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那個目光慈藹的祖母扯著衣袖叮嚀到半夜,張晏才全身而退,憑著記憶回到自己的小院子。
月色如銀,清暉滿地。
回想起那個老人因為擔(dān)心掛念對自己的佯怒,那滿臉皺紋中埋藏的慈祥寵溺,張晏忽然覺得有些百感交集,世上哪有什么絕對冷血般理性的人,誰又不是被大量的情感影響,才把一生過得有滋味。
成了神仙就會變的無情嗎?
張晏不知道,他不想這樣。
奶奶是個很有意思的人,她幾乎掌握了整條綠鴨街所有大小住戶的秘聞是非,誰家新婦潑辣狷狂,誰家公子不能人事,誰家祖上出身蟊賊,誰家男兒被那狐兒媚了心神……
只是這些,她好像只會同張晏念叨。
張家世代習(xí)武,張晏的祖父從軍,官至邊軍都尉,可惜死在了戰(zhàn)場。
張晏的父親張想,同樣步了祖父后塵,行軍途中,遭遇敵襲,尸骨無存。
母親在前兩年死的卻有些蹊蹺,郎中說是,猛臨暴懼,心火突滅而亡。
父親兄弟三人,小叔張猜幾年前也去參軍了,走后音信全無。
如今張家家主是張晏的大伯張青,膝下育有一子一女,不過年紀(jì)都比張晏要小。
天生一本先天書籍的張晏從小便請了先生,棄武從文,讀書念字,每日與那些枯燥的死氣沉沉的筆墨文章為伴,就與張盼兒張寧這一對姐弟愈發(fā)背道而馳,相去甚遠(yuǎn)。
在這個世界,武道是一條山崖獨行路,能走到山頂?shù)?,少之又少,?jù)說萬年以前武道之路已經(jīng)崩壞,已經(jīng)沒了去往山巔的路,現(xiàn)在的武者也就戰(zhàn)力還行,但是壽命短暫,單純修煉武道的人已經(jīng)幾乎沒有了。
幾百年前出現(xiàn)了“武侍”,以秘法連接一文一武兩個修士,三境之前的文修近身戰(zhàn)力幾乎為零,對上武者或者肉身強大妖族,極易夭折。
所以武侍負(fù)責(zé)保護(hù)文修,而一個潛力不錯的文修達(dá)到第四境后就會開始對武侍有些天道補益,像是在他們的絕路上,再搭建一條橋梁,讓他們多往前走出很遠(yuǎn),壽命與戰(zhàn)力,大大提升。
但好像張晏見到的所有武者都有一個共同特點,高傲。
相對于做一個前途光明的武侍,更多的武者還是愿意混跡江湖,他們朋友遍天下,一言不合刀劍相見,喝酒吃肉快意人生,偶爾行俠仗義,也會上陣殺敵。
他們大多沒有突破武道三境白氣。
他們多是浪子。
張青對張晏這個侄子的態(tài)度大概就是由其自生自滅,在他眼里,所有不練武的張氏子孫,都是悖逆祖先,游手好閑。
讀書人修文,難道就不用練武了?
回到小院,張晏開始佩服“自己”的品味,青石階旁放著兩個繡墩,門扉上雕青綠蝴蝶一對,菱花窗有朱黑兩色,小小院落有一亭橋,下有流水一彎,中有山石,游魚幾尾,動靜相宜,如入畫卷。
有竹叢搖曳,奪得千峰翠色來。
月映竹成千個字,風(fēng)襲人惹一身思。
此時那具白骨,已經(jīng)重新結(jié)構(gòu)組裝成一柄骨劍,那頭骨縮小成了劍格,金冠化為了劍墩,其他部位各有縮小放大竟然神奇的組成一把劍身。
那個二境的鬼物此刻就附身骨劍之上,聽?wèi){張晏吩咐。
推開小窗,任竹影月色躍闌而入,張晏蜷臥在床上,一邊摸著腹部有點發(fā)癢時而又隱隱作痛的長疤,一邊心想著,這地方,就是自己以后的家了,他才不想做一個游人浪子,就算以后出遠(yuǎn)門,也要有人有地,可供他稍寄離思。
在他原來的世界,哪個人心底沒有一處家鄉(xiāng),沒有一座故鄉(xiāng)?
翌日,天色未白,府內(nèi)開辟的演武場傳來震天的練拳聲。
張晏翻了個身,窗外傳來陣陣花草香,空氣清新微涼,他甚至聞到葉子上的露珠味,強行拖著半帶困意的身子走到門外,伸了個腰,披上一件輕薄外衫,輕車熟路的走到院落西南角,搬起一張小扶梯,爬上墻頭,騎墻而坐。
墻外就是張府年輕子弟和大伯張青徒弟們的練武場了,不得不說,習(xí)武之人,神采奕奕,目光犀利,龍行虎步,氣勢磅礴。
其中以張盼兒張寧為首的幾個踏入一層武者泥胎境的年輕人氣象最盛,一招一式之間快若奔雷,破空聲響如霹靂,衣袖帶風(fēng),獵獵作響。
有人兔起鷂落,身手敏捷,有人拳碎青石地面,力重千鈞,有人故作瀟灑,在空中挽了一個劍花,劍氣外放,切落片片竹葉。
張晏忍著腹痛,屁股坐在墻頭上,雙腳自然下垂悠晃,一名黑衣少年恰巧與他對視,他招了招手,笑著朗聲道:“加油練,給哥當(dāng)武侍,還差的遠(yuǎn)呢?!?p> 少年便是他的堂弟張寧,這些年,大伯張青的白眼相向卻絲毫沒影響他們堂兄弟之間的關(guān)系,張晏稍長幾歲,兩人也算是光腚長大的手足。
聽到張晏的打趣,張寧不顧一旁姐姐張盼兒的威脅,足底生風(fēng),兩三個跳躍后便和張晏并排坐在了墻頭上。
少年笑如春風(fēng),一把攬住張晏肩頭,故意威脅道:“哥,最近我境界精進(jìn)不少,不如比劃比劃?”
張晏也立刻攔住對方,還輕輕摩挲著,笑意盈盈道:“跟你比劃,哥何曾輸過了?”
張寧如臨大敵,立即起身,翻身下墻。
不料還是著了張晏的道,嶄新的衣衫被他涂抹上沾著青苔的稀泥污水,看著對方得意的笑容,張寧不由的回憶起他的那些絕招,黑虎掏襠,,老痰潑面,玉搔琵琶……
他立刻揮揮手往回走,邊走邊懂事道:“不比了,不比了,弟弟怎么會贏哥哥,差著年歲嘞,真是奇了怪哉?!?p> 張晏卻收斂笑容,一本正經(jīng)道:“我想學(xué)拳了,你給你老爹說一聲,你知道我跟他看不順眼,明早我跟你們屁股后面,給你當(dāng)徒弟怎么樣?”
聽張晏這么說,張寧停下腳步,表情有些凝重,他抓抓腦袋,忽然問道:“商紅鯉看不上你?還是在詩社與孟漁洋斗詩輸了要練武找回來場子?”
沒等張晏回答,高束馬尾,一身青衣的張盼兒路過這里,扭過頭冷哼一聲說,明天你敢出現(xiàn)在這里,我就送你去海里捉魚。
黃芽縣位于老山之下,東海之畔。
張盼兒面目娟好,笑彎秋月,身材玲瓏健美,而神情自生一股英氣,身后練武少年,多有傾慕,練功之時,往往目不轉(zhuǎn)睛,此時聽到她威脅府里那位有名的軟弱書呆子,大家也都哄堂而笑,沒誰真把獨得老夫人恩寵的張家嫡孫,真當(dāng)少爺尊敬。
寫字作詩便可成仙?像商,王,孟家那幾位老家主一般,過百歲的身體了才熬個三境兩境,能有咱們家主四十歲便躋身三層白氣來的風(fēng)流?
至于戰(zhàn)力,黃芽縣這幾位老家主,誰敢與之一戰(zhàn)?還不是每年來張府登門造訪,求著家主給自己家留上幾個武道好苗子,高價選為武侍?
少年不風(fēng)流,讀書雪滿頭。
傻不傻也,文道三境白首,可不是說說而已,有些老窮經(jīng),至死也堪不破第三境。
張晏面露無奈,沖著那颯爽倩影拱拱手,喃喃道:“不敢,不敢?!?p> 他生性懶散,若不是劉仙醒來后告訴自己,如果體魄不強大的話,根本承接不住未來的反噬,他才不樂意主動疲乏自己的筋骨。
躍下墻頭,他又挺起胸膛,擺起來大哥的架子,對著張寧低聲吩咐道:“讓家里的做器師傅給我打造一把劍鞘,要十年以上槐木質(zhì),劍身三尺五寸,弄好看些,中午來我院里吃,哥最近研究庖廚之道,保證你腹中腸神脾鬼皆滿意。”
槐木最養(yǎng)鬼魂。
張寧微微揚眉,甚是滿意的往回走。
只聽剛剛跳墻回去的張晏從院子里悠哉說道:“拿著炊具調(diào)料,抓一尾黃花,割一塊肥瘦均勻的五花,一只前肘,兩根大腸,兩只豬手,一只乳羊?!?p> 張寧步伐逐漸加快,盡量保持呼吸穩(wěn)定,當(dāng)他剛剛要踏進(jìn)前院時,張晏的聲音卻再次傳到耳邊。
“記得偷一壇你爹的二十年老春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