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區(qū)的清晨是一天中氣味最難聞的時候。
這里的大部分人喜歡把短暫的放縱,當做一整天繁忙工作的調(diào)劑品。
隨著電子化比例的升高,精神強度不必完全依賴于充足睡眠,隨之而來的是工作時間延長、工作強度提高。
諷刺的是,人類的壽命不減反增。
于是人們還來不及體會年輕的美好,就要面對余生漫長的苦難和壓迫。
酒精和電子酒精,煙草和電子煙草,狂歡和虛擬狂歡。無論哪種方式,都能讓大腦短暫切換到另一種狀態(tài),那種世上發(fā)生的一切與我何干,生活的煩惱又與我何干的理想狀態(tài)。
徹夜放縱之后,到處都是彌漫的劣質(zhì)煙草氣味,夾雜著嘔吐物和排泄物,令人窒息。
動物無法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生存,于是仿生科技公司研制用一系列低劣的智能系統(tǒng),給它們披上不同的外衣,頂著美化城市的口號,向執(zhí)政中樞支取數(shù)額龐大的費用。
一只麻雀在樹上喳喳叫著,地面上的清潔機器人還在辛勤工作,它們各自扮演著被程序既定的角色。
就像袁宇是發(fā)令者,而陳亦文是聽令者。
一個要扮演好體恤下屬的長官,一個要扮演好努力工作的新人。
于是袁宇偷偷刪除掉前一份調(diào)派通知,以當前的時間給陳亦文重新發(fā)了一遍任務(wù)。
陳亦文則默默撤回了先前遞交的請假申請,裝作自己是個無意間走進部長辦公室的優(yōu)秀員工。
三十九區(qū)的分部辦公室,顯出一派和氣的景象。
“既然你都考慮好了,那我就不多說了?!痹顪蕚淞艘欢亲拥恼f辭,結(jié)果連一半都沒用上,心想這新人原來挺懂事。
黎肅倒是勸了幾句,見陳亦文不打算改主意,也只能搖頭。
聽黎肅的意思,他根本不想摻和十七區(qū)的事,連最早他被調(diào)派過去,都是袁宇打著共同治理肉腸街的名義,自作主張做的決定。
總得來說黎肅認為腸邊巷死人也好,記憶影像泄露也好,這些事跟自己沒關(guān)系,跟三十九分部也沒關(guān)系。但他自己已經(jīng)陷進去了,只好想辦法把事情解決,至于加派人手的事,他是不愿意的。
“完成任務(wù)是次要的,注意安全?!崩杳C善意提醒道。
他怕不是忘了第一天和自己搶案子的事了?
陳亦文心想,精打細算的袁老頭一下子變得樂善好施起來,里面肯定有貓膩。但黎肅不提,袁宇不說,自己也不好問。
“為什么會選中我?”
“因為你最合適?!?p> 黎肅將案件始末,包括這三天的調(diào)查收獲全部同步給了陳亦文。
事情的起因是一起普通的負面情緒預警。
元月一日前夜,十七區(qū)巡邏的治安機器人檢測到一名路人的攻擊行為,并將情況上傳到所在轄區(qū)。
當時街道周圍的監(jiān)控中,并沒有檢測到負面情緒波動,治安機器人也無法識別對方的電子腦識別編碼,所以最開始的時候,十七區(qū)以為是誤報,僅派出兩名治安巡邏員處理。
兩人到達現(xiàn)場時目標已經(jīng)轉(zhuǎn)移,因為缺乏電子腦定位,十七區(qū)只能依托監(jiān)控畫面判斷目標的逃跑方向。
目標最后消失的地點在肉腸街附近,這一帶人流密集,道路復雜,所以搜索工作一直持續(xù)了半個多小時,期間并沒有增派人手。
晚間,負責搜索的兩名治巡隊員途徑腸邊巷,恰好撞見一起持刀事件,親眼見到兩名青年男子將一名流浪漢控制在身下,并用刀刺傷。
巡邏隊員當即制止,卻未能阻止兩名青年逃跑,也沒能看清兩人容貌。于是兩人決定分頭行動,一人前去追蹤,另一人留下救治傷者。
留下的那名治巡隊員叫李建民,他在救治過程中發(fā)現(xiàn)傷者就是他們搜尋的異常目標。
因為其失血嚴重,李建民立刻聯(lián)系了醫(yī)療隊,并決定對其進行緊急記憶采樣。
等醫(yī)療隊到達時,受傷的流浪漢已經(jīng)死亡。
之后,記憶樣本被送往海馬體大樓,上傳數(shù)據(jù)庫之后,由總部的記憶分析師進行查閱。
于是,就有了李建民刺死流浪漢的畫面。
以上是治巡隊員李建民的供述。
總部的記憶分析師接入過他的意識,證實他所說的和記憶一致。
正常來說,人臨死的時候出現(xiàn)認知偏差是正?,F(xiàn)象,所以死者的記憶影像只能作為參考。如果兩名治巡的記憶一致,應(yīng)當一并排除嫌疑。
但很不湊巧,死者是一名荒都偷渡者,從未進行電子腦植入。李建民發(fā)現(xiàn)此事,所以臨時采用特種納米機器人,對其進行記憶取樣。
治安機器人沒能讀取到電子識別編號,也是出于這個原因。
采樣機器人是一管淺藍色液體,注入人體后可以短暫接入意識,提取出少量記憶,這本身就是一項很有爭議的技術(shù)。
如果能確保被獲取記憶的安全,讓那些秘密僅存于極少數(shù)人的腦中,或許還能被人接受。但以外部設(shè)備保存人的記憶,幾乎能百分之百肯定會被人偷看。
李建民刺死流浪漢的影像,就是這么流出去的。
具體是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現(xiàn)在還無從知曉,但影像一經(jīng)流出,立刻引發(fā)人們的強烈不滿。反對智能統(tǒng)治的民眾,別有用心的組織,流量販子和自詡正義的媒體人,這些人出于各自的原因,紛紛作出聲明或發(fā)表評論。
第十七分部,乃至整個海馬體大樓,在第一時間全都相信李建民無罪,但他們的申明對輿論完全造不成影響。
事后,十七區(qū)立即投入大量人力搜捕兩名青年,但由于當時的監(jiān)控未能檢測出負面情緒,也就無法鎖定兩人的電子腦,導致搜捕工作一直不太順利。
唯一一個摸到兇手蹤跡的人是黎肅。
他查看過死者的完整記憶,從中找到了頭緒。
“聽說你昨天接入別人記憶時出了事故?”
“嗯?!标愐辔暮饝?yīng)道。
羅非的報告還拖著,宋紫的報告也不知道該怎么寫。
“說來也巧,我前天見過宋紫,當時也沒有在他的電子腦里發(fā)現(xiàn)異常?!?p> “是嗎。”
“嘴怎么了?!崩杳C隨口一問,沒想要回答:“宋紫是那段記憶里最后一個出現(xiàn)的人,所以我第一個找的就是他。從他的視角看來死者當時很緊張,就好像被人追了一路,好不容易有個地方能歇一會。”
這一段畫面陳亦文也見過,聽黎肅再一提起,他腦子里卻只有令人作嘔的食物。
大概這就是經(jīng)驗的差距。
黎肅見陳亦文臉色怪異,多少猜到了些:“宋紫在那里逗留了約十分鐘,期間沒有人來過。十五分鐘后治安機器人封鎖現(xiàn)場,從這個時間來看,案件差不多就發(fā)生在他離開后的一兩分鐘內(nèi)?!?p> 兩人邊走邊說,就到了接待室。
除了袁宇辦公室,整個三十九分部的沙發(fā)都在這兒了。
“裝修得跟黑診所一樣。”黎肅吐槽一句,又接著往下說道:“如果有人在肉腸街跟蹤死者,那一定會被人注意到,順著這個想法,我們再把時間往前回調(diào)一些。坐?!?p> 兩張沙發(fā)兩個人,再多一個都只能躺著。
“水煎腸小攤的屠鹵對死者有印象。據(jù)說那個野人想搶東西,后來被嚇走了,所以記憶特別深刻。我接入了水煎腸老板的意識,他一直看著荒都人走出視線才把眼睛挪開,這可幫了我大忙?!?p> “找到跟蹤者了嗎?”
“找到了,兩名跟蹤者?!崩杳C深吸一口氣:“可惜那老板光顧著看荒都人,所以那段記憶里的其他人都很模糊,他只記住了兩人衣服的顏色,還有脖子上的標記?!?p> 黎肅把手指戳在兩人正中的桌子上,畫出兩個半圓。
陳亦文費力分辨了一番,原來是兩個拳擊手套。
“黑拳手?!?p> “很好認吧?!崩杳C滿意道:“于是我又去了趟十七分部,找到當晚那臺治安機器人的視覺影像?!?p> “你找到他們了?”
“沒有。”黎肅搖搖頭:“不過我找到了另一個可能的目擊者。”
陳亦文決定不再打斷黎肅,好好聽他說完。
“發(fā)出預警的位置在十七區(qū)金街,你知道的,那條街在晚上有多熱鬧。煙吧,酒吧,各種奇奇怪怪的娛樂場所,還有兩家拳館。哦,不知道你聽說過‘梅花一俱樂部’沒有,也在金街,有機會可以去體驗一下。”
“有機會吧?!?p> “所以我就想,那兩個黑拳手有沒有可能在金街附近出現(xiàn)過。我也是抱著試一試的心態(tài),找了一個當晚在治安機器人視像中出現(xiàn)過的男孩,是個流動攤販,你知道的?!崩杳C的兩只手不停在胸前轉(zhuǎn)圈比劃:“就是脖子上掛個木盒的那種。他們這行靠賣東西為生,賺多賺少全憑自己看人,認準了顧客,才好把東西賣出去。所以我找到了這個男孩?!?p> 說著,黎肅兩指在桌上一敲:“果然被我找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