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年頭到年尾,榮國府中大宴小會不絕,沒有外客自家人隔三差五也要尋個名頭歡飲樂呵。
今日中秋節(jié),更是全府高樂的頭等良辰。都是數(shù)十年的老例了,無需主子們特意吩咐,數(shù)日前府中便按部就班籌備著。
晚飯過后,寧府賈珍夫妻倆帶著兒子賈蓉和新婦許氏,依規(guī)矩來榮府拜見賈母。
榮慶堂內(nèi),賈母居中靠坐在軟塌上,賈赦、賈政陪坐,賈璉、賈環(huán)、賈蘭皆在地下侍立,唯獨(dú)不見寶玉。
拜見過后,尤氏帶了兒媳去尋女眷,賈母命賈珍落座。
賈家規(guī)矩甚嚴(yán),長幼尊卑有序,絲毫逾越不得,賈珍貴為一族之長,奈何輩分較低,只在靠近門口的小杌子上告了座,拘謹(jǐn)恭敬的側(cè)身而坐。
閑聊一陣,不多久下人來報(bào)“都齊備了”,眾人安靜下來,等賈母發(fā)話。賈母卻有些心慵意懶,遲疑不答。
今日興致勃勃去柳家觀禮,不曾想又捱了逆孫一刀。這且罷了,后來竟惹得寶玉狂癥發(fā)作,回府后仍似失了魂,怏怏不樂,連句話也不肯多說,著實(shí)令她懸心牽掛。
不僅寶玉遭難,賈母也覺察到鳳姐和柳二郎“聊完”之后,情緒不佳,神思恍惚,回來后便向她告了假。鳳姐雖未說明,賈母也“猜到”幾分緣由——必是生意沒能談妥。暗道柳二郎真是個鐵公雞,一毛不拔,鳳丫頭也算是碰上了對手。
中秋乃是一年一度闔家團(tuán)圓之節(jié),不宜掃了眾人雅興,賈母雖然心境不佳,也沒猶豫多久,便點(diǎn)頭說道:“既已備妥,那便上香去罷?!?p> 榮府亦是前宅后園的格局,當(dāng)下,花園中張燈結(jié)彩,輝煌如晝,園門大開,羊角燈高掛。
園中有座靈秀小山,山脊之上建有敞廳,視野開闊,正是賞月的好所在。
賈赦、賈政等在前導(dǎo)引,兩個老婆子秉著兩把羊角手罩,鴛鴦、琥珀、尤氏等貼身攙扶,邢夫人等在后圍隨,從下逶迤而上。
敞廳前月臺上焚著斗香,秉著風(fēng)燭,陳獻(xiàn)著瓜餅及各色果品。往前是處小平臺,擺好了圓桌圓椅,取“團(tuán)圓”之意,又用一架大圍屏隔開——一側(cè)坐男丁,一側(cè)坐女眷。
賈母領(lǐng)著眾人拜過月主之后,在席上居中坐下,左垂首賈赦、賈珍、賈璉、賈蓉,右垂首賈政、賈環(huán)、賈蘭。只坐了半壁,下面還有半壁馀空,賈母覺得人少,便讓女眷席上的眾姐妹也出來坐了。
面上含笑,賈母似乎很滿意這闔家團(tuán)圓、喜樂融洽的場景。但不少明眼人都看出她興致不高,心不在焉,下午從柳家回來后便是如此。
見侄子寶玉直到此時仍未來,弟妹王夫人和兒媳鳳姐兒也都不在,賈赦心下好奇。
寶玉可是老太太的命根子,片刻離不得,恨不得睡覺都摟著,他又最愛湊熱鬧,怎么竟不來?遂問道:“怎的不見寶玉?”
賈母聽了老臉一抖,不好意思說寶貝孫子又發(fā)了狂癥,姐妹們知而不敢言,忙低了頭。
一時間席上竟陷入詭異的沉默。
寶玉發(fā)狂時賈政在柳家前院,直到此刻仍不知此事,也神色疑惑的望向賈母。
見眾人都不言語,賈赦瞪著兒子賈璉,喝道:“璉兒,發(fā)生了何事?”
心里卻有些幸災(zāi)樂禍——老太太偏心二房,心里更是只有寶玉一人,二侄子死了最好。
賈璉已從鳳姐口中得知了事情經(jīng)過,被老父逼問,只好委婉答道:“回老爺?shù)脑?,寶玉玩的高興,有些累著了,在嬸娘房里休息?!?p> “觀個禮都能累著?寶玉這身子骨也太虛太弱了,連個小丫頭都比不過!我看可得好好養(yǎng)著,別像珠哥兒般不濟(jì)事?!辟Z赦皺著眉頭,貌似關(guān)心的評說幾句。
見賈母面色不悅,賈赦又換了笑臉,贊說道:“我瞧著環(huán)哥兒就不錯,能吃能喝,活蹦亂跳,這才好!才是咱賈家子孫!將來定有大出息!”
賈環(huán)乃是賈政庶子,趙姨娘所生,此時八九歲,缺教少養(yǎng),性子頑劣。因平時頗受冷遇,待遇較哥哥寶玉有天壤之別,故此見到席上有好吃的,口水直流,也不顧什么禮數(shù),不斷伸手挑揀喜歡的點(diǎn)心吃。忽然得了伯父夸贊,也不知謙遜幾句,樂的哈哈傻笑,咀嚼吞咽的聲音愈發(fā)大了。
賈環(huán)容貌尋常,舉止荒疏,又是狼吞虎咽又是傻笑不止,更顯得猥瑣下流。
賈母正為寶貝孫子擔(dān)心憂慮,聽了賈赦頗含貶斥且暗藏詛咒(說寶玉會像賈珠一樣早死)的話,又瞧見賈環(huán)那副上不了臺面的形容,心頭惱火,冷著臉說道:“寶玉年紀(jì)小,一時玩的累著了也尋常,休息休息便好,值當(dāng)什么?你作伯父的也拿來說嘴!”
見賈母惱了,賈赦呵呵一笑,也不作糾纏,他心里還有事兒。
原本他對柳二郎觀感極差,原因無他,這小子不會做人??!明明自己才是榮府襲爵人,是柳二郎大舅父,他竟然不來孝敬自己!只同弟弟賈政往來,還和璉二那逆子勾搭,令賈赦暗恨不已。
不過今時不同往日,經(jīng)過代賣股票一事,賈赦賺了大幾萬兩——大多是賺的老兄弟們的差價(jià)。這可是近些年數(shù)得著的大進(jìn)項(xiàng),比以往舍了老臉辛苦幫人跑門路賺的多,也輕松的多。
他并沒有把這些銀子留在手里,而是“低價(jià)”買了工坊股票。會這樣做,他有一番自己的考量——目下股票價(jià)格是虛高,可等到股票“上市”公開交易,更多人參與進(jìn)來,價(jià)格定會暴漲,還能再賺一筆!
不得不說,賈赦這些年也不是白混的,很有幾分做生意的頭腦。
嘗到甜頭,他便想和柳湘蓮拉近關(guān)系,以便今后再有這等好買賣也能參與,避免被逆子中間弄鬼。
柳湘蓮納妾本是個修復(fù)關(guān)系的好機(jī)會,他聽到消息還特意挑選了賀禮。不成想,柳二郎請了老太太,請了府里姐妹,請了二房,單單沒請自己!氣的他摔了件珍貴的汝窯花瓶。
雖然惱火,但為了將來的賺錢“大計(jì)”,賈赦覺得有必要主動些,早日修復(fù)關(guān)系。這時便探問道:“政弟,今兒二郎納妾辦的如何?”
賈政正尋思寶玉的事兒,一聽這話,頓時被勾起心思。他對柳湘蓮一日納三妾的舉動很不滿,完全不符合儒家修身之道嘛,奈何竟沒人贊同他意見。于是大搖其頭,蹙眉說道:“不妥不妥,太過招搖,不合禮數(shù),有失身份。”
賈赦皺眉道:“你是這樣和他說的?”
賈政依舊搖頭:“那倒沒有,二郎不是個能聽勸的,我何必自討沒趣兒?”
賈赦松口氣,點(diǎn)頭道:“那就好,那就好,大喜的日子,你說這話不是叫人掃興么!柳二郎心眼子可不大,別被記恨上了?!?p> 豈料賈政接下來便道:“我只給親家公秦兄說了?!?p> 賈赦頓翻白眼,簡直無語——蠢貨!交好柳二郎的良機(jī)叫你白白浪費(fèi)!真不如給我!
聽他們聊起柳湘蓮,賈珍也豎起耳朵。
他和柳二郎早有積怨,先是倆小姨子被截胡,后來爭奪秦可卿也失手,今年兒子賈蓉的婚事拖延不得,胡亂尋了門親事了結(jié)。
賈珍久懷積憤,一直想著報(bào)復(fù),只是“借刀殺人”失敗后,眼睜睜看著柳湘蓮的官越做越大,始終沒尋到下手的好機(jī)會。
半年前賈赦虛假宣傳發(fā)賣股票,得知消息后他也摻和了一手。別說,頓時發(fā)現(xiàn)了柳二郎的好處——跟著他能吃肉啊。
誰又會跟銀子過不去?他便暫時熄了報(bào)復(fù)的心思,轉(zhuǎn)而想從柳二郎身上謀劃好處。璉二不就是這么做的?自己為什么不可以?我可是賈家族長??!
賈珍面上顯露幾分愁苦之色,對賈赦、賈政嘆道:“最近年景不好,莊子上收成越來越差,一年下來也不過得個五六千兩。闔族人口繁多,越發(fā)照料不及,著實(shí)難以處置妥當(dāng),侄兒身為族長,心里著實(shí)有愧。聽聞二郎生意越做越大,與其便宜外人,何不提攜自己人?何況,他現(xiàn)在管著京營練兵,正需借助咱們賈家之力?!?p> 雖未明言,眾人也聽出賈珍的意思——賈家族人日子不好過,他這做族長的壓力很大,希望榮府能多使些力,讓柳二郎多給賈家分些好處。
賈赦對此議大為贊同,頷首微笑不止:“珍侄兒這話說的極是在理,俗話說‘肥水不流外人田’嘛!他這京營的位子想要坐的穩(wěn)當(dāng),也少不了咱們賈家的支持,這是‘合則兩利’啊?!?p> 為了能跟著柳二郎吃肉,賈赦、賈珍這倆見錢眼開的貨都有意化干戈為玉帛之意,用賈家對京營的影響力來換取好處。
二人一唱一和,不料竟無人接話——賈政素來看不慣這些粗鄙俗務(wù),懶得回應(yīng);賈璉有自己的小算盤,柳二郎若便宜了賈家,那他怎么辦?故而也不開口。在場其他人都是享樂的主兒,不懂什么生意。
久無人回應(yīng),席上一時有些冷落。賈赦尚好,早習(xí)慣了,賈珍有幾分尷尬,開口問道:“怎么,侄兒說錯了?”
賈母對賈赦、賈珍的心思心知肚明。
這一年來柳二郎的名頭越發(fā)大了,平時內(nèi)宅夫人聚會,也有人同她提及,說的倒不是柳二郎官職如何,而是柳家的生意。
但柳二郎豈是好相與的?賈母擔(dān)心他們叔侄又生出事端來,便想借機(jī)敲打提點(diǎn)。
于是問賈璉道:“璉哥兒,你媳婦兒不是同二郎談生意了?我瞧著回來后她不大高興,是怎么回事?”
這是想用鳳姐的失敗案例告誡賈赦、賈珍,別不顧臉面去自討沒趣兒。
賈璉明白賈母之意,忙回說道:“回老祖宗的話,孫媳婦回家后便說身子不適,回屋關(guān)了門,誰也不搭理。孫兒瞧著,不僅生意沒談成,怕是還被掃了顏面。二郎做生意也不是誰都肯做的。”
賈赦聽出賈璉在暗諷他,氣的拍桌,指著賈璉厲聲喝罵道:“沒孝心的孽障!我看你就只為你自己!一點(diǎn)兒不念著家里!”
有賈母這尊榮府大神在場,賈璉也不怕賈赦打他,佯作惶恐的離席跪地辯解道:“老爺誤會了!兒子哪兒敢呀!這回您少說也賺了五六萬兩吧?還不是兒子孝敬的?”
“孽畜閉嘴!”
一聽賈璉當(dāng)眾揭自己老底兒,坐實(shí)自己積蓄私財(cái),尤其是當(dāng)著賈母面,賈赦不由暴怒,拿起桌上酒盅就砸向賈璉。
豈料賈璉時刻警惕著,一見賈赦伸手便開始了躲避動作,提前量取的甚好,和飛射而來的酒盅擦肩而過,反應(yīng)神速。
聽到賈赦賺了“五六萬兩”,賈珍心頭火熱,眼里發(fā)光。其他人則心驚膽戰(zhàn),不知今日如何收場。
中秋佳節(jié),賈家竟是這般“父慈子孝”,相親相愛,賈母被氣的不輕,沖賈赦喝道:“你想做生意就去和二郎說去,跟璉哥兒發(fā)什么火?他還能做得了二郎的主兒不成?”
被母親叱罵,賈赦吶吶不言,心說,我若和他說的上話,能不說么!還用得著尋你們說好話!
賈母又對躲避一旁的賈璉道:“璉哥兒回去照顧你媳婦兒去罷!”
賈璉尚未來得及告辭離去,賈珍便神色好奇的插嘴問道:“鳳哥兒不是和柳二郎關(guān)系挺好么,竟連她的面子都不給?”
眾人面色古怪——表嫂和表弟關(guān)系好?說的這叫什么話?
賈璉聽了也有幾分不自在,尷尬一笑,忙告辭去了。
好好的中秋夜宴,竟鬧成了這副樣子,賈母著實(shí)心累,嘆口氣道:“我雖不懂生意,但也知道做生意不能單靠親戚關(guān)系,靠不住的。再說咱家這等門戶,原也不需貪圖做生意賺的那幾個錢,莫要為此失了國公府的體統(tǒng),丟了祖宗顏面?!?p> 賈赦低頭不說話,賈珍忙起身離席,躬身道:“老祖宗說的是,孫兒受教?!?p> 別看他面上恭敬,實(shí)則腹誹不已——咱們這等門戶又如何?老太太不當(dāng)家不知柴米貴,怕是還活在老國公在的時候!今非昔比呀!
按照往年慣例,這賞月宴上大家該聽聽小曲兒,行行酒令,說笑取樂,這下全沒了心思。
不尷不尬閑聊幾句,賈母意興闌珊,又記掛著寶玉,便道:“今兒乏了,你們玩罷,我先回了?!?p> 說罷,也不顧眾人挽留,自行去了。
賈母既去,誰還會留下?這一家人原也沒什么話可說。
賈赦和賈珍各自回府,招來姬妾高樂;賈政也去到外院書房,備下酒饌,請來幾位相公清客小酌閑談。眾姐妹在席上不敢言語,早悶得不行,樂得回去自己玩鬧。
不多時,男女老少、主子奴才,俱都散去,只剩一輪明月在天。
……
卻說賈母離開園子后,并沒有回自己院里。
下午榮府女眷從柳家歸來時,“告病”在家的王夫人也已“痊愈”,過來迎接服侍,當(dāng)場便發(fā)現(xiàn)兒子寶玉出了差錯,失魂喪魄的。
賈母有意遮掩,但當(dāng)時在場的丫鬟媳婦婆子眾多,王夫人問過之后,很快得知了原委。
這下可真是又心疼又惱恨,心疼的自然是寶貝兒子受了天大委屈,又惱恨林黛玉這狐貍精和柳二郎這混帳子,若非他們二人作妖,寶玉又怎會受這個罪!
而且順帶連賈母也埋怨上了,便提出要留寶玉在自己院兒里照顧。
賈母自然不舍,可寶玉是在她眼皮子底下出的事兒,“罪魁”黛玉又住在她那兒,只得應(yīng)了。
因始終放心不下,離席之后,賈母便來王夫人處探問。
賈政夫妻占了榮府主院,院中是五間大正房,也即“榮禧堂”,軒昂壯麗。王夫人時常居坐宴息卻不在這正室,而是正室東邊的三間耳房。
早前眾奶母服侍寶玉在靠南的房間內(nèi)安臥后便散了,只留襲人、媚人、晴雯、麝月四個丫鬟為伴。
王夫人摩挲安慰了好一陣子,全無效果,寶玉仍舊呆呆傻傻的,不發(fā)一語。
她只得吩咐丫鬟好生照料,自己回房間念佛,求佛祖保佑兒子。
房間內(nèi),寶玉躺在炕上,心神恍惚,一直沉浸在柳湘蓮的問話中,猶如魔音灌耳:
“那你說,林妹妹如今這樣好,還是以前那樣好?你還要她變回去嗎?”
想來想去,寶玉一時覺得如今的林妹妹好,一時覺得以前的林妹妹好,竟難以取舍,越發(fā)糊涂。
思之不解,只好問人。他借口想安靜,讓其他婢女退下休息,只留下襲人一個。
待三婢不甘不愿的去了,寶玉將襲人喚至炕頭,輕聲問道:“襲人姐姐,你說林妹妹如今這樣好,還是以前那樣好?”
襲人比寶玉大兩三歲,細(xì)挑身材,容長臉面,穿著銀紅襖兒、青緞背心、白綾細(xì)折裙,柔媚嬌俏。
她原是賈母之婢,姓花,名珍珠。賈母溺愛寶玉,生恐寶玉之婢無竭力盡忠之人,素喜襲人心地純良,克盡職任,遂與了寶玉。寶玉曾見舊人詩句上有“花氣襲人”之句,給她更名襲人。
襲人聰明早慧,賈母將她與了寶玉,寶玉待她又極好,便早早的起了將來給寶玉做姨娘的念頭,素日常存將來“爭榮夸耀”之心。即便母親和哥哥起意要贖她出府,寧死也不肯同意。
林黛玉長久借居榮府,襲人察覺了賈母心思,多半是想將孫兒和外孫女湊成一對兒。故而也曾試著親近黛玉,為后日自己抬姨娘做些鋪墊。
但隨后發(fā)現(xiàn),林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塵”,非有容人之量。若她做大婦,姨娘的日子怕是不好過。而且,寶玉對林黛玉可謂千依百順,絕不敢絲毫違逆,這豈不是絕了爭寵之機(jī)?
去年薛家進(jìn)京后借住榮府,薛家姑娘寶釵品格端方,容貌豐美,不輸林黛玉,更兼行為豁達(dá),待人寬容,勝林不止一籌。且王夫人亦存了撮合寶釵、寶玉的心思,足可抗衡賈母屬意的林黛玉。
于是襲人便將寶壓在寶釵身上,時不時不著痕跡的在寶玉和他人面前貶林褒薛。
日后她甚至?xí)鲃优苋ヌ嵝淹醴蛉嗽搶氂癜岢龃笥^園,以“免此丑禍(寶黛相戀)”。
今日寶玉發(fā)狂時她也在現(xiàn)場,目睹了全過程,當(dāng)時心都要痛的碎了,咬牙切齒的把柳二郎和林黛玉暗暗咒罵了千百遍。此時聽了寶玉之問,知他還糊涂著。
襲人很清楚,寶玉在乎的不是林黛玉如何,而是林黛玉待他如何。
對林黛玉疏遠(yuǎn)寶玉之舉,她樂見其成。故而痛罵柳二郎的同時,也暗暗感激,希望他能將此舉堅(jiān)持下去,發(fā)揚(yáng)光大。
襲人拉著寶玉的手,輕輕摩挲著,一副溫婉賢良模樣,柔聲說道:“說起來柳二爺?shù)脑捯灿袔追值览?。往日我也曾不止一次勸過二爺,姊妹們和氣也該有個分寸禮節(jié),何況她們也都大了,如何能沒個黑家白日的廝鬧不休?只是憑人怎么勸,你都當(dāng)是耳旁風(fēng)。今日柳二爺只是在老太太面前說說,倘或他將此事告知了林老爺,知道自家女兒行事如此不規(guī)矩,他豈有不怒的?若一怒之下將林姑娘接了去,你待如何?”
寶玉原本無精打采,萎靡不振,一聽林如海要接走林妹妹,頓時暴怒,瞠目大喝道:“我不許!憑他是誰,都不許帶走林妹妹!”
襲人冷哼一聲,冷笑問道:“你不許?你憑什么不許?世上至大,莫如‘孝’字。父母之命,誰敢不遵?你寶二爺能耐大,可敢不聽老爺?shù)脑??倘或林老爺要接走自己女兒,便是老太太也阻止不得,別說你了!”
聽襲人提起賈政,寶玉的狂暴氣勢頓時冰消瓦解,蕩然無存,徹底蔫兒巴了,頹然無力的躺下,淚水不由自主的掉落。
襲人熟知他的性情,不急著安撫,反倒冷笑著看他。
過了會兒,寶玉似抓救命稻草似的求教道:“好姐姐,你說我該怎么辦?總不能讓林妹妹真的被接走罷?”
襲人緊握著寶玉的手,給他力量,誠摯說道:“你若真不想林老爺接走林姑娘,依我說,便該如柳二爺說的,日常相處以禮相待。這樣林老爺便沒了接走林姑娘的借口,再加上老太太力爭挽留,庶可免此禍?zhǔn)隆!?p> “那林妹妹豈不是不和我好了?”寶玉痛惜道。
“你以禮相待,她怎么就不和你好了?如今她和柳二爺好,你可曾見過柳二爺整日和林姑娘廝混?又或是同她動手動腳胡來?除了過年過節(jié)時送點(diǎn)兒小玩意兒,何曾像你這般整日的小心周旋,曲意逢迎,動不動便要認(rèn)錯賠罪,說個千百萬句討?zhàn)埖暮迷???p> 寶玉愁眉不展,心里疑惑——是啊,也不曾見柳二郎如何,為何林妹妹偏和他好?
林黛玉性子活潑調(diào)皮,以前便愛嘴上取笑人,和柳二郎熟悉之后,又得了尤三姐“真?zhèn)鳌?,這才會在生氣時對柳湘蓮“拳腳相加”。此舉在寶玉看來,便是“和他好不和我好”了。
想來想去,襲人的辦法雖不合自己心意,也算是唯一的辦法了。寶玉心下無奈,悵然而嘆:“罷了罷了,也只能如此了?!?p> 見他應(yīng)下,雖明知不久便會重犯,襲人還是有幾分高興,幾分得意。
只要寶玉不整日的黏著林黛玉,就憑林黛玉得罪人的本事,除了老太太,將來府里誰會愿意她進(jìn)門?
襲人心情愉悅,服侍寶玉更為盡心周到起來,寶玉的情緒也稍好,竟開始被喂著喝粥……
……
俗話說“隔墻有耳”,主仆二人并不知,這一番言語竟被賈母和王夫人在窗外聽了去。
方才賈母來時,因不想打擾寶玉,故吩咐下人不可聲張。
王夫人出來迎接后,便陪同賈母去瞧寶玉,走到窗子下,正好聽到里間二人說話,于是駐足偷聽。
聽得襲人想方設(shè)法開解寶玉,說話十分明理,寶玉似有聽從之意,不像此前那般失魂喪魄,半死不活,開始進(jìn)食。她婆媳二人稍稍放心,也不再進(jìn)去攪擾,轉(zhuǎn)身返回王夫人房間。
賈母被鴛鴦、琥珀扶著在軟榻上落座,王夫人從婢女手中接過茶,向賈母敬上。
賈母接過茶盅,輕輕呷了一口便放下,微笑說道:“襲人是個懂事的,當(dāng)初派了她去看顧寶玉,如今看來,倒是妥當(dāng)。”
“母親說的是,襲人這丫頭我瞧著也不錯?!蓖醴蛉撕?yīng)道,然而語氣淡淡的。
賈母知她怨氣未消,嘆了口氣,道:“政兒媳婦,今兒是我沒照看好寶玉,你要怪就怪我這老婆子罷?!?p> 以賈母的精明,不可能察覺不到自己這兒媳素來不喜黛玉,擔(dān)心她因此事遷怒,以后給黛玉穿小鞋,故而委婉提醒。
王夫人本立在一旁侍奉,忽聽到賈母“自承其罪”,哪里敢當(dāng)?忙擺出一副惶恐至極的神色,邁出兩步到賈母面前,作勢就要跪下謝罪,卻被早有準(zhǔn)備的鴛鴦死死扶住。
王夫人含淚悲戚說道:“媳婦并非不明事理,怎敢怪罪母親?要怪只能怪寶玉不爭氣,如何怨得了旁人?柳二郎說話是不留情面,卻也有幾分道理。”
她很清楚,如果說寶玉是賈母的命根子,那林黛玉就是賈母的心頭肉,也就這柳二郎可以排揎幾句。
果然,賈母與有同感,立刻罵道:“柳二郎就是個沒孝心的孽障!老婆子我都被他擺了好幾刀了!以后再不許他進(jìn)府!”
婆媳兩個迅速找到共同話題,一陣哀嘆連連,盡說柳二郎的不是,絕口不提其他。
說了一會兒,姑且算是解開了寶玉發(fā)狂這件心結(jié),至少表面上看來如此。
賈母忽然皺眉說道:“今日你沒去,有件怪事讓我一直尋思?!?p> 接著,她便將柳湘蓮說他家比不得榮府奴才的事兒說了,又道他特意提了賴家,末了問道:“你說他這是什么意思?總不會無緣無故說這些罷?”
賈母多年前已不管家,對府中收支情況并不完全了解,王夫人也沒必要同她說府中入不敷出,全賴往年積蓄,以免她覺得此等窘?jīng)r是二房管家不當(dāng)所致。
但賴家是賈家老人,非王夫人從王家?guī)淼牡障?,不妨順手上點(diǎn)兒眼藥。
思量已畢,王夫人笑道:“母親,二郎說話雖有幾分夸張,也大差不差。他父親是柳家庶子,家底有限,更何況還遭過劫,好東西都被伯父們拿了去,空剩下座大宅院,說是‘家徒四壁’也不為過。不然他怎會登臺串戲?這又是什么好名聲?柳家生意能做起來,當(dāng)初還是薛家出的本金。眼下看著紅火不假,可才做了多久?再說,做什么生意不要先投本錢?現(xiàn)在他手里怕是沒多少銀子,便是有心,又能置辦下什么好家當(dāng)?
至于說咱們府上的奴才,都是幾輩子的老人了,自然有些體面。賴大家的府邸媳婦也是去過的,那園子十分齊整寬闊,泉石林木,樓閣亭軒,也有好幾處驚人駭目的。家里奴才也不少,賴嬤嬤也就是見了您要請個安,在她自己家里也是稱宗做祖的。他家孫子賴世榮不是被府里免了奴籍么?聽說買了功名,正在謀求外任,便是有咱家面子,要做成此事少說也得使幾千兩銀子,足見家底豐厚。”
長篇大論說了一通,王夫人最后卻道:“柳二郎說這些,無非是胡亂發(fā)些感慨罷了,母親不必放在心上?!?p> 如此對比,賈母聽了豈能真的不放在心上?一時若有所思,又道:“此事我原也不放在心上,可剛剛賞月時,東府珍哥兒和你赦大哥,都一門心想同柳二郎做生意。聽你的話,府上奴才家的日子都越發(fā)富貴興盛起來,難道說咱這做主子的反而家道艱難了不成?”
王夫人一愣,心道這倆不要臉的東西,原來不是恨柳二郎恨的要死么?怎么這會兒也上趕子親近了?口中卻道:“咱們府里倒還好,只是大老爺,嗯,他的花銷大些,最近又買了幾個年輕丫頭,進(jìn)門做了姨娘。東府的珍哥兒作為族長,多少要照料族人,花銷大些也是有的,何況今年剛給蓉兒成了親。至于說家道艱難,斷然談不上的?!?p> 賈母本來的意思,倘若家里果真艱難,她倒是能舍下老臉去尋柳二郎討些好處,反正是合作做生意,不是白要他的。見兒媳絲毫沒有這方面的意思,便覺家中應(yīng)當(dāng)尚可,只是兒子賈赦和東府的賈珍貪心。也就不提這茬,問起了鳳姐。
“鳳丫頭是個要強(qiáng)的,平時說一不二,這回怕是被柳二郎駁了面子,這才不好意思見人,母親不必?fù)?dān)心,想來明兒便好了。”王夫人安慰道。
婆媳倆又閑聊一陣,賈母方才歸去,頭一次覺得,這佳節(jié)好像不怎么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