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樂樂的家庭條件在長沙城首屈一指,跟她從小玩到大的孩子也都非富即貴,如果按經(jīng)濟(jì)條件來劃分圈層的話,周頌的家庭條件略差一些。
蔣樂樂的生日宴會也是上流社會的一種應(yīng)酬方式,看著席間籌光交錯,蔣母在門前迎來送往。
周頌對這個紙醉金迷的世界,產(chǎn)生了一種不切實際的不真實感,以及強烈的落差感。
張芳沒來,也是對的。
蔣樂樂喜歡音樂,她家里擺著一臺十分闊氣的鋼琴,少女身姿優(yōu)雅的演奏完一曲,提著裙擺緩緩彎腰敬禮,賓客席上是掌聲和鮮花。
周頌淹沒在人群里,她跟隨著賓客一起鼓掌。
蔣樂樂要跟著她媽應(yīng)酬,兩人只簡短的打了個招呼便被匆匆拉開。
桌上擺的是精致漂亮的蛋糕,周頌夾起一塊品嘗,口感很軟很甜。
“喲,這誰呢?”三五個少男少女顯然是沖她走了過來,周頌疑惑的咽下蛋糕,頭腦里思考了好一會兒,終于想了起來。
她剛來長沙的時候,是就讀于馮依給她安排的私立高中,只不過周頌實在不適應(yīng),讀了一個多月轉(zhuǎn)學(xué)去了現(xiàn)在的高中。
馮依還是蠻舍得下血本的,現(xiàn)在看來這不僅是一所私立中學(xué)還是貴族中學(xué)。眼前的就是那群與她格格不入的富家子弟,還是一個班的。
不是冤家不聚首,那一個多月的校園生活顯然不是什么愉快的回憶,周頌點頭示意招呼,便繞開了。
別墅的外面有一個露天泳池,周頌?zāi)昧吮嬃险伊藗€僻靜的地方,遠(yuǎn)離喧囂。
但有人顯然不想讓她快活,幾個無聊的人又跟著走了過來:“好學(xué)生,怎么你也有興趣來這種場合?”
“裝啥清高呢,來了,大家一起玩兒唄?!闭f這句話的人她記得,并且印象相當(dāng)深刻——馳曳。
周頌端著飲料坐在椅子上,面臨一堆居高臨下的人她不冷不熱:“沒興趣?!?p> “我很好奇,連衣服品牌都沒聽過,電子產(chǎn)品也不會用的土包子怎么拿到入場券的?”一個女生打量著她,雖然長相甜美但眼里的鄙夷肉眼可見。
這種眼神周頌并不陌生,馮依也一貫如此傲慢。
周頌心生厭惡,她看著姿態(tài)略微親密的男女,好奇的問:“馳曳同學(xué),怎么女朋友跟上次不一樣了?”
這句話踩中姑娘的死穴,她醞釀了會兒不甘心的回懟:“我也很好奇,你怎么穿上范思哲的裙子?”
周頌今天穿了一條白色的連衣裙,是馮依給她準(zhǔn)備的。本來她打算穿著自己平時的衣服過來,馮依說畢竟是有請柬的生日宴會,要得體一些。
但周頌對品牌沒有概念,也不知道范思哲是什么。
這樣的吵鬧和爭執(zhí)沒有任何意義,周頌站起身:“不好意思,請讓我過去。”
女孩兒以為戳中她的心事,態(tài)度更加跋扈,愣是站著不動。
身邊的男女也嬉笑著,一副看好戲的態(tài)度,曾熬過的一個多月的校園生活就是這樣的烏煙瘴氣。
女孩兒表情耀武揚威般的繼續(xù)質(zhì)問著她,周頌警告一次:“讓開?!?p> 見她依舊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周頌擰住她的手腕,女孩兒便被她緊緊攥住了:“叫你讓開。”
“你有病???”女孩兒沒有意識到周頌會動手,語氣也尖利起來。
周頌看了眼平靜的湖面,松手給她推了下去。
游泳池的水面多了一個撲騰的身影,陸續(xù)引來一兩個人圍觀,岸邊的人開始喊,慢慢聚集的人就多了,見到有人一躍跳下去救人,周頌放下心。
她看了眼前面幾個男女,這下都老實了。
有兩個人挪開步子給周頌讓出道兒,她端著自己的飲料在打量的目光中走了過去。
周頌會水,而且水性極好,才敢做這件事。
曾經(jīng)目睹了以暴制暴的經(jīng)典場面,她慣會學(xué)以致用。
這一場風(fēng)波顯然也引起了蔣母的注意,這是在她的場子上出的事。
后半場她應(yīng)酬的差不多了以后,特地領(lǐng)著周頌過去圓了個面子。
畢竟能出席的都是長沙城里有頭有臉的人物。
長袖善舞的蔣母先表面安慰了幾句,然后才介紹到:“不打不相識嘛,這是周副省高官的親侄女兒,是我們樂樂的好朋友,大家以后一起玩?!?p> 特意表明了周懷明的身份,潛意詞就是這姑娘后臺很硬,你們也別看不起人。那個落水的女孩子顯然也詫異她的身份。
最終還在蔣母的周璇下先低頭到了道了個歉,隨后周頌也道了個歉。
至于為什么是那個女孩子先道歉呢,當(dāng)然不是周頌長得更好看。
而是周懷明這個靠山更強大,這是周頌第一次聽說父親的工作相關(guān),她知道周懷明身處官場,現(xiàn)在看來職位并不小。
關(guān)于干媽這一層身份里有多少利益成分,就不得而知了。
但周頌看明白了一點,他們家肯定是夠不到豪門級別,但政治地位不低,如果周懷明動動小拇指,估計馮依在生意場上會別開生面。
張芳在超市工作也認(rèn)識一些朋友,大都是跟她一樣的商品售貨員。
有一次悄悄的拉著張芳說你這姑娘心眼太實,不用一直拿嗓子招攬客人,大家在商品面前掛一個小喇叭,把商品介紹錄一次音就能重復(fù)循環(huán)播放了,等到經(jīng)理來視察的時候表現(xiàn)得積極一些就可以了。
張芳聽著點點頭,沒往心里去。哪怕喉嚨嘶啞她也盡量親力親為介紹產(chǎn)品,只不過話術(shù)簡短些。
在其他商品架上看到客人丟下的酸奶,她會失落??吹絼e人嫌棄的擺手,她也會難堪。聽見別人的質(zhì)疑,她會暗自緊張。
但在這個過程也是享受,她骨子里熱愛與人交流。每次推銷產(chǎn)品,有三個顧客經(jīng)過,但有一個人停下腳步傾聽她覺得自己得到了尊重。
是的,尊重是她內(nèi)心最缺失最渴望的東西。每個駐足的瞬間,她深感自己早已被踩碎的自尊心又開始慢慢修補起來了,這是張芳尋找自我的過程。
盡管有三分之二的概率是拒絕,但有三分之一的瞬間讓她鼓舞。
張芳是白班和晚班交替,今天白班下的早,她計劃著去買輛自行車。
但在市場轉(zhuǎn)了一圈,都望而卻步,原因只有一個——價格超出了她的預(yù)算。最終在二手市場挑到了一輛心儀的,很是開心的騎回家。
雖然這輛自行車偶爾會掉幾次鏈子,坐墊也有些膈屁股,但不妨礙她一路哼著小調(diào),這是她憑借自己的勞動成果買來的第一個物件。
她從超市捎帶了幾盒快過期的酸奶放進(jìn)車籃子里,先去張誠年的學(xué)校轉(zhuǎn)悠了一圈。
這是她在這座城市能分享的第一個伙伴,雖然她有兩個朋友,但她可以坦蕩的把酸奶送給張誠年,卻無法送給周頌。
這就是他們之間的界限,巨大的身份差異是一條看不見也摸不著的鴻溝。
回了周家別墅,張芳在花園里打開水龍頭,用抹布仔仔細(xì)細(xì)的擦著自行車身。
周頌放學(xué)回來看見張芳的自行車,換著騎了一遍,覺得這車不像個二手的。張芳笑著說張誠年看著她咯吱咯吱響的車鏈子,幫忙抹了遍機(jī)油。
于是第二天周頌也把自行車騎去找張誠年,雖然鏈條沒有問題,還是強迫要求給她的自行車也抹了一遍機(jī)油。
周頌順便告訴他,她已經(jīng)通過了英語演講比賽的復(fù)賽,決賽可是要去BJ的哦。
離天安門很近,四舍五入等于在國旗下演講了,她高興的跳起來,像一只樹袋熊掛在他脖子上:“誠哥,我很想親你,可我忍住了?!?p> “小六,下來?!睆堈\年的臉色無法淡定了,一路從臉頰紅到耳朵根。
礙于手上都是機(jī)油,沒有動手把她拎下來。
聽著他的心跳脈搏加快,周頌靠近他耳邊呢喃:“等我長大了再親,你的初吻必須留給我?!?p> 從小喜歡捉弄別人的男孩,此時也被惡意捉弄了一回,周頌這才騎著自行車心滿意足的回家。
張誠年傻傻站在那里,后知后覺笑了。
他對著遠(yuǎn)去的背影回應(yīng):“好?!?p> 這一天,燈芯橋鄉(xiāng)的人聚到了一起。
張誠年打了一通電話到鎮(zhèn)上,接聽電話的人去燈芯橋鄉(xiāng)傳了個口信,說是晚上八點鐘,看CCTV-1頻道直播。
張誠年一貫勤儉很少舍得如此破費,收到消息村民們都慎重起來。
周老六家的電視前圍著老老小小,雖然現(xiàn)在電視機(jī)很常見,但因為年輕人都走了,老人家也就不怎么破費這個錢了。
周老六在屋頂上搖了會兒天線,底下才終于有了畫面。
誠年爺爺嚇得瞪著眼睛,出來喊老六:“親家,你快看電視上,來看......”
這也把周老六嚇到了,難道又沒信號了?
在人群外他聽到屋里的電視傳來一陣嘰里呱啦的聲音,撥開人群走了進(jìn)去:“哎喲,這是什么鳥語哦?!?p> “這不,咱小六嘛?”周老六看著電視里戴著紅領(lǐng)巾站在演講臺上的少女,身后是鮮艷如火的五星紅旗,身前的講臺上開滿簇?fù)淼陌俸匣ā?p> 在屏幕正中央的少年手中握著講稿,臉上的表情寫滿意氣風(fēng)發(fā)。
“老六,閨女兒這念的啥嘛。”富英坐在電視前干著急,她忙拉著男人問。
“我也聽不懂啊?!敝芾狭€是個懵的,愣了三秒后他看見底下的字幕滾動,緩緩開口跟著念。
兩種聲音交織在一起,一個如雷貫耳且音色流暢,一個渾厚悠長且語調(diào)艱澀......
敬愛的老師親愛的同學(xué)們,我叫周頌,是湖南長沙青云中學(xué)的一名高二學(xué)生,在國旗下我要演講的題目是《中國傳統(tǒng)建筑的文化傳承》。
百年前,世界追問東方,你們中國有建筑文化嗎?
林徽因先生和梁思成先生開始踏上了中國古建筑考察史的征程。
在動亂的年代,用腳踏遍山河,用雙手還原出一座座古建。
一處處卯榫結(jié)構(gòu),一個個建筑燙樣,一張張結(jié)構(gòu)圖紙被保留了下來。
這是我們中國的建筑文化,是我們的建筑歷史。
時至今日,時代革新。
人們的生活方式在發(fā)生著巨變,建筑是高聳的鋼筋水泥結(jié)構(gòu)。
手藝逐漸退出歷史的舞臺,但有一批人還在堅持。
我可以驕傲的說我的父親是一位傳統(tǒng)手藝的木匠。
盡管他的手早已不靈活,但他依然在文化的沖擊中堅持著自己的信仰,我的父親是“半拉子木匠”。
為什么自稱半拉子呢?
念到這,老六的聲音開始有些哽咽了.
在大家殷切的目光中,又顫顫巍巍的繼續(xù)跟讀。
這并不是自謙,因為傳統(tǒng)對著木匠的要求極高,中國古建筑都是木制結(jié)構(gòu),他們這一批人不只是現(xiàn)在人理解的普通工種。
更是項目的總工程師,掌握著全盤大局,亭樓水榭依靠他們的智慧而起。
在我身后的北京故宮,蘇州的中式園林,南昌的滕王閣,西安的古城樓。
從南到北的中國土地上無一不留下了歷代傳統(tǒng)木匠的智慧。
那我們的文化還應(yīng)該隨著現(xiàn)代文明的革新而失去嗎?
......
“這個是在全國播放的電視吧?”
“說不定還播到世界嘞,這是外國話?!?p> “老六,剛剛電視里小妮兒還說你嘞?!?p> “咱小妮兒爭氣嘞!”鄉(xiāng)親們看著小妮兒長大,你一言我一語開始討論。
“都別說話了,咱小六上領(lǐng)獎臺了?!币粋€鄉(xiāng)親指著電視,手指都在抖,這一刻他們都為此感到自豪。
周家別墅張芳今天還特意跟同事調(diào)了個班,她從新聞聯(lián)播就開始等在電視前。
周家卻沒什么動靜,直到周禮好奇的湊近了看,叫出了聲:“爸爸,媽媽,你們快來看,我姐姐上電視了?!?p> 馮依聽到聲音敷著面膜走了出來,尖叫一聲:“?。±瞎?。”
周懷明是最后落座的,四個人聚精會神的屏息凝神坐在電視前聽著演講。
“老公怎么沒提你?”等周頌講完了,馮依繼續(xù)發(fā)問:“是不是剪輯了?”
“阿姨,這是直播,沒有剪的?!睆埛寄弥b控器回答。
“小頌說去BJ比賽,也沒跟我們說這么大的比賽?!瘪T依不甘心的說:“我們這父母就當(dāng)?shù)倪@么......”
失敗二字她沒說出口,周頌的比賽連張芳都知道,卻沒有告訴夫妻兩人。
“原來如此?!笨粗I(lǐng)獎臺上戴著紅領(lǐng)巾的少女,周懷明說:“她對古建感興趣,原來是因為——木匠。”
電視里站在演講臺的少女說起自己的父親,崇拜和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周懷明心里有過不甘,也一直較勁。
但此刻他無限的落寞后,涌起的是欣慰,不得不承認(rèn)事實擺在他眼前,他喃喃自語:“她的養(yǎng)父很偉大?!?p> 不再是私心的感慨女兒很好,而是贊嘆她的養(yǎng)父很偉大。
夫妻二人,曾經(jīng)還因為女兒更像誰而發(fā)生過口角爭執(zhí)。
他們都各自覺得女兒身上的優(yōu)點隨自己,缺點隨誰就不清楚了。
心靈最為震動的是馮依。
馮依從小在相對優(yōu)越的家庭長大,幼時曾隨家人定居在美國一段歲月,她的英語口語十分優(yōu)越。
好幾次在走廊聽到小頌的發(fā)音,她敲著房門問要不要幫忙,里面都沒有回應(yīng)。
馮依一直覺得周頌在心里怨恨他們,但現(xiàn)在看來女兒是漠然,她對親生父母沒有任何多余的感情,就像陌生人一樣。
她的親生父親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或許能影響全省的走向,但周頌卻以深山里農(nóng)民出身的父親為驕傲。
親生母親捧著各式名牌花樣到她眼前,周頌卻固執(zhí)的在垃圾站里找回了那幾件破衣爛衫。
這是......為什么......
可她心里真的不知道答案嗎?
人是有羞恥心的動物,當(dāng)她無意在化妝樞盒夾縫中拿起“偷走”的項鏈的一刻,她心里有何感悟呢?
溫老師帶著周頌沒特意在天安門多逛了一天。
目光觸及紅墻黃瓦,周頌仰望著恢弘壯觀的古建群,這是古代匠人留下來的智慧結(jié)晶,是一個世界奇跡。
她帶著蔣樂樂那借來的相機(jī),找了一位游客幫忙拍照。
照片里她挽著溫老師的手站在漢白玉欄桿前,身后是氣勢恢宏的宮殿。
溫老師知道這個年齡的女孩子愛美,于是主動說幫她單獨拍兩張照片。
周頌?zāi)弥鄼C(jī)搖頭:“這張就夠了,我爹看到了一定很欣慰。”
溫老師作為班主任,開家長會從未見過周頌的父母,每次出席的都是女孩的伯父伯母,不禁憐愛的摸著女孩兒的頭:“希望有機(jī)會,能見見你的父母,他們一定也很優(yōu)秀?!?p> “溫老師,他們是大山里的農(nóng)民,這個時間的湖南山區(qū)正扛著鋤頭在田間勞作?!敝茼灴粗矍暗奶彀查T廣場,她的語氣帶著幾分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