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好像是我這輩子看過最多星星的一次?！蹦凶踊貞浀?，“那天，爸媽都非常高興，他們爭著抱我，親我臉蛋，一口一句‘兒子’地喊我，告訴我從此他們就是我的爸爸媽媽?！闭f到這兒，他沉默了片刻。
“可是，自從二弟、三弟出生，他們就再沒喊過我一聲‘兒子’?！?p> “如果我沒理解錯，‘他們’是你的養(yǎng)父母？”畢夏河問。
男子點了點頭。
“他們最初無法生育，花光了所有積蓄把我抱回家，那年我只有五歲。他們沒想到，把我領回去的第三年、第四年，他們自己又接連懷上了?！?p> “你的養(yǎng)父母對你怎么樣？”
“二弟、三弟出生前，他們確實非常疼愛我。但有了自己的孩子后，對我的態(tài)度就變了?！蹦凶影l(fā)出了一聲無奈的輕笑，“所以我努力幫家里干活，照顧兩個弟弟，在學校努力讀書。從小到大，我在班里總是考第一，就為了他們能認可我。后來我考上了大學，但他們不同意我再讀書，讓我早點出來打工掙錢，供弟弟們上學?！?p> “你同意了？”
“我想著自己作為大哥，理應考慮家里的經濟狀況，所以我沒有怨言，放棄了上大學，19歲就出來城里打工。這十年里，我做過工地活，在工廠待過，也擺過地攤，后來發(fā)現送外賣賺錢，便改去當外賣小哥。一年365天，我像個機器一樣不停工作，掙的錢都寄回家。就連春節(jié)我也沒有休息。爸媽說路途遠，車票貴，家里一切都好，不用我操心，讓我留在城里專心工作，別浪費錢和時間回去?！?p> 畢夏河在心里嘆息，好一對涼薄的養(yǎng)父母，對養(yǎng)子沒有絲毫的憐愛之心。
“二弟和三弟不愛念書，高中就退學了，爸媽舍不得他們這么小到城里去打工，就讓他們在家里待著。前兩年二弟跟村里一姑娘好上了，讓人大了肚子。爸媽急忙來城里找我，那是他們第一次來看我。他們說要趕緊給二弟蓋婚房辦喜酒，需要一大筆錢，讓我想辦法。我拿出所有積蓄，還四處借錢，最后才湊夠了錢給他們帶回去。但二弟結婚時，爸媽并沒有通知我，他們還是說路路途遠，不用特意回來，工作要緊?！?p> 畢夏河越聽越同情他：“你當時心里一定很不好受吧，畢竟你為這個家付出了這么多?！?p> 這時，耳麥傳來豐信梓的聲音：“教授，已查到輕生事主名叫朱新成，29歲，患有二期肝癌，三天前因頭暈在樓梯上摔倒導致左手骨折。入院時沒有提供任何緊急聯(lián)系人，所以現在無法聯(lián)系到他的親屬?！?p> 畢夏河心中不禁感到一絲悲哀，又是一個苦命人，而且還這樣年輕。
“另外，”豐信梓繼續(xù)匯報，“剛剛檢查朱新成的病歷表，發(fā)現明天是他生日?！?p> 生日？畢夏河蹙了蹙眉，過往曾看過一兩則案例資料，輕生事主會選在生日當天了結生命。
他不動聲色地靠近耳麥，悄聲問：“現在幾點？”
“11點42分?！?p> 距離午夜12點還剩18分鐘，得抓緊時間了。
“朱先生，我知道你患有肝癌二期，內心會很絕望，但現在醫(yī)學進步，很多癌癥患者經過治療都有痊愈的希望，你不能這么早就放棄，你的病情是有治愈可能的?！?p> 朱新成面無表情，絲毫不為所動：“可我這輩子已經活夠了?！?p> “你才29歲，還有大好年華等著你！上半生你都在為別人而活，下半生是時候要為自己而活。這個世界還有很多美好的事物和美好的經歷等著你。別擔心，你先下來，有什么問題我們一起想辦法解決，好不好？”
“不，你不懂。我的家人已經放棄了我。醫(yī)院檢查出結果的那天晚上，我給他們打電話，他們聽說我得了這個病，你知道他們開口第一句問的是什么嗎？”
畢夏河不忍猜測，答案一定很殘忍。
“他們問我，以后是不是不能再工作了?！?p> 答案確實讓人心寒。
“不知道為什么，那一刻我想起了小時候家里養(yǎng)的一頭牛。那頭牛每天跟著爸媽下田，后來有一天，那頭牛不小心掉進坑里，腿瘸了。我聽見媽跟爸說，‘這牛沒用了’。第二天，爸就把牛宰了拿去賣錢，剩下些牛骨牛雜，晚上他們拿來做了飯菜。他們吃得很香，我卻一口也咽不下。那牛在我們家養(yǎng)了整整八年。聽說那天爸拉它走時，它像人一樣流下了眼淚?！?p> 朱新成聲音哽咽，停了停，伸手抹了抹臉，苦笑道：“這就是我家那頭牛的命運。剛開始知道自己得這個病，我也想過治療，可是窮人連生病的資格也沒有。治療費用太高，我身上哪里還有錢。家人擔心我會向他們開口要錢治病，漸漸不再接我電話?！?p> “朱先生，請聽我說，如果是擔心治療費用，我會和院方溝通，幫你想辦法，現在有眾籌、有基金會，只要活著，就有解決問題的希望，請你相信我！”
朱新成沉默了兩秒，似乎在思索畢夏河的話，但隨即又堅定地搖頭：“不，我知道你只是在哄我，癌癥根本無藥可治?；钪哿?，我真的活夠了，我好累。親生父母拋棄我，養(yǎng)父母厭棄我，上不了大學，只能賣苦力掙錢，如今還要得這個病。我到底犯了什么錯，上天要這樣懲罰我、折磨我？如果這就是我的命，不如早點接受，死了就解脫了，不用再受苦?！闭f完，他下意識地低頭看了看地面。
畢夏河正想開解，耳麥里又傳來豐信梓的聲音：“教授，有新發(fā)現。我在朱新成枕頭底下發(fā)現一串佛珠，同病房的病人說他經常手里拿著佛珠。護士還提到他吃素，他很可能是個虔誠的佛教徒?！?p> 畢夏河精神一振，這信息或許能成為勸說的切入點。
“朱先生，你見過出家人去醫(yī)院嗎？”
朱新成一時愣住，不明白畢夏河為何問這個問題。
畢夏河微微一笑說：“有人覺得出家人去醫(yī)院治病很奇怪，他們慈悲為懷，天天誦經念佛，佛祖難道不該保佑他們嗎？”
朱新成對這話題似乎有了點興趣，微微調整姿勢，轉向畢夏河。
畢夏河繼續(xù)說：“但即便是佛陀，也會生病。很多記載都說，佛陀晚年的時候一直深受背痛之苦。在佛家看來，生老病死是自然規(guī)律，圣人也不能幸免?！?p> 朱新成聞言默然半晌，輕嘆道：“佛云，縱使百千劫，所作業(yè)不亡，因緣會遇時，果報還自受?！?p> “朱先生，我聽說你吃素不殺生是嗎？”
朱新成點頭。
“既然你信佛，那你可知佛家會如何看待你現在的行為？”不等對方回答，畢夏河從嘴里拋出了五個字，“自殺即殺生?！?p> 朱新成聽后，猛地轉過頭，睜大眼睛看著畢夏河，臉上露出復雜的神色。這五個字仿佛給了他重重一擊。
只聽畢夏河繼續(xù)說道：“佛法認為，不論出于什么原因，一個人都不該了結自己的生命。自殺即殺生，會加重來世的惡業(yè)果報。所以，如果你信佛，就千萬不要沖動，有什么問題，下來我們慢慢再談好嗎？”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凝重的寂靜，只有冷風在呼嘯。
昏暗的燈光下，朱新成低著頭，肩膀顫抖著，從輕聲抽泣變成了失聲痛哭。
畢夏河感到臉上有些冰涼，原來是天空開始飄起了細雨。
“天要下雨了，下來吧，朱先生?！?p> “我做不到……”朱新成聲音嘶啞。
畢夏河沒聽清：“朱先生？”
“我做不到，做不到！”朱新成崩潰了，“太難了……我好累……為什么不能放過我？這輩子我總是按別人的意愿去活，為什么連死都不能讓我自由選擇！我也想活，但我真的沒辦法，我已經感受不到做人有絲毫的快樂，我不知道要怎么活下去……”他越說越激動，右手用力拍打欄桿，就連受傷的左手也在繃帶中掙扎。
畢夏河眉頭緊皺，擔心朱新成會失足墜樓。他靠近耳麥小聲問：“幾點了？”
“11點59分?！必S信梓回答。
畢夏河關閉了耳麥的收音功能。
“朱新成?！彼焙羝涿?，“如果我?guī)湍阏一乜鞓?，你能答應我好好活下去嗎?p> “不可能?！?p> “請你轉過頭來看著我的眼睛，就當是你死前的最后一次嘗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