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零號病人
當日,整個醫(yī)術院上下,不管是教諭、學子、勤雜,都有條不紊地高速運轉起來。
醫(yī)術院東邊兩間最大的廂房也被騰了出來,預備用于接診危重患者。
而正午時分開始,已經先后有數位高熱驚厥,全身痙攣抽搐的病人被送至醫(yī)術院。
仲韜此時,正在一一翻看所有相似病例的醫(yī)案,并整理歸檔。
這是他剛剛主動給自己申請的。
因為目前這病,以藥物湯劑治療為主,自己一個外科大夫確實幫不上大忙。
此外,更重要的原因是,仲韜心里十分清楚,如果這是疫病,那么治療現有患者固然重要,但是弄清楚疫病發(fā)生的源頭,傳播途徑,卻更為重要。
就算最后發(fā)現這不是疫病,那也無妨,做最壞的打算,寧殺錯不放過。
這是仲韜一貫的行事風格,畢竟行醫(yī)治病這事,人命關天,絕不能等到事后再談“如果”,因為每一個“如果”都可能是不能承擔的后果。
而要追根溯源,弄清病因,還有什么比這些第一手的資料更重要?
所以仲韜從一拿到這些病案開始,就一屁股粘在了板凳上,仔細地翻看著起來,并用紙筆做著統(tǒng)計分析。
“北城胡氏之妻,年三旬,九月初三清晨突發(fā)巔頂頭痛,身熱大汗出,多睡眠,脈洪大……”
“北城賴匠戶之子,總角年歲,九月五日,沐浴后嘔吐,哭鬧不止,身大熱,……。”
“橋邊溝陳氏,壯年男子,九月初四夜半醉酒后突發(fā)壯熱不退,頭痛欲撞墻……”
“橋邊溝齊家孫女,十二歲,九月初五午后發(fā)熱,不思飲食,疲乏困倦……”
在將所有病案粗略翻看完后,仲韜總結了一下。
這些患者發(fā)病的誘因及時間節(jié)點各不相同,有清晨晨起后,傍晚沐浴后,半夜喝酒后,毫無規(guī)律可言。
但發(fā)病有一定的聚集性,多發(fā)生于江洛城邊一些村寨或者農莊,基本一個較小范圍內,就有二三十個患者密集出現。
而城中的大部分民宅區(qū)域,卻很少出現病例,即使有,也是偶見二三例患者。
所以仲韜推測,這病應該是和生活環(huán)境有關系。
一般說來,城中居民生活的環(huán)境衛(wèi)生狀況相對較好,而城邊村寨農戶則不然,衛(wèi)生環(huán)境肯定相對較差。
那是和食物,水源有關系嗎?是通過消化道傳播的疾病嗎?
消化道傳播的常見傳染病有霍亂,傷寒,細菌性痢疾、甲型肝炎。
仲韜一邊思考一邊在紙上做著記錄。
但是以消化道途徑傳播的傳染病,雖然確實會有發(fā)熱的癥狀,但基本都會出現嚴重腹瀉,腹痛,而目前這些病案中并沒有記錄到有類似癥狀。
仲韜又將寫在紙上的病名一一劃掉,陷入了沉思。
“整理得如何?你可發(fā)現了些什么?”
突然聽到熟悉的聲音,仲韜抬頭看見米尹正向他走過來。
米尹知道仲韜主動要求查看這些醫(yī)案,一定有他自己的想法,于是出言相問。
仲韜聳聳肩道:“毫無頭緒?!?p> “陪我去趟膳房吧,起來活動活動。”
米尹看著仲韜一旁放著的紙上密密麻麻寫滿了筆記,便知這人已經在這呆坐了大半天了,便招呼他一起走走。
路上,仲韜從米尹口中得知,東廂臨時病室內中目前已有十余位病情較重的患者,均是高熱不退,出現了驚厥的癥狀。
侯教諭他們也已經根據情況擬出主治方劑,藥房正在不間斷地煎熬湯藥。
正說著,米尹突然感覺到一陣陣風從側邊吹過來,轉頭一看,啞然失笑。
原來旁邊這人不知從哪里掏了把扇子出來。
只是如他這般年齡的少年郎,那都是用折扇,紙面或者綢面,上面還得要有山水畫或題字,才能彰顯出風雅氣質。
這人可倒好,一把大蒲扇,搖得呼呼作響。
看到米尹望著自己的大蒲扇,仲韜不以為然,還以為她嫌風太小,更加用力地扇起來。
又行了一陣,仲韜忍不住問道:“我們去膳房干嘛?”
米尹解釋道:“今日送來的病人里,有兩位垂髫孩童,因為太過幼小,便由父母陪伴著一起,所以晚間用膳人數比預計的有所增加,需要通知膳房提前準備?!?p> 米尹在東廂病房忙碌一天,也覺得疲倦不堪,便主動領了通知膳房一事,出來換換腦子。
“哦,小孩子啊……”
仲韜想到這么小的孩子,正在受病痛折磨,當父母的該有多揪心啊。
突然,腦海里閃過什么。
孩子!父母!
對了,這是為什么?
剛剛的病案里是不是也有這種情況?
奇怪!
“米教諭,膳房我就不陪你去了!”仲韜匆匆丟出一句,轉身便向回跑去。
“這人是怎么了,這么突然。”
看著跑遠的仲韜,米尹心中疑惑,卻又已經見怪不怪了,這人總是能干出人意料的事兒來。
跑回原處的仲韜,立馬又從頭翻閱起了已經看過的病案。
“北城胡氏之妻……”
“北城賴匠戶之子……”
“橋邊溝陳氏……”
“橋邊溝齊家孫女……”
沒錯,果然如此。
胡氏之妻,那么胡氏去沒事兒?賴匠戶之子,賴匠戶沒有相關病案?壯年陳氏醉酒后發(fā)熱,其妻其子呢?
再結合米尹告訴他的,東廂病房孩童生病,大人陪護。
沒錯,這個病,并不在親近的人之間相互傳染!
同一個家庭的成員,那肯定都是一起用餐一起生活的,那基本就可以排除因為食物,水源,或者密切接觸傳播的可能性了。
這個病,在一個村子里多發(fā),但是在一個家庭里,家庭成員之間卻不相互傳播!
這是為何?!
想到這里,仲韜埋頭翻找起來。
不一會,就在一踏病案中,抽出了他要找的那一份。
“河灘柳下棚劉李氏,三十有八,九月初一,午時起高熱不退,嘔吐,煩躁,傍晚加重,于夜半接診,病人皮膚捫之灼手發(fā)燙,舌紅赤,脈弦滑,以白虎湯加大承氣湯急灌服?!?p> 九月初一,這是目前所有病案記錄的患者中,發(fā)病最早的一位。
看來,有必要去看看這個“零號病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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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河城郊東側,涇河從此處蜿蜒而過。
沿著河灘往下走,有一大片柳樹林,柳樹林與河灘之間有一狹長形的地帶,擠滿了幾十戶人家。
這些人家的房屋多是由木板、土坯搭建而成,有的甚至只是一個簡陋的窩棚。
這里就被江洛人喚作河灘柳下棚的地方,是都城江洛城邊的一處貧民聚集區(qū)。
住在這里的人,都為販夫走卒,引車販漿,是江洛城中地位最低的一類人。
而此時的柳下棚入口處,一輛馬車和一匹黑馬并行而來,馬背上的年輕男子自然是仲韜。
走到不能行馬處,仲韜輕巧地跳下馬來,而那馬車上隨即走下一位年輕女子,自然是米尹了。
原來仲韜查看醫(yī)案,找到了目前所有已知病例中,發(fā)病時間最早的病人。就是這河灘柳下棚劉李氏,就診時間為九月初一。
為了要弄清楚這熱病發(fā)生的源頭,這最早發(fā)病的病例,自然有重要意義,仲韜打算前往一探。
從膳房返回的米尹知道這事后,請示薛主管同意,兩人便立刻起身,一同前往柳下棚。
等趕到地方,已經差不多酉時前后,西邊天空的太陽依然熾烈。
這柳下棚內的房子,都是隨意修建,并未經過統(tǒng)一規(guī)劃,戶與戶之間的道路更是雜亂無章。
加之每戶都在房前屋后堆滿了柴火及各類生活雜物,使得道路更是擁擠。
路旁的淺溝污水橫流,蚊蠅亂飛,氣味甚是刺鼻。
這居住環(huán)境,糟糕得可以。
見一戶人家門口坐著一老漢,任憑那烈日當頭暴曬,也是一動不動,自顧自地抽著旱煙。
仲韜上前詢問道:“請問這位老爹,您認識劉李氏嗎?”
老漢一聽這劉李氏三字,頓時臉色大變,手中的煙桿差點掉落地面,聲音中帶著驚恐:“劉李氏!你尋她作甚?你們是什么人?”
仲韜看著老漢反應,心中便生出不祥的預感,轉頭看向米尹,兩人交換了一下眼神。
米尹出聲問道:“大爺,我們是醫(yī)術院的大夫,前幾日這劉李氏到東城郊金匱堂那診病,我們今兒特意過來看看她的情況?!?p> 一聽是醫(yī)術院的人,老漢邊說道:“哎,你們來遲啦,這劉李氏啊,她已經不在了……”
果不其然,仲韜預感沒錯,這熱病,已經開始出現死亡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