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雪似乎來的比以前要早得多。張五這般想著登上城樓，看著遠處沖著關(guān)隘而來的一道淡淡的人影，解下了腰上的號角。

　　“問虛老弟，實在是不好意思。”老兵紅著張臉看著面前的年輕道士“我還以為是那些狨人的探子又來了?！?p>　　“不妨事，畢竟是職責所在，張大哥來這天門關(guān)已經(jīng)快十年了吧?！毙〉朗匡@得很平靜，仿佛剛剛被十多支箭指著的人不是他一樣，“新的調(diào)令下來了么？”

　　“來是來了，但還是我們哥幾個，這破地方哪有人來啊?！睆埼褰o問虛倒了碗水，自己坐到一邊抽起了煙袋。

　　天門鎮(zhèn)，位于大雍邊陲，實打?qū)嵉目嗪兀荒甑筋^快有半年是大雪紛飛，外加再北邊的山林里的狨人一到冬天就開始騷擾劫掠來往的商隊行人，委實不是什么好地方?？蛇@狨人說破天也不過比一般的劫匪力氣大點，狡猾點，各個部族也互相爭來斗去，自己打得不可開交，成不了多大氣候，朝廷的老大人們想了想，就給這天門鎮(zhèn)派了個不到二十人的戍隊，修了修城墻，這才改名叫做天門關(guān)。說是三年一換防，可來這種地方和流放有多大區(qū)別，看看張五，還不到二十五歲，就被這北風吹的和問虛他爹一樣，于是兵部的調(diào)令上來來回回都是這十幾個人，還給他們加了點餉錢，約摸著就是讓他們在這地方養(yǎng)老了。

　　“問虛老弟”張五往墻上磕了磕煙袋湊了過來問道“沖虛道長啥時候走的？”

　　“三天前，笑著去的?！?p>　　“老人家快八十了吧?！?p>　　“過完這個年該七十七了”

　　“節(jié)哀?！币恢槐椴祭侠O和疤痕的大手遞了個粗瓷碗過來，小道士一口飲下，兩行清淚就這么流了下來。張五倚著墻，吐出一口長氣，遞給小道士一塊帕子，一言不發(fā)，抽起了煙袋。

　　“接下來去哪，還俗么，王打鐵的孫女三年前就說過非你不嫁了，還有李木匠的妹妹，劉大夫的女兒，你可是咱們天門關(guān)的搶手貨?！睆埼蹇粗〉朗磕菑埌子袼频哪樲揶淼?。

　　“師兄說讓我去關(guān)內(nèi)看看，去京城投奔師叔，那里道觀大，容得下我。”問虛低著頭，又不說話了。

　　“也是，你還年輕，總不能一輩子困死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天大地大，好男兒志在四方?！崩媳鴩@了口氣，回想起大約是十年前，自己也不過是剛從鎮(zhèn)北軍調(diào)過來戍邊的新兵蛋子，白茫茫的雪地里，一個老道士背著個藥簍子走了過來，靠近一看，簍子卻里探出個玉雕一般的小娃娃，朝著張五他們咯咯的笑著，遞給了他們一支狗尾巴草。

　　老道士叫做沖虛，那個和他孫子一般的小娃娃竟然是他師弟，師兄弟兩個住在城外山上的道觀里，每逢初一，十五下山拿藥材換點糧食，偶爾也替人做幾場法事，畫幾張符咒，但是到底有幾分道行也沒人知道，畢竟這天門關(guān)也從來沒鬧過厲鬼狐妖，想來是又窮又苦，妖鬼也看不上這地方。?

　　一晃十年都快過去了，小娃娃長成了翩翩少年，新兵蛋子被吹成了老戍兵，那個不時給戍營里送凍傷膏和傷藥的老道士卻與世長辭了，普通人在這世上如同蘆葦一樣，一茬接一茬，縱然再長得再好，終究也是野草，不是那參天大樹，北風一吹，或許就再也起不來了。

　　“什么時候出發(fā)，盤纏夠么，這些拿著吧?！睆埼暹f給小道士幾角碎銀子。

　　“張大哥，使不得，我身邊銀錢夠的，我會制藥，靠自己也能掙點的?！毙〉朗恐肋@點錢看著不多，卻大概夠老兵四五個月的嚼頭了，連忙推辭。

　　“拿著吧，我在這地方又花不了什么錢，這些錢本來是留著娶媳婦的，可是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回去嘍?！睆埼灏雁y子拿著塊帕子包了包塞進了小道士懷里“再者，這么多年，你師兄那些藥一分錢也沒向我們要過，從此你入關(guān)內(nèi)，也不知道我們哥倆何時才能再見。這點錢就當我給你留的念想了吧?！?p>　　“師兄的墳在道觀后的山崖上，往后我不在，勞煩張大哥多照拂一二，小弟在外也能落個心安?！眴柼撟灾植贿^對方，接過布包，向張五深深一拜“師兄于我如同父母，張大哥待我如同親生手足，小弟我無以為報，只能以此謝過大哥恩情?！?p>　　“問虛老弟，時候不早了，今夜在戍營過一夜再走吧，沖虛道長那兒我會時常祭拜清掃的，你還是年輕人，此去關(guān)內(nèi)定大有作為，日后待人處事莫和我以前一樣，好勇斗狠，得罪了上官，一生都要被困在這天門關(guān)，多學(xué)學(xué)你師兄?！睆埼逵殖榱艘豢跓煟悴辉僬f話了。他看得出來，這個不比他小多少的年輕人和他不一樣，雖然現(xiàn)在也是一顆和蘆葦差不多高的嫩枝，但是終究有長成參天大樹的一天。

　　“多謝張大哥一番好意，小弟卻之不恭了。”問虛也知道張五是為了自己好，畢竟大雪紛飛，再有狨人作亂，晚上出門實在是不怎么安全，便答應(yīng)了下來。

　　入夜，小道士躺在床上，想著師兄多年來的言傳身教，不由嘆了口氣，有些事不能與外人講，張大哥讓他學(xué)他師兄，可是沖虛老道士遠不是他同天門關(guān)人打交道時表現(xiàn)的那樣，說起好勇斗狠，沒人比得過他師兄，不然一老一弱，如何在城外過活得下去。

　　如今師兄沒能堪破境界，壽元已盡，卻給自己留了一大堆糊涂賬去處理，問虛自打記事起就沒有出過天門關(guān)，對關(guān)內(nèi)的事一無所有，仔細想想越發(fā)覺得自己那師兄不靠譜起來，可自己現(xiàn)在無處可去，張大哥說得也對，總不能一輩子困死在這天門關(guān)外和狨人作伴。翻來覆去，問虛越覺得自己前路一片霧茫茫，想了想還是先去京城投奔自己那從未謀面的便宜師叔去。打定了主意，問虛一顆心也就放了下來，不一會兒便沉沉睡去。

　　翌日，雪霽天晴，十六年來從未入過關(guān)的小道士整理行囊，背著木劍，敲響了一片新天地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