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去世那年,我剛滿十歲。有人是不是會覺得奇怪,我老爹是老大,難道我爺爺三十歲才結(jié)婚?以當(dāng)代的眼光來看,過去的男人三十歲還沒結(jié)婚簡直不可想像,這把年紀(jì)的土都埋到腰了,也甭想老婆孩子熱炕頭了,準(zhǔn)備打一輩子光棍吧。
然而,此話非也。
我爺爺十四歲的時候就被家里安排著娶了第一房老婆。那時候還是晚清末期,清廷的皇家架子在內(nèi)外夾擊的風(fēng)雨中,搖搖欲墜,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爺爺把奶奶娶過門之后,一晃眼就過了三年,小夫妻的日子還算和諧,唯一令家中族人不滿的是,奶奶不生養(yǎng),用民間粗俗一點的說法來概括,那就是奶奶是只不會下蛋的母雞。
不孝有三,無后為大。
那個時代,傳宗接代是家家戶戶頂重要的大事之一,盜墓雀食不是一個好聽的營生,可積累了數(shù)百年的基業(yè)不能說斷就斷。
佟家是大族,爺爺又是長房長孫,甭說生女兒不濟事,無奈現(xiàn)下連生閨女的指望都沒有,這可把兩家長輩急壞了,領(lǐng)著裹小腳的奶奶把全城的中醫(yī)西醫(yī)瞧了個遍,又托各方親戚四處打聽生孩子的祖?zhèn)魉幏?,民間偏方,鬧騰了整整一年,能試的法子全試了個遍,結(jié)果一看,奶奶的肚皮依舊一馬平川,毫無動靜。
兩家長輩見狀,惟有唉聲嘆氣,搖頭嘆息。
試問誰家遇上這檔子事不鬧心?
打那時起,奶奶每天以淚洗面,不敢踏出房門半步,不敢上桌吃飯,在長輩父母面前連頭也抬不起來,身體大不如前,精神頭也一日比一日垮了下去。
太爺爺在家族里是出了名的性子要強,他能容忍天下間許許多多不公不平之事,但絕不能坐視佟家嫡系子孫斷后。不氣餒的太爺爺絲依舊四處張羅,尋訪天下名醫(yī),爺爺卻不干了,男人十七八歲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jì),整天家?guī)е拍锿t(yī)院診所跑算怎么回事兒?
一天夜里,爺爺趁家里人一個不留神,揣上一些錢和幾件衣服,卷了個包袱皮,趁夜爬出了自家墻頭,從此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他把家中父母媳婦拋諸腦后,兩年的光景便將三山五岳、五湖四海踏了個遍,天南地北玩得樂不思蜀,把傳宗接代的正事忘了個一干二凈。直到第三年開春,爺爺兜里的錢全部使光了,窮得屁股上的褲子磨得都快露了腚,這時候,他心里才又重新開始渴望家里的溫暖。
這兩年以來,他一面閱遍祖國的大好河山,一面也嘗盡了人情世故,世間冷暖,同時鍛煉了心智,增廣了見識,最關(guān)鍵的一點是,他利用從小耳濡目染學(xué)到的堪輿風(fēng)水之術(shù),基本摸準(zhǔn)了幾座古代大斗的方位,總算無愧于他出生倒斗世家的臉面。于是,爺爺一路歸心似箭回到闊別兩年的家。
太爺爺見離家多時的兒子一身落魄的回家來,面上淡淡的,看不出喜怒。爺爺來不及喝上一口茶,便把路上所見所聞一股腦告訴了父親。吸著煙斗的太爺爺端端正正坐在太師椅上,一邊喝著功夫茶,一邊聽兒子天花亂墜的講故事,慢慢的,那雙銳利的老眼漸漸流露出欣慰之意。
半晌,兒子的故事說完了,老父親的功夫茶也喝完了,父子二人便各自回房安歇。
爺爺前腳一邁進(jìn)臥室的門,一眼瞧見久未會面的媳婦,登時嚇了一跳。睡在床上的女人不是奶奶,而是另一個陌生的漂亮女人。原來,爺爺離家之后,奶奶以為丈夫嫌棄自己無法生兒育女才選擇離家出走,頓時羞愧難當(dāng),淚如雨水。奶奶可是念《內(nèi)訓(xùn)》《女誡》長大的閨秀,爺爺一走,奶奶自覺無顏留在夫家吃閑飯,隔天便掩面涕淚,回了娘家。
聽說兒媳婦哭哭啼啼一個人回了娘家,同為女人的太婆婆終究心下不落忍,央求丈夫趕快派人去把兒媳婦接回來。太爺爺卻暗暗打起了小算盤,心說走了也好,省了一紙休書,也省了將來兩家顏面掃地。打那日后,太爺爺非旦沒有派人去接回兒媳婦,反而另辟蹊徑,替離家不歸的兒子又娶了一位新媳婦回來。
簡短截說,當(dāng)年爺爺回歸家庭之后,不顧族中眾多長輩反對,義無反顧地把奶奶從娘家接了回來,加上新娶的第二房媳婦,后來又娶了第三房、第四房姨太太,這一輩子爺爺總共娶了四位老婆,從十四歲到三十歲,我的四奶奶才生下我老爹,中間又生下二姑(夭折),最后生下一對雙胞胎兒子(雙胞胎哥哥,二歲夭折),只養(yǎng)活了四叔??偠灾?,除了當(dāng)家的大奶奶,二奶奶、三奶奶都生養(yǎng)過,可惜沒一個活得過三歲的。舊時候的女人生得多,基本上每家都有四、五個小孩兒,當(dāng)中死一、二個根本不當(dāng)一回事兒,這種事放在別人家都是茶余飯后、一笑置之的談資,放在佟家就得另當(dāng)別論了。
盜墓是發(fā)死人財?shù)臓I生,連最低賤的下九流都瞧不上眼,誰在大街上碰見土夫子都可以大大方方的上前,要么抬腿踩一腳,要么照臉啐一口,這地位簡直連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都不如。
佟家世世輩輩干的都是倒斗的勾當(dāng),從古至今,數(shù)不清挖了多少人家的祖墳,這叫腦袋上插煙卷,缺德帶冒煙兒。甭管你的后代做了多少修橋補路的善事,始終抵消不了刨人祖墳的罪過,用老一輩人的說法,這叫做傷了子孫的陰騭,誰家傷了陰騭,誰家就要絕戶。
且不論此等說法準(zhǔn)不準(zhǔn),不能否認(rèn)的是,我的的確確是佟家嫡系子孫傳下來的唯一一個男丁,至于四叔那一房,連婚都沒有結(jié)過,就甭提后代倆字了。
回到現(xiàn)實的思緒,我猛然間想起一個關(guān)鍵的問題:“馬坤山怎么找上你的?”
“別提了,晦氣!”燒餅愁眉苦臉的嘆了一口氣,“昨兒晚上,我在琉璃廠附近路邊的一家大排檔和幾個哥們兒擼串兒,吃得正歡呢,路邊突然停下一輛面包車,兩個牛高馬大的大漢直下車,二話不說把我抓上車押到這里來了,蒙眼揍了一頓,又扔我在地上躺了一夜,搞得我渾身酸疼……這陣子運氣真他媽背,早知道出門先翻翻黃歷……”
我說你丫交的什么狐朋狗友,眼睜睜看你給陌生人綁走了,也不替你報警?萬一,那姓馬的老家伙手再黑一點,我不是得替你收尸了?
燒餅?zāi)樢幌伦訚q得通紅,嚅囁著小聲解釋說交友不慎。我看他一臉傷,越看越可憐,當(dāng)下也沒繼續(xù)往下數(shù)落。
燒餅心知辦壞了事兒,自作聰明的想了一個餿主意,說他準(zhǔn)備找?guī)讉€發(fā)小兒到那所老房子附近盯梢,一旦發(fā)現(xiàn)馬坤山有什么不尋常的動靜,馬上通知我,然后我們悄悄從后面跟上去,來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后。
我說那個震尸虎要真有你說的那么神通廣大,你找那些上不了臺面的小混混去跟蹤,恐怕最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蛇有蛇道,鼠有鼠路。”燒餅有些得意忘形,“您就安心回家等著,一有風(fēng)吹草動,我馬上聯(lián)系您?!?p> 我抱著質(zhì)疑的態(tài)度,心想隨他去胡鬧,我且冷眼旁觀,坐收漁翁之利。心念陡然一轉(zhuǎn),忽而想起買玉的那個胖子,忍不住又向他打聽起胖子的來歷。
燒餅說他也是經(jīng)過好幾個中間人牽線才與胖子接上頭的。據(jù)說,那位主兒隔三岔五在琉璃廠和潘家園擺地攤兒,偶爾也在鬼市露臉,專門捯飭一些破爛古董糊弄想淘寶的外行。
聽完這話,我對胖子的人品大概有了點數(shù)兒,又扯了一些其他的閑話,燒餅嘴里三句真二句假,我情知不能再問出有價值的線索,于是匆匆一揮手,與他告別回家。
回到店里,我上二樓在抽屜里翻出兩張銀行卡,打開衣柜,從中翻出一套洗過的衣裳換上,一轉(zhuǎn)身又出了門,到路口一家銀行ATM給燒餅轉(zhuǎn)了八百醫(yī)藥費,然后在路邊伸手?jǐn)r了輛的士往老宅趕。
半年沒回家,一進(jìn)院門就看見老爹的座駕停在大槐樹下,心里”咯噔“一聲,一抬頭,垂花門內(nèi)人影一閃,親切的老趙走將出來,一見我馬上在原地立穩(wěn)身形:“哥兒,您回來了?!?p> “趙叔。”我嘻皮笑臉,“半年不見,您老越活越年輕,越活越精神了?!币贿吪鸟R屁,一邊盡量抻脖子往里打探上房的動靜,透過綠樹成蔭子滿枝的小院落,遙遙望見傭人拿著掃帚在客廳打掃。
老趙叔打量著我的慫樣,笑得滿臉褶子:“東家今天有客,在書房說話呢。”
我微微吃了一驚。
老爹為人嚴(yán)肅、板正且自律,做人做事皆是克已奉公、兢兢業(yè)業(yè),幾乎叢不把未完成的工作帶進(jìn)家門,更遑論把客人帶到家里。這真是破天荒頭一回,連四叔也曾教育我,我要是有我老爹一半的嚴(yán)于律己,封侯拜相,指日可待。
“誰來了這是?”我問得一臉驚詫。
老趙叔笑瞇瞇的擺擺手,示意我別問。
關(guān)于這個登堂入室上門拜訪老爹的能人,我一下充滿了好奇。
不是我放份兒,約摸七、八年前,有位從某文物大省博物館退下來的老館長和幾個民間古董收藏家一起登門拜訪老爹。省博物館的文物夠稀奇了的吧,其中不乏價值連城的寶貝,比起我家的某些珍藏來,嘿嘿,誰勝誰負(fù)還指不定呢。一開始,那老館長別說多得瑟了,從屁股落座的那一刻起便滔滔不絕歷數(shù)他從業(yè)數(shù)十年親眼看過和親手摸過的珍稀文物,誰知一見老爹書房博古架上收藏的東西,馬上臉色大變,猶如沒見過大世面的土鱉,一個勁兒的大呼小叫,還和我爹拼命套近乎,張口閉口“恕在下眼拙”“有眼不識泰山”諸如此類云云。老爹出了名的鐵臉包公,面對誰都是不卑不亢,那腰桿挺的就別說多直了,末了兒,老館長看中了一幅宋朝的字貼,死乞白賴求了幾個小時讓我老爹一定要捐給國家,當(dāng)時我老爹愣是沒松口,過了三日才叫人把那幅宋朝的名貴字捐給相關(guān)的文物部門,打那之后,我再也沒見過臉生的外人上過門。
我在客廳轉(zhuǎn)了幾轉(zhuǎn),暗暗琢磨著找個什么借口上樓去瞧瞧來人究竟是誰,就在此時,樓梯忽然傳來一陣下樓的腳步聲,仰頭一望,只見老爹正送著一個極黑極瘦的中年漢子下樓。那中年漢子高個兒長臉,濃眉深目,皮膚炭黑,衣著簡樸,這老實巴交的相貌,一看便知是進(jìn)城的農(nóng)民。
我怔怔的盯著他的臉,感覺既陌生又面熟,迷迷瞪瞪想了半天,腦子忽然“轟隆”一炸,整個人一下子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