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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滿西樓,錦書南來

第三章 星河長明

月滿西樓,錦書南來 柳條枝 3102 2022-07-03 14:59:18

  柳南出發(fā)向北走。河郡的路并不好走,彎彎曲曲,路上時不時會蹦出一個尖銳的石子,咯得腳生疼。走過一個彎道,又有一個彎道在前方等著,他的目光始終穿不過前面的山。行路時,他沒有看到同行者。但他并不孤單,這一路上總能夠看見星星點點的人家,人家之上,炊煙陣陣。他突然想起了老師教他的一首詩,他記得當(dāng)時還尚年幼,尤其喜歡這首詩,讀了不下百遍,只不過那時的他無法清晰地洞明自己為何對這首詩情有獨鐘,反正念念不忘了很多年。

  一去二三里,煙村四五家。

  亭臺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老師根據(jù)這首詩繪了一幅圖,他尤其鐘愛?,F(xiàn)在他有點明悟了。這么些年,他的見識已然不凡,王公貴族,他見過;魯州的繁華,他也見過。但刻在骨子里,連夢中也不會忘記的,還是他生長的家鄉(xiāng)。他可以從這幾句話中,尋回舊時的記憶,重溫那時的溫暖與無憂,而這,于此時的他而言,卻是再也不可得。他有想過,自己多愁善感,在某種方面,是不是意味著,自己難成大事。他當(dāng)然有過出將入相的夢想,只不過,現(xiàn)在的他已經(jīng)不求了。

  他覺得很有趣,就像剛剛站在一個旁觀者的角度去看待自己,以極為理智的心態(tài)的分析自己。這樣的事情他常做,但每次他都怕會過度地貶損自己。老師常說需要時時反省自己,但也說過猶不及。這中間的分寸著實難以把握,說道理,他還沒有修行到那一步。修行修行,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修了些什么東西。

  走了大半天,太陽漸西斜,于山頭上徘徊,柳南在一條小溪旁停了下來。水不深,兩邊有很多碎石。江南并不缺少水,這樣的小溪算是常見。于岸邊找了些干柴,生上火。去水里清洗了一番,換上干凈衣物,把臟衣物洗洗好,在火堆旁立起兩根支架,上面橫放著另一根樹枝。只待把衣物放上去,便可進(jìn)行烘干。忙完了這些,他從包裹里掏出干糧慢慢啃。邊啃,邊給自己的衣服翻翻邊。吃東西的時候是最放松的,他在心里估計,半天的行程,走了約莫有二十五里地。他這時才反應(yīng)過來,腿腳若有若無的一陣酸痛,伴隨著酸痛的,是一陣一陣的困意??纯刺焐L(fēng),應(yīng)當(dāng)無雨,于是吃過干糧后,他索性尋了個草堆,拿衣服鋪了一層,又把烘著的衣服拿開,躺下睡了?;蛟S是疲憊的原因,他很快就睡著了。

  等他再醒來時,一個時辰已經(jīng)過去,揉了揉眼睛,發(fā)現(xiàn)天色已經(jīng)暗了下來。起身,活動了下筋骨,然后趁著火堆還有點火星,他在草堆前又添了些干柴,火勢一下子就起來了。有著這團(tuán)火,晚上倒也不怕蟲子了。他坐在火堆前,雙手抱膝。此刻頭頂浩渺繁星,他思緒亂走,而周邊蟬聲陣陣,清風(fēng)微涼。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等回過神來,時間好像過去了很久。微嘆一聲,于是目光灼灼地看著火焰,這是他一直就有的習(xí)慣。

  火焰沒有固定的形狀,一簇一簇從柴薪里綻放?;鹧娴耐λ坪跖で丝臻g,以至于火焰周圍一束又一束的條紋。細(xì)小的熱浪鋪在他臉上,溫暖卻不灼傷人。他一直保持著這個習(xí)慣,每次燒火的時候,總是盯著火看,他并不是對火情有獨鐘,他只是喜歡看火焰生生不息。每次放進(jìn)一根柴薪,火焰覆蓋它周圍,于是它也泛起了火焰,成了火焰的養(yǎng)料。

  火堆時不時濺出一兩點火星,發(fā)出劈里啪啦的聲音,這聲音與他作伴。一直以來他認(rèn)為離群獨處是他的本性。很多年了,他都很喜歡此時此刻的狀態(tài),因為這令他覺得很自由,安靜,不用跟其他人有什么糾葛??墒牵F(xiàn)在他覺得他被無盡的孤獨包圍著,這樣的孤獨讓他心里顫抖,寒冷得唯有靠近火堆才能抵抗。他凝視蒼穹,看頂上月光淼淼,灑下清輝一片,映照著內(nèi)心無人可以訴說的荒涼。這兒的月光,和魯州的月光,并沒有什么不同,所以他本不應(yīng)當(dāng)回憶起那時候的日子才對。他強迫自己不去回憶。

  不遠(yuǎn)處,大山下月光照耀下顯現(xiàn)出依稀的輪廓。滄海桑田,人事幾經(jīng)變換,但這些山佇立在那,亙古依然。不知道他們到底有沒有思想,如果有,難么看慣了人間的悲喜劇,它們會怎么想呢,到底是無動于衷,還是感同身受?他想不出答案了。遠(yuǎn)處的山,還有身下的土地,千百年來埋葬了多少生靈?永遠(yuǎn)離開的人世的人,究竟到了什么地方。或許,這遼闊的大地,便是通往另一個世界的入口,只不過這個入口,肉體無法通行。

  回憶從前,他是很喜歡這樣的日子的,在家時,他也常常和清清、李子一起坐在外頭看星星,但是李子總是不原諒他。想到這,柳南心里又苦澀起來,這次不告而別,還是為了去見一個只認(rèn)識了半個月,分別了五年的姑娘,李子怕是已經(jīng)恨死他了。只是,累了清清。收信后,他生起這個想法時,未嘗沒有想到李子的反應(yīng),可是他不得不去,當(dāng)初他沒來得見母親,現(xiàn)在他不想再一次來不及,韓錦于他的重要性,或許不如他對韓錦的重要性,可是正是如此,他這一趟便非去不可了。

  ……

  “永遠(yuǎn)不要放棄自己的理想,哪怕它虛無縹緲。”

  “如果自己的理想一定會和另外的東西沖突呢,比如父母兄弟姐妹間的親情、知己紅顏的愛情,該當(dāng)如何選擇?”

  “親情融于血肉,那是終身不可以辜負(fù)的?!?p>  ……

  他有很多后悔的事情,可他從未對李子說起他的后悔。清清說,母親走得很安詳,她從未怪過柳南。但是,柳南又怎能不怪自己。午夜夢回,他時常憶起母親,看見她慈祥的笑容。可是轉(zhuǎn)眼,他又見著了面色蒼白,形容枯槁的母親。他驚醒,汗水打濕他的衣衫。

  他看著天上,伸出手,什么也沒抓到,只有淚水流下。“母親!”越想頭越昏昏沉沉,恍惚間他似乎看到了母親的身影出現(xiàn)在了眼前,不只母親,還有他們?nèi)齻€,那是小時候的他們。正當(dāng)柳南想要伸手觸摸這景象時,突然間一陣天旋地轉(zhuǎn),他又看到了長大后的清清和李子,她們在盼望,在說,“柳南,你什么時候回來?!绷舷肟觳阶叩剿齻兏埃墒钱嬅嬗炙查g轉(zhuǎn)到他在魯州求學(xué)的歲月。老師溫老夫子一如既往地和藹,師兄弟們還和以前那么和睦,北星主師伯神神秘秘,說話玄玄乎乎,當(dāng)然,還有阿呂。畫面再度一轉(zhuǎn),他看見很多人在指著他,聽著一聲聲的“柳南,你不配,”柳南神情大變,“滾!”他大叫,感到自己冷汗淋漓,氣喘吁吁。再后來,他感覺自己飄到了另外一個地方,是韓宅。他看見了韓錦在窗前撐著病體寫信,看了韓父在一旁焦急卻又無可奈何的模樣。畫面要停得久一些,他還看到,韓錦終于沒有抗住,咳出了血,神情苦痛。

  “韓錦!”他大呼,想跑上前去扶住她,但怎么也跑不前去!

  當(dāng)他再度清醒過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置身于田野堆上,原來剛剛只是一個夢,還好只是一個夢,可惜只是一個夢!

  身前火堆的火勢小些了,他木然加了些柴火,聽著自里邊傳出的劈里啪啦的聲響。自己剛剛就像做了個大夢一樣,這夢中的景象是那么真實又是那么虛妄。這人與事的荒迷,竟然迷亂了記憶,混淆了過往與現(xiàn)在。火堆上的火焰在舞動,他閉上眼睛,冥蒙空間中仍然看到明晃晃的亮光在跳動。他自回到河郡,便不敢回憶,回憶有什么好呢?當(dāng)年開心的時候終究過去了,不可復(fù)得,可那痛苦卻依舊橫亙在心里,一點未少。乍然間他感覺,心里的痛勝過了自己的腳的酸痛了。

  恍惚過后,他不大能睡得著,索性就躺下。仰著看天空,星星散落在四方,一閃一閃。

  他聽到不遠(yuǎn)處的路上有人走過,趕著牲畜。就著月色,他只能隱約看個大概,并不真切。他想到,不管多晚,總有人為著幾文錢拼命地勞作,這是謀生,是生存,是這片古老大地上,最為普遍的場景。他感到一種難言的痛苦,他為著這些人艱難的生活而痛苦,為著這并不公平的世道而痛苦。他突然有種沖動想去跟那人好好聊聊,其實他自己也沒有想好要聊些什么。

  行人的聲音越來越小,最終徹底聽不見,柳南的心也漸漸平復(fù)了下來。也許是情緒起伏太大,也許是身體感到很疲倦,柳南眼皮垂下,復(fù)又沉沉睡去。

  柳南不知道的是,在這一晚,清清和李子同樣在院子里坐著,她們睡得很晚。星河高懸天上,它不獨屬于誰。正是由于誰都不屬于,方能長明。

  若在星空之上往下看,這廣袤的大地也縮成了方寸之地,天涯海角,不過豆大點距離。這天地之外,有人跟他一起看這同樣的星空,在為遠(yuǎn)行人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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