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總是健忘的,再深刻的記憶也經(jīng)不住時間打磨。而一旦重啟,便會再度留下更深的烙印,從此一發(fā)不可收拾。
李源亦是如此,當(dāng)這個封存已久的記憶再度襲來,變成一個活生生的人出現(xiàn)在面前,他甚至有些茫然無措。盡管往日的那個“李源”并非真的是自己,但對于王靖瑤的出現(xiàn),內(nèi)心的共鳴還是足夠震徹。
幼時的王靖瑤開朗活潑,小姑娘很黏人,也很愛笑,以至于當(dāng)年離開之后,不止李源兄弟倆,劉氏都覺得心里頭空落落的,在之后的幾年中時常念起。
如今已過去了十來年,王靖瑤再度出現(xiàn),此時卻跪倒在他面前,惶惶口稱“大人”,絕望又無助的神情猶如利刃,狠狠地在他心里割了一刀。
任憑李源和劉江生兩個爺們兒拉扯,王靖瑤仍在掙扎,死活就是不起,哭哭啼啼地非要李源應(yīng)允她的請求。
這世道平頭百姓本就難活,禁軍將士們眼看一場相逢的喜悅,忽而變成這番場面,不少人都感慨不已,怕是又一個冤屈沒地兒伸的主兒,且看李大人和劉大人如何。
李源漲紅了臉,甚至發(fā)了脾氣斥道:“你這是作甚?”
劉氏是最見不得人遭難的,心疼地說道:“瑤妹子莫著急!有什么難事兒只管跟源哥兒他們慢慢說,嬸娘定讓他們給你做主!”
聽得劉氏發(fā)話,王靖瑤這才緩緩道來。
原來自從她小時候離開王家莊后,父親王卉便帶著她回到了楚州城。王卉畢竟是個讀書人,盡管外頭不太平,但靠著四處教些孩童啟蒙,還是能供著全家把日子過下去。不久王卉的妻子又有了孕,但到底有了年紀(jì),加上受了風(fēng)寒,沒能熬過生產(chǎn),幸運(yùn)的是,腹中的孩子終是撿了一條命回來。
愛妻驟然離世,王卉仿佛失了信念,從此一蹶不振。如同換了個人一般,待在家中整日酗酒,不久也郁郁而終了。這下家中便只留下了僅有七歲的王靖瑤和剛過周歲的弟弟王靖國。
好在上天可憐這對孤苦的姐弟倆,王靖瑤的舅舅將他們接到了家中。許是自小沒了爹娘,十多年來,雖然王靖瑤對自己這弟弟百般疼惜,而弟弟王靖國卻變得愈發(fā)戾氣,終日混跡在街頭,經(jīng)常與一些不三不四的人來往,沒少惹出事端。
直到年初兩人的舅舅過世之后,王靖國便徹底放飛了自我,不知在哪結(jié)交了一幫“兄弟”之后,便整日叫嚷著要出去做些營生。
一月前,不管姐姐王靖瑤如何苦心勸說,王靖國帶上了已逝舅舅的長劍,執(zhí)意離家而去。又過幾日,官府來了人,王靖瑤才知道她的弟弟已經(jīng)被下了大獄,因販運(yùn)私鹽被抓了個正著,被判了個秋決。
王靖瑤這下崩潰了,舅舅并無婚娶,如今在楚州城可謂舉目無親。匆匆跑去官衙詢問了一趟后,咬牙把家中的一應(yīng)用物,連同住的宅子一并變賣,換得些現(xiàn)錢,四處打點(diǎn)只為王靖國能有條活路。而在此期間,遇上的官差要么是搪塞,要么是敲詐,王靖瑤將錢財散盡了,到最后也沒個結(jié)果。
直到一日前,楚州城里頭一位“好心”的富商,自稱有門路能幫她,結(jié)果卻將她騙至家中,逼著她做自己的小妾。王靖瑤死活不從,尋機(jī)劃傷了富商,硬生生逃了出來。富商沒有得逞反倒破了相,哪里肯罷休?便出了懸賞,指使一眾仆人追趕而來。
王靖瑤匆忙中想起了年幼時與父親住過的王家莊,便一路打聽過去,并意外地從路人口中得知,李源等人衣錦還鄉(xiāng)的事情。
今日正是李源等人返京之時,王靖瑤也聽到些許消息,便提前沿著官道尋來。
說到這里,眾人無不動容,盡管此類事情層出不窮,但親耳聽見,還是感嘆命運(yùn)的不公,十分同情這女子的遭遇。
劉氏萬沒想到王靖瑤的遭遇如此悲苦,頓時激動地一口氣沒緩上來,差點(diǎn)昏厥。
羅二虎這黑漢子,此時已是怒從膽邊生,脖頸青筋直冒,舉起長劍大聲吼道:“這些個狗官奸商!都是些吃人不吐骨頭的惡卵!大哥,還猶豫作甚!快些下令,俺即刻領(lǐng)上兵馬殺進(jìn)那大牢,將王家弟弟救出來便是!”
看著羅二虎帶頭嚷嚷起來,甚至連一向穩(wěn)重的劉江生都紅了眼眶,帶著一眾禁軍將士們口口聲聲要去討公道。李源不禁臉色一沉,怒吼道:“都給我站著!你如今特么也是官!你這魯莽的黑廝,莫要把我們都陷進(jìn)去么?”
到底是兄弟倆的大哥,又是此處最大的官兒,見李源發(fā)怒,羅二虎、劉江生連同一眾禁軍紛紛停止了喧鬧,不敢再造次。
劉氏在旁目睹了眾人的反應(yīng),又見李源始終陰沉著臉,像是在思考著什么,于是平靜下來發(fā)了話:“你們兄弟二人且都冷靜點(diǎn)兒,源哥兒定有主意,莫擾亂了他!”
李源此時心亂如麻。倒不是他在猶豫是否要幫助王靖瑤,而是她那不爭氣的弟弟王靖國,這不后世那種純純坑貨么?自己陷進(jìn)去了,連親姐姐也差點(diǎn)給坑進(jìn)去。如今暫且不說這事兒該如何解決,只說他這販運(yùn)私鹽的罪名,就令人十分頭疼。
要知道鹽鐵官營整整有著兩千多年的歷史,官鹽每年為朝廷帶來的財政收入,毫不夸張地說,在古代甚至能決定王朝的命運(yùn)。《新唐書·食貨志》便說道:“天下之賦,鹽利居半。”
而與制鹽成本相比較,販鹽是實實在在的“一本萬利”。古代的百姓用鹽量要比現(xiàn)在大很多,除了食鹽,還要用大量的鹽來腌制食物,而古代鹽的純度又不高,因此鹽的銷售量極其龐大。
鹽價居高不下,雖然歷代朝廷都出臺了極其嚴(yán)峻的刑罰來約束,但仍然有不少人在巨額利益的誘惑下鋌而走險,從事私鹽貿(mào)易。這些亡命之徒,要么是朝中親貴,要么最后成了反賊,例如唐末的黃巢,南唐烈祖的養(yǎng)父徐溫,元末的張士誠等等,都是私鹽販子。
如今的南唐基本沿用唐律,淮南之地例如李源等人所在的楚州,更是重要的產(chǎn)鹽之地。刑法中明確規(guī)定,偷賣鹽一石者死。而據(jù)王靖瑤的描述,王靖國是在與人一同運(yùn)送的途中被抓,官府整整抄沒了五車私鹽,人贓并獲。
雖然王靖國此時才十四歲,但唐代又非后世,根據(jù)《唐律疏議》,早已超過了“恤幼”的年齡界限(七歲),且對于十五歲以下、十一歲的“未成年人”犯死罪的,更是明文規(guī)定依律執(zhí)行。何況這種販賣私鹽的罪名,那是統(tǒng)治者最痛恨的!
因此,如今唯一的辦法,便是要先了解王靖國販鹽的來龍去脈,像他這般年紀(jì)又不諳世事的,哪來的渠道搞到如此巨量的私鹽,定然背后有人指使或是引導(dǎo),如能找到線索,揪出幕后之人,說不定能以功相贖;同時設(shè)法從中盤桓,盡量拖延時間,否則一旦王靖國被押送金陵大理寺復(fù)核,此事再無轉(zhuǎn)機(jī)。
李源拿定了主意,便朝哭得梨花帶雨的王靖瑤如實說道:“瑤妹子,那逼迫你的富商,我自有辦法收拾他。但靖國一事,人贓并獲,此刻你再著急也無濟(jì)于事。這販賣私鹽,在我朝是極重的死罪。首犯可是要誅三族的!如今我雖有官身,但也不能魯莽為之,否則救人不成,反倒誤了大事!現(xiàn)下只能指望靖國是遭人騙去,倘若他能說出背后的主使,咱們再尋到關(guān)鍵的佐證,方有一線生機(jī)!”
王靖瑤一月以來日日皆是噩夢,如今聽了李源的話更是驚恐,悲泣道:“我家弟弟定是遭人騙了去,他縱是再頑劣,也斷然不是那種惡人!給他多少個膽子,也萬不敢做十惡不赦的事情啊!請大人定要幫我!小女求求你了!求求你了!如若大人救我弟弟一命,小女愿為您做牛做馬!......”
此時眾人都明白了此事棘手的程度,也認(rèn)同了李源的謹(jǐn)慎。大家畢竟都是吃著朝廷這碗飯,貿(mào)然涉險,后果難以言表。
劉氏一臉懇切地看著李源,嘆了口氣說道:“源哥兒,靖瑤是個苦命的,如今你做了官兒,定要幫幫王家姐弟!”
李源不再猶豫,鄭重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接著扶起王靖瑤,拭去她眼角的淚水,柔聲說道:“你言重了瑤妹子,不必如此生分。以后也莫再叫我大人了,我還是你的源哥兒!你莫哭,此事我答應(yīng)了?!?p> 接著沉思了片刻,忽而腦海里想到一個人,搖搖頭內(nèi)心苦笑道,不曾想這么快便要勞煩他......轉(zhuǎn)身吩咐手下取來絹帛毫筆,草草地寫了一封書信。
“二虎,把這封信收好!你聽著,立即帶上兩名親兵騎快馬火速趕回?fù)P州!去找我岳父周老大人!上回咱們一同赴宴,他應(yīng)是認(rèn)得你的,切記此信定要親自交到他手里!”
羅二虎一臉嚴(yán)峻,將信揣入胸甲中,立即轉(zhuǎn)身上馬,點(diǎn)了兩個斥候馳騁南去。
李源接著發(fā)令道:“江生,你先帶著娘去城外的驛站暫且住下,等我消息便可!其余人等,仔細(xì)護(hù)衛(wèi)我娘與劉都使,沒有我的命令不許擅動,不可驚擾百姓!瑤妹子,我?guī)慵纯倘氤?,咱去見刺史何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