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出租屋,查看火爐燃燒情況,把鋼絲床移到火爐旁邊,繳付11月拖欠的房費,用剩下的錢出門購買生活物資,盡可能多的挑選實惠之物,如老熊般盡力在冬眠前儲存過冬脂肪。
睡醒,煮四分之一包掛面,湯碗里加上中午留的半份方便面調(diào)料包,坐在床上,圍著火爐,映在冷白的燈管下吃完,躺上床繼續(xù)無意義的發(fā)呆。
“你好,請問是趙瑞先生嗎?您于11月借款……請您按時還款!”我默默聽完借貸平臺打來的催款電話,接下平臺給的最后通牒。一只決定趴在地上等死的駱駝,不在乎最后壓在身體上的是根稻草還是石頭,正所謂“虱子多了不癢?!?p> ……我難道已經(jīng)墮落到了那步?不,錢總歸是要還的,一只腳邁入地獄和把靈魂交給魔鬼支配是有區(qū)別的,我不能坐以待斃!……但錢從哪里來呢?苦笑后感慨,當(dāng)真賺錢不易。我翻遍所有口袋,找遍出租屋的每個角落,盡可能地搜尋錢的蹤跡,祈禱過去遺忘的一月工資,就放在哪里應(yīng)急。遺憾的是,只從外套口袋摸出一張寫在醫(yī)院繳費單背面的欠條,歪歪扭扭的幾行圓珠筆小字:
借條
11月12日收到趙瑞五千元,用來給兒子王樂治病,今后如有需要,一定馬上歸還。
借款人:李全芬
算了,不想了,睡吧,夢里總該出現(xiàn)點愉快高興的事。
“小趙?小趙?小趙?”鄰居大爺扣著厚榆木門上的鐵環(huán),不斷地叫喊著。
“什么事?”我迷迷糊糊睜開眼,頭有點沉,貌似吸入了一氧化碳的癥狀。
“快把門開開。”
“等等”我扶著床沿,一點點坐起,撐到門口拉開門閂。
“快接著,兩只手!抱緊點!罐兒碎了,里面的腌菜就全糟蹋了!你讓開!我搬進去!你還沒我有勁兒!”我手忙腳亂地給大爺掀起毛氈門簾,冷風(fēng)吹過頭腦清醒不少。
“什么???大爺?”我疑惑地問。
鄰居大爺張開手指,做出夾煙的動作?!半绮??!?p> “忘記買了。怎么這么多?”
“天越來越冷了,菜也賣不動了,兒子叫我們回去,收拾收拾準(zhǔn)備過年。沒錢了?”
“不是,最近事兒太多,忙忘了?你們什么時候走?”
“明天,兒子開車來接我們!”他語聲里顯出少許驕傲?!罢鏇]事?”
“要回老家?”
“不回,今年在城里買房子了,一百平的!確定沒事兒?”
“不錯不錯!”
“有事兒你說!床怎么離爐子這么近,晚上睡著要出事的!”
“沒事,這樣暖和?!?p> “你是這兒的人?”
“是”
“搬回家去吧!一個人這么住著出了事都沒人知道,別讓家里人落后悔?!?p> “這兒住著挺好的?!?p> “回家的時候把腌菜帶上給你爸媽嘗嘗,比那些袋裝的好吃!早晚配點粥和饅頭,省的炒菜麻煩!”老人抬起床頭,與爐子拉遠距離?!鞍阉芰喜忌咸蛡€洞,換換空氣,整天別悶在家里。晚上睡的時候放盆水在床頭,防止煤氣中毒!”
“知道了,您放心,不會有事的!”我送老人出門。
“扛不住了,就趕緊回家,別賭志氣在這兒受罪。以后自己多注意點兒!”
“我明白。你和大媽走的時候喊我一聲!”
“行,你該干啥干啥吧。我走了?!?p> “慢點兒,小心摔跤?!?p> 聽大爺?shù)脑?,我穿好衣服出門,頂著雪和風(fēng),漫無目的的在街上走著,想起某個值得去的地方再臨時變換方向。路過超市,順便進去買了盒煙,八塊錢的硬盒紅塔山,明天好給大爺送行,滿足他那個心心念念的“愿望”。
雪還沒停,中午醒來院子地面上又堆起兩公分厚的雪花,掃帚和鐵鏟放在我的屋檐下,出門伸直手臂就能拿到。我向老人屋里瞧去,掛在門環(huán)上的鐵鎖默默地說出答案。
人像一陣風(fēng),不看揚起的沙塵,不聽樹葉的“沙沙”聲,躲在封閉的盒子里不開窗戶,普通的就是股微弱氣流,軌跡只有他自己知道。在天氣預(yù)報中引起注目的,是能摧花折枝的大風(fēng),是能拔樹毀屋的臺風(fēng),是能天地顛倒的龍卷?!拔L(fēng)”的名字,意外掃過都會因無用轉(zhuǎn)頭扔進垃圾桶。
躺著,如罪大惡極的死刑犯拿到判決書般的躺著。為什么躺著?上帝把蝸牛丟到了鹽灘?爬上水泥廣場的蚯蚓遇到了天晴?
一天兩天,手機中的未接電話,堆得比屋外的雪還多。不敢出門,怕受寒感冒,怕口袋里的幾十塊錢不夠買藥看病,怕……
總之,怕的東西很多很多。
“喂,瑞,快點回來!有個親戚去世了,后天出殯?!蔽医悠痣娫?,聽母親講道。
“誰???”我印象里所有親戚的身體都健健康康的,年齡過高,身體過差的還沒有。
“本家,你爺爺?shù)谋硇值?,你爸爸叫大伯。一輩子沒結(jié)婚,自己住在老房子里,沒人管,說不清凍死的還是餓死的。有人去找他理發(fā),才發(fā)現(xiàn)死了,身上到處是凍瘡,看著都讓人害怕。你爸沒時間,你和我回去一趟?!?p> “我也……”
“你工作不都沒了嗎?正好結(jié)束去你爸單位試試,那兒正招人呢!”
“嗯,我下午回去?!?p> 按當(dāng)?shù)氐膯试崃?xí)俗,入殮后要有直系后輩守夜,直至死者入土為安。由于他一生孤寡,本家的幾位老人商量,念著情分各出一兩個子女為其披麻戴孝,好讓他走的時候風(fēng)光些,不似生前般的落魄。我父親沒時間回去,充當(dāng)“孝子賢孫”的重擔(dān)便落在了我身上。
連日大雪,村子里的人幾乎都閉門不出,所以無法從死者的行動軌跡中大致推測出他的死亡時間,而頭七究竟在何日也無從算起??粗絹碓酱蟮难?,大家只能迅速請來陰陽先生,差人買來棺板,將本家一位和死者差不多身形的老人自己準(zhǔn)備的壽衣給死者換上。至于樂隊、搭棚、宴客等事,盡量從簡辦理。我與母親回到老家,一切已準(zhǔn)備就緒,當(dāng)晚我就披上孝服麻衣跪坐在棺木旁邊守靈。夜晚溫度低得可怕,大家擠在白布搭成的靈棚中,幾位本家的叔叔伯伯圍著燃燒木頭的大號油漆桶取暖,我們幾個小孩兒輪流照看棺木前點燃的引魂燈,風(fēng)大時找紙板擋住,火苗小時往上拔下浸在油里的棉線燈芯,雖然死者的靈魂是否會被這盞燈引來,誰也不知,但對于儀式的信仰卻令誰也不敢懈怠。
與我一起守靈的男孩兒差不多都認識,可以稱得上是從小玩到大的伙伴,可是在這陰森壓抑的環(huán)境中,沒人敢開口說話。靈棚搭得有些粗糙,風(fēng)把白布間的縫隙越拉越大,黑的夜與白的雪交替在眼前跳動,我們把小馬扎緊緊靠攏,齊齊閉眼面對著外界的恐怖。至于身后那蓋著鮮紅棺罩的紅棺,散發(fā)出的森冷氣絕不比外面的弱。
夜越來越深,大家困意開始涌現(xiàn),彼此靠著肩頭已瞌睡得點頭不止。盡管自己也感覺到精神上的疲倦,但由于我比他們年長,只能再多堅持一段時間。
睡意是會傳染的,和他們靠著實在難以撐開眼皮。我把馬扎挪得離他們遠些,從側(cè)面觀察那盞左右跳動的燈,感受貓眼深沉旋轉(zhuǎn)的催眠效果。
“燈要滅了!”一聲怒喝在我耳邊炸響。
我驚得混身激靈,忙抬頭尋找聲源。
“咱家以前是地主!我爸說小時候給我姑姑偷戒指、偷手鐲,就從三爺爺?shù)牟即锩嫣?,那時候金子放一摞,銀子放一摞,后來銀的給幾個姑娘陪嫁走了,金的從來沒見過動靜。大伯住那房子,就是過去三爺爺?shù)?!”我躡手躡腳地偷聽男人們在外閑談,塵封的寶藏好像在向我招手。
“老頭家啥都沒有,出殯的錢都是咱們湊的,有黃金還自己苦活?”有人反唇相譏道。這會兒棚內(nèi)燈光變暗,我完美的藏在了陰影里,如上帝低頭注視他們。
“里頭小孩睡著了,你進去看看。辦完事把房子里的東西全賣了,加上禮金差不多能找補回來。黃金到時候找找看,老人都喜歡往地里埋東西,說不定能弄點兒什么?!蹦腥说皖^添著樹枝和煤塊,爐子里的火又旺了。
“哥,燈滅了?!边M去察看情況的男人小聲喊道。
“重新點著,害怕就多燒點紙錢,大伯懶得尋你!”添火的男人說。
男人把燈芯往上拔出一大截,從口袋里掏出打火機點燃。左右看了下,沒發(fā)現(xiàn)我的存在。
靈棚距離老宅不遠,等他們重新坐好聊天,我謹慎地從白布縫隙側(cè)身跨出,摸黑偷跑向老宅。
老宅最邊緣圍墻垮塌的院子,不遠處有口被石塊封住的井,院內(nèi)有懶惰滋生的雜草,附近多野狗糞便和隨意堆放的垃圾,我遵照記憶中的點滴特征找到那里。
院門松散散地閉著,門上鐵件兒覆著紅色的銹粉,即便不走院墻,仿佛兒童的隨便一腳便能踢開進去。
此刻雪停了,但月亮還被大片的烏云遮擋,路燈在二十米外的小巷口止步,前面黑乎乎的,眼睛看不清楚。
手電筒的光很弱,費力彎下腰才能看清散亂的磚瓦土塊,我大膽手腳并用地爬進去,心理翻騰起陣陣火熱。
屋子臟的厲害,地上平展展的爐灰像是血肉燒成的,黑漆漆的墻壁像干透泛黑的血,我強忍嘔吐,四處搜尋那個可能埋藏金子的地方。
金子的傳說許多人知道,這里被“賊”“探險者”“尋寶人”以及各色各樣的白日夢想家們經(jīng)常光顧。過去大家借著剃頭的名義,心照不宣地齊聚老人家里,都想知道金子藏的地方,都想一朝聞道,雞犬升天。我爺爺、我父親兩代人都曾做過的夢,現(xiàn)在到我也開始做了……
金子沒有,值錢的物件也沒有,或許之前有或許被人搜去變賣作了喪葬費的部分。我找到的,僅有把木柄生銹的剃刀,彈簧斷開的推剪,賣給收藏舊物的人頂多換50塊。這于我現(xiàn)在的處境而言,不過杯水車薪。我不放棄地在四周繼續(xù)搜索,推開封住井口的巨石,取根蛛絲拴在樂的腰上,我和賓用力拽著把他放入井里。
我抽支紅塔山,將煙盒遞到賓和樂的手里。我說:“你們夢想是什么?”
樂說:“當(dāng)然成百萬富翁,每天開跑車、住別墅多爽!”
賓說:“不知道,夢想又實現(xiàn)不了?!?p> 我故作成熟的彈彈煙灰,想了半天也沒想到自己想要什么??吹教焐巷w的風(fēng)箏,我說:“好想放風(fēng)箏,我還沒放過!”
賓搶著答道:“給錢,我看到你還剩五塊,那邊有賣的,剩下的15塊我和樂給你補,買只小的還不容易?”
……
爐子熄滅了,不知道是不是隨那盞燈滅的。老人走了,我找不到人來幫我生火,沒有燃燒的蜂窩煤可夾,院子里的木頭都是濕的,我只能用衛(wèi)生紙和房間搜集到的木棍木片引火燒煤。
筷子、案板、搟面杖燒完后,我封魔似的把從書店搬回來的舊書扔進爐子,熊熊火焰吞噬了藍殼封皮的《月亮與六便士》,蜂窩煤仍然沒有燃燒的跡象。歸根結(jié)底,還是火的溫度不夠……
清理爐膛灰燼的時候,發(fā)現(xiàn)某塊書渣中包著把燃燒變形的鑰匙,透過上面的紋路和出現(xiàn)的時機,我推測這應(yīng)該是書店大門不知所蹤的鑰匙,它應(yīng)該被老板藏在了書的夾層內(nèi),就是那本藍殼硬皮的《月亮與六便士》。我不清楚老板放它的原因,興許書中的批注自有交代,不過現(xiàn)在都已顯得無關(guān)緊要。它在書店門鎖打開的那剎那已然失去作用,如今只能留作紀念罷了。
收拾好出租屋,把招聘宣傳冊整齊地疊好放進口袋?,F(xiàn)在時間已不早,該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