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靜王府眾人離開香山寺后,寺院周邊的封鎖得以解除。在附近徘徊不去的游客三三兩兩、成群結(jié)伙入內(nèi),一邊欣賞山色寺景,一邊漫步言談?wù)f笑,不少人或羨或怨王府排場。
迎客院內(nèi),得知榮府上下都已回城,且連馬車也沒留下一輛,李紈和眾姐妹不禁慌了神兒。她們不知是賈璉故意使壞,只以為賈母盛怒之下連她們也厭惡嫌棄了。柳二郎待她們再好到底也是外人,日子好壞最終還是取決于賈母態(tài)度。
俏寡婦李紈也沒了先前喜色,擔(dān)憂道:“二郎兄弟,要不然去老太太跟前服個軟,請府里派車回來?想來這會兒她們還沒走遠。無論如何,姑娘們不宜夜宿城外?!?p> 柳湘蓮知她所慮非止榮府姐妹,更是她自己的貞潔聲名,換作鳳姐在此便不會在意。
“大嫂子必不擔(dān)心回城的事,我會解決?!彼麘?yīng)道。
二十余歲的成熟婦人可不像小姑娘一樣會盲目崇拜相信他,李紈追問道:“你想怎么解決?”
誰都清楚,現(xiàn)在最簡單的辦法便是去向賈母認錯賠罪,偏偏柳二郎脾氣倔強又高傲,絕不會這么辦,所以李紈才會憂心不已。
柳湘蓮笑道:“香山游客眾多,附近就有車馬行,我已派人去租車了,不會耽誤咱們回城?!?p> “如此便好?!崩罴w點點頭算是認可,只要不留在外面過夜她便無所謂。
未過多久,柳家馬車從營地趕到山門前,但派去車馬行的人卻傳回不好的消息,凡是帶車廂的馬車均被租了出去,只剩拉貨的驢車牛車,別說車廂,連個車篷頂子也無。
那護衛(wèi)解釋道:“節(jié)前節(jié)后用車客人多,本來就沒剩幾輛,不巧剛有人把剩下的馬車全賃走了?!?p> 什么不巧!柳湘蓮登時明白過來,肯定又是璉二使壞!只是他很不解,損人不利己,璉二到底圖什么?就為了給自己添點兒麻煩?
成熟理智的人行事必然考量得失利害,但賈璉乃國公府公子,身負紈绔之氣,此舉單純是氣不過柳二郎得了平兒卻又無可奈何,便以此發(fā)泄積郁。反正不會造成太大傷害,柳二郎不可能為這點兒事費心費力報復(fù)他。
柳湘蓮想了想,命人準(zhǔn)備筆墨,寫了張極小的便條,命人送到正率領(lǐng)百人衛(wèi)隊的李原生處,讓他用隨隊信鴿送信回城中,直接從柳氏商號調(diào)車過來。
日用工坊擴產(chǎn)后需打開京都市場,柳氏商號正準(zhǔn)備籌辦一場展銷會,新式馬車是其中的拳頭產(chǎn)品,已經(jīng)運來數(shù)十輛。只要路上不擁堵,時間完全趕得及。
且說柳家總共來了五輛馬車,三輛為高檔客車,兩輛為客貨兩用。
李紈臉色難看,忙問:“二郎,咱們這邊不下三四十人,就這幾輛車如何坐得下?”
榮府排場過人,不說主子如何,仆婦也排場非凡,林黛玉入京時便感嘆賈家三等仆婦吃穿用度不凡。這些丫鬟婆子出行也是要乘車坐轎的,假如今日柳湘蓮安排不當(dāng),回去之后必然說嘴埋怨,敗壞柳湘蓮名聲。不過這點兒他卻不在意,主仆顛倒,豪奴欺主,竟還有理了不成?
柳湘蓮道:“這里距營地不遠,姐妹們坐車,丫鬟仆婦走過去。至于回城的車馬,我已派人準(zhǔn)備了。”
李紈面色為難,很想說此舉不妥,不僅會致眾奴仆對柳二郎不滿,甚至?xí)B累她遭人排揎。但也知事急從權(quán),此時講究不得許多,只得同意。
當(dāng)下柳湘蓮便作了分派——柳家妻妾四人一車,李紈同三春一車,寶釵、黛玉、湘云一車。
柳家馬車形制精巧,內(nèi)中設(shè)計巧妙。若是人少,可展開軟塌舒服躺臥,此時軟塌被收起,三面橫椅放下,足可容納八人之多,完全不見擁擠。
眾人登車后,每車不過三四人,仍大有空余,便命各自貼身丫鬟登車。
榮府年紀(jì)小的丫鬟或年紀(jì)大的婆子則乘坐剩下兩車,至于其他人只能步行了。步行之人不免有抱怨之意,若非柳二郎得最老太太,她們也不會遭這份兒罪。柳二郎連老太太都敢當(dāng)面頂撞,她們不敢流露絲毫不滿,“欣然”從命。
車廂內(nèi)設(shè)置精妙,眾姐妹見了感覺新奇。湘云貪玩好動,摸摸這里,弄弄那里,嘖嘖感嘆:“沒想到柳家馬車也這般別出心裁,這三面長凳不用時收起,用時放下,果真方便?!?p> 寶釵和黛玉都經(jīng)歷過長途跋涉之苦,不過黛玉還要裝作剛剛醒來、精神不濟的樣子,并不答話。寶釵便道:“短途也就罷了,若這般筆挺坐著回城,豈不累壞?路上震動起來不是好玩的?!?p> 湘云渾不在意:“這是去營地又不是回城!柳哥哥肯定有法子,這點兒子事兒還能難住他不成!”
“你倒對他有信心!”寶釵說了一句便不言語了,她哪兒有心情同湘云討論什么馬車。
此前本想提醒李紈身為寡婦,莫要同柳二郎太過親近,以免招惹閑言碎語。
不想平時“老實巴交”、被榮府下人喚作“大菩薩”的珠大嫂子,口齒竟如此凌厲,令她一時無法招架。寶釵更覺憂慮,這位大嫂子竟比鳳姐還難纏,畢竟鳳姐是個不讀書的。
不過她又覺慶幸,柳二郎大鬧一場算是把老太太得罪的狠了,恐怕今后想登榮府之門大為不易。李紈深居內(nèi)宅,縱然有心結(jié)交又如何可能呢!
寶釵自然不知,李紈當(dāng)著柳二郎的面兒已經(jīng)收斂許多,冷嘲熱諷罵鳳姐那才叫狠,這才哪兒到哪兒。
還沒說幾句話,馬車便停下,原來已經(jīng)到營地了。
眾人下車,換了場地也換了心情,何況山光水色,入目皆是美景,賞心悅目,又無長輩在側(cè)拘束,更覺歡喜。
湘云興沖沖道:“柳哥哥,我們玩什么?”
柳湘蓮無語:“光記著玩,你今兒吃過飯了嗎?”
湘云這才想起,只吃過些點心,并沒有吃飯,一時便覺有幾分饑餓,摸著肚子問:“那咱們吃什么?說好的烤鹿肉呢?”
“又不是沒有吃過,云兒竟像個小饞貓似的?!币娝e止嬌憨,眾人打趣說笑。
湘云瞪著她們:“你們都是名門淑女,最是清高嫻雅!待會兒我大吃大喝起來,你們只看著便好,可別來和我搶!”
柳湘蓮走前曾吩咐過廚娘備餐,此時當(dāng)然備妥了。
眾姐妹嘴里不說,其實早已饑餓,在香山寺客舍王妃雖熱情招待,畢竟不好當(dāng)面多吃。這會兒面對佳肴,食欲大動,哪里忍耐得住,也顧不上玩什么,先吃再說。
性子安穩(wěn)些的,如木訥的迎春,穩(wěn)重的寶釵,只肯吃廚娘做的菜品。而湘云、黛玉、探春,看到廚娘根據(jù)柳湘蓮指示做的各式燒烤,便懷著忐忑之心嘗試。
她們吃慣精致美食,對這些粗陋菜品,更多是喜歡其新奇有趣罷了。
此時秦鐘又被柳湘蓮招呼過來,愁眉苦臉的在烤爐前充當(dāng)苦力。
她們瞧了分外好笑,躍躍欲試,只當(dāng)是游戲來玩。
見柳家妻妾只陪著喝茶,并不吃菜,湘云吞下一口鹿肉,奇道:“很好吃的,你們怎么不吃?”
柳家眾女微笑著說不餓。
這里面卻有個緣故,信佛者拜佛之前要齋戒沐浴,更別說喝酒吃肉了,乃是大不敬。
偏偏她們是吃飽喝足了再去登山拜佛,傳出去像什么話?
眾人很快猜到緣故,都呵呵不語。黛玉最不給柳二郎留情面,笑嘻嘻道:“柳哥哥,原來你不是陪著老太太燒香拜佛,竟是酒足飯飽跑去消食兒去了!”
其他人尚可,柳家妻妾聽了這話不禁相顧而笑。
黛玉奇怪,拉著秦可卿的手問道:“好嫂子,我說錯了不成?”
秦可卿忍笑點頭:“不錯,不錯,一個字都沒說錯?!?p> 黛玉更納悶了,不知她們到底在笑什么。
最后還是三姐兒給她解釋:“先前二郎便說是去‘消食兒’,如今你也說是‘消食兒’,可見你們兄妹倆是真正的知己!”
黛玉聽了大羞,什么知己?吃喝玩樂的知己么!跺腳氣道:“他不敬佛祖,怕是佛祖不保佑他!你們也不說管管,竟還陪他胡鬧!”
柳湘蓮笑呵呵的:“玉兒讀書多,難道就沒聽過‘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心誠即可,佛祖忙的很,渡人渡己,哪兒有空兒管我吃喝!”
黛玉罥煙眉飛揚起來:“柳哥哥,你怎么只說上半句卻不說下半句?為何不講這話是因何而說的!”
眾人或含笑不語,或面上疑惑。
三姐兒求知欲強烈,忙問:“林妹妹,下半句是什么?這話還有什么典故嗎?”
黛玉瞥了柳二郎一眼,得意說道:“那下半句是‘世人若學(xué)我,如同進魔道?!癁楹文兀恳驗楦呱菫榫热瞬挪坏貌黄平涑院?。卻不知柳哥哥又救了誰?恐怕你是進了魔道了!”
眾女紛紛點頭,笑看柳湘蓮。
柳湘蓮卻認真道:“我怎么沒救人?玉兒你且想,若我沒有吃飽喝足,體乏無力,如何吵得過老太太?若吵架吵輸了,這會兒又該是誰煩惱憂愁呢?”
眾人會意的笑笑,都知林黛玉的性子,不敢接口。
湘云驚喜拍手:“我知道!肯定是林姐姐!”
“云兒!你又胡謅!看我不撕了你的嘴!”黛玉立馬不依了,跑去尋湘云麻煩。
這會兒早過了晌午,眾姐妹其實都知道香山之游算是泡湯了,大概吃完飯便該回城。
所以且吃且笑且鬧,愈發(fā)珍惜這不多的自由時光。
……
另一邊。
話說當(dāng)時在香山寺客舍,柳二郎一番虛張聲勢竟生生唬暈寶玉。賈母盛怒難制,一時間卻也無法奈何逆孫,遂命離寺回府。
榮府上下動如風(fēng)火,很快準(zhǔn)備妥當(dāng)。因急于回城讓太醫(yī)給寶玉治療,賈母也不坐那穩(wěn)當(dāng)舒服但行動遲緩的八抬大轎,直接乘坐一輛朱輪華蓋車。且與寶玉同車,里面只有鳳姐陪同照料。
榮府車隊行走在回城驛道上,馬車內(nèi)寶玉躺在軟塌上仍舊昏迷著,呼吸平穩(wěn)似無大礙。賈母憂心注目寶貝孫兒,愁容滿面,不知在想什么。
鳳姐今日雖受波及,惱怒過后已心平氣和,知道柳二郎的目標(biāo)是賈母和王夫人,自己不過是木偶做戲——受人牽連,這會兒反而隱隱為柳二郎擔(dān)心。
這當(dāng)然不是出于露水情緣,鳳姐才不會因失身幾次就眷戀一個男子。她憂慮的是,這回老太太惱的不輕,假如發(fā)話斷絕榮府和柳二郎往來,那自己怎么辦?還有什么機會和他見面?難道偷偷私會不成?即便是為了自己的將來考慮,也得給沒良心的柳二郎居中轉(zhuǎn)圜!
想到此處,鳳姐有些委屈,恨恨的想,他這次要不來點兒實際的安慰,斷不能輕饒了他!
不便直接提及柳二郎,她就先以“寶玉吉人天佑,定然無事”之類好聽話開解安慰,賈母并無回應(yīng)。鳳姐又婉轉(zhuǎn)試探:“老祖宗,咱們走了妹妹們還在寺里呢,要不要派人接回來?”
“別和我提她們!要不是為了讓她們出來玩,寶玉豈會遭這份罪!”賈母有氣無處發(fā),開口便是一通埋怨。
說的也只是氣話,不說別人,這會兒她心里還牽掛著黛玉呢。嘆口氣,又道:“那孽障最疼他這些妹妹,全當(dāng)女兒寵溺,他自己不吃不喝也會供著那群小祖宗的。再者,你珠大嫂子不也在么?”
李紈年紀(jì)輕輕卻能矢志守節(jié),平時辦事也謹慎妥帖,賈母還是比較滿意的。不過她卻憂心另一件事兒:“你說那孽障到底有沒有去通知老爺?”
柳二郎說派了人去通知賈政,賈母對此不大信,覺得他是在詐唬寶玉,可又不能肯定。以往寶玉發(fā)病總瞞著賈政,這次可不能漏了底兒,不然不好收場。
父親管教兒子天經(jīng)地義,作為祖母她也只能以“不孝”壓制賈政。一兩次尚可,總這般鬧豈不弄得母子離心?大兒子賈赦已然離心離德,要是小兒子也反目,作為母親她可太失敗了。
鳳姐一怔,原來老太太在擔(dān)心這個?笑說道:“老祖宗放心,肯定沒有的事兒。”
見她說的十分肯定,賈母又奇且疑:“你怎么知道沒有?他告訴你了?”
鳳姐聽了無語,我不是一直在您老身邊兒嗎!忙道:“老祖宗您想,柳二郎他又不傻,告訴老爺于他有什么好處?吃力不討好,損人不利已,這等事兒他可不會做。”
賈母想想也是,逆孫別的不行,精明算計卻似商賈。不過更覺得奇怪了:“那他今兒瘋瘋癲癲是為什么?我不過是想讓寶玉和玉兒呆在一個房間,方便照看。他怎么那么大氣性?”
她真不明白啊,且不說寶、黛二人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就算為了維護黛玉名聲,也不至于鬧得這么難堪吧?何必呢?你就不能好好說么!
經(jīng)老太太這么一說,鳳姐也覺得事情似乎不是這么簡單,聯(lián)想到之前柳湘蓮說過的一些話,悚然一驚——莫不是柳二郎借機發(fā)作,想和賈家翻臉,斷絕關(guān)系?
還有,他干嘛罵王家?這不是往死里得罪二叔么?
她剛想到王子騰,便聽賈母問道:“你二叔最近怎么樣?”
鳳姐一愣,想了想道:“聽嬸嬸說,二叔每月都有家信回來,說是挺好的?!?p> “挺好?在北疆邊地整天風(fēng)吹日曬吃沙子,能好到哪兒去!”賈母嗤了一句,皺眉道:“他從京營節(jié)度使的位子退下來去巡邊,快三年了吧?差不多該動一動了?!?p> 常年在府內(nèi)高樂,但對于世交故舊中的主要人物她還是關(guān)心的,畢竟關(guān)系家族根本利益。
鳳姐一時沒聽明白:“老祖宗的意思是?”
見她茫然不解,賈母也無奈,她年輕時賈家權(quán)勢熏天,見慣了官場之事,可如今除了賈政在工部任閑職,并無人做官,小輩不知也難免。指點道:“你不知這里面的門道!朝廷凡有大舉動,必先有蛛絲馬跡顯露。那孽障負責(zé)京營練兵,正需要賈家支持,卻敢尋我晦氣。這且便罷了,又無端扯上王家做什么?我看吶,他這是準(zhǔn)備動手,先拿自家人作法?!?p> 鳳姐醒悟過來,這便是俗語說的“擒賊先擒王”。賈家在京營的根基不容小視,只不過因沒了能挑大梁的,才樹倒猢猻散。如今柳二郎若要作法,先挑著賈家也大有可能。
柳湘蓮竄起速度太怪,無論外人和親近之人,其實都沒適應(yīng)。鳳姐質(zhì)疑道:“京營不成樣子全都城的人都知道,他柳二郎真敢處置?憑什么?”
賈母哼道:“憑什么?就憑‘圣眷’二字!”
正說著,前面路上有群馬奔馳之聲傳來。
榮府領(lǐng)路之人急忙向前,欲喝止對方,讓其在避讓路旁,等候榮府車隊通過后再行,這也是國朝規(guī)矩。
不料對方視而無睹,并不停車避讓。車隊前開路的是個身著戎裝的年輕人,騎在馬上舉著“京營協(xié)理戎政”的旗子揮了幾揮,算是亮明了身份。而后直接率領(lǐng)一溜十輛形制統(tǒng)一的嶄新馬車,徑自從路側(cè)同榮府車隊逆向而行,狂奔而去,留下塵埃飛散。
榮府車隊的馬兒養(yǎng)尊處優(yōu),頓時受驚,亂沖亂撞,引發(fā)一片慌亂,雞飛狗跳。
榮府下人平時盛氣凌人跋扈慣了,何曾如此受辱?暴怒不已,紛紛指著遠去的車隊破口大罵,又去向璉二爺告狀。
賈璉目瞪口呆——“京營協(xié)理戎政”不就是柳湘蓮么!自己回城的路還沒走一半兒呢,他怎么就找來馬車了?還這么齊整!
飆的這么快,是趕著去投胎么!駕車的也都是蠢貨,不怕車散架!他媽的!……賈璉暗罵不已,結(jié)果賈母派人來問,到底是誰家這么囂張跋扈?險些驚了馬,回頭非讓御史彈劾不可!
賈璉頓時犯了愁,倘若說來者是柳二郎的人,老太太必問柳二郎為何要找車?那自己辦的事兒不就露餡兒了?這可咋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