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座之后,鳳姐抬眸打量這房間。
只見壁上掛著一副唐伯虎的《廬山觀瀑圖》,意境悠遠,遺世獨立。兩邊有元人唐溫如的一聯(lián)詩:“醉后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筆法極是瀟灑飄逸,卻不知是何人所書。
這些價值絕倫的書畫作品對鳳姐這個半文盲而言并無特別意義,除非能賣出大價錢。
她的目光很快被其他擺設所吸引。
梳妝臺上擺著一面半身高的玻璃鏡,光滑似水,纖毫畢現(xiàn),端是珍貴。
檀木架子上滿是各色玻璃瓶子,也不知裝的是何梳妝用品,想必又是柳氏新品,市面兒上絕難買到。
桌案上則是一水兒的玻璃盤子,盛放時鮮瓜果,又有幾個高腳的玻璃杯,內中當是冷飲。
所有用具晶瑩剔透,宛如極品水晶,爭光奪目,形制也極為精美。較之賈家慣用之金盤銀碟更顯貴氣華麗,卻又免了俗氣。
里間是何擺設,未曾得觀,但僅僅外間所見,已令鳳姐大為艷羨。
她的眼界的確不俗,可是生父早死,在王家的待遇并不如何好。
今與秦可卿的生活相較,竟然遠遠不及,一時心下失落。
見她忽然失神不語,秦可卿納悶:“姐姐怎么了?可是不喜小妹屋中陳設?”
鳳姐醒過神兒來,笑著掩飾失態(tài),含笑說道:“哪里是不喜?簡直愛死了!你這屋子便是神仙也可住得,我都自覺不配呢!”
“姐姐說笑了,若是喜歡,趕明兒讓二郎給你備一份兒便是。只是那書畫卻只此一份,請恕小妹不能割愛了?!?p> 秦可卿大度的說道,好像不過舉手之勞罷了。
此舉當然不是打腫臉充胖子,他早聽自家夫君說過,這些亮晶晶的玻璃玩意兒,其實根本不值錢,便是堆滿屋子,也比不上一副唐伯虎的畫作。
“真的?”饒是鳳姐頗以女中英豪自詡,聽了這樣的話,驚喜之余,也不免失落——這秦家妹妹,到底過的是什么神仙日子啊!
枉自己還以為她出身小門小戶,有心相欺,實在是不知天高地厚。
不說別的,那半身高的鏡子何等貴重?賈家小輩中,也僅是寶玉房間才有!
“這還有假?家中庫房內便有備用的,姐姐回時帶上即可。若姐姐覺得這鏡子小,還有面更大的,小妹嫌它占地方兒,這才沒擺出來。”秦可卿笑說道。
“那……”天地良心,鳳姐是真的很想拒絕。
今兒自己是來收服人心的,可不是來占便宜的啊。
只是這便宜也太大了!瞧著亮晶晶的各色玩意兒,鳳姐心里蠢蠢欲動,感覺比金子銀子的誘惑都強烈多了,實在想要一套。
“姐姐,快請嘗嘗我家冰盞如何。”
秦可卿不把送出這點兒東西當回事兒,只當鳳姐已經接受了,指著桌上的玻璃杯說道。
“你家冰盞倒是迥異尋常?!?p> 鳳姐自然看出這冷飲不俗,伸出纖手,將玻璃杯端起,便覺入手清涼,且有奶香撲鼻。
也不著急嘗,細細瞧去,只見杯中堆滿雪白乳酪、蓬松冰末,又灑著切成小丁的各色鮮果,如草莓、葡萄、蜜桃等等。
白色作底,五顏六色搭配,宛如精雕細刻,讓人看了口齒生津,大有食欲。
鳳姐輕輕拿起一個小巧輕薄的玻璃勺子,緩緩舀起指甲蓋大小的一塊兒,輕張?zhí)纯?,小心放入口中舌尖上,頓覺冰涼香甜糯軟,味道極佳。
“這是誰做的?果真奇思妙想,心靈手巧!”
鳳姐嘗了美食,大感暢意,便不吝夸贊。
沒想到柳家不僅器具珍貴,便是一口吃食,竟也遠勝賈家精致。
柳二郎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了嗎?
秦可卿卻笑道:“姐姐猜一猜,此人姐姐剛剛還見過的?!?p> “是誰?我倒不知?!兵P姐回想一圈兒,無奈搖頭。
秦可卿揭破謎底,含笑說道:“便是香菱了?!?p> “哦?竟然是她?記得香菱妹妹曾在梨香院住過一段時間,怎么不曾聽聞有這等精巧手藝?不應該呀?!兵P姐納悶說道。
她的消息最是靈通,又曾去過幾次梨香院,當時并未發(fā)現(xiàn)香菱有何出色手藝。
秦可卿笑道:“俗話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自然是進了我家的門兒,受了夫君指點。”
“我說呢!除了柳二郎,天底下沒誰有這等精巧心思!”鳳姐不由嘆道。
再是心高氣傲,面對柳二郎總是出人意料之舉,她也不得不服。
說了會兒閑話,秦可卿笑問:“姐姐今兒來,可是有什么指教?”
未打招呼,公母兩個便忽然齊至,秦可卿可不覺得只尋常串親,必有所圖。
果然,鳳姐瞧著她,想了想才說道:“男人有男人的生意可做,咱們女人也有女人的生意可做。妹妹覺得我說的有沒有道理?”
“姐姐說的是呢?!鼻乜汕潼c頭應是,隨口問道:“聽說姐姐和我家尤伯母的內衣坊如今合作的很好?”
她可是聽夫君說了,鳳姐除了斂財和管束璉二招女人,沒什么興趣愛好,日子過的其實挺單調的。
聽秦可卿提到內衣坊,鳳姐頗為得意。
自從她加盟之后,原本小打小鬧還遭人叱罵的內衣坊,忽然成了京都貴婦們追捧的稀世珍品,營業(yè)額暴漲數倍,仍在攀升不止。
這幾乎全靠她一舉之力完成,就憑這等本事,用一千兩換得一半股份,她還覺得自己吃了大虧呢!
此時當然不能表露不滿,鳳姐笑道:“內衣坊不過小試牛刀罷了,便是其他生意,姐姐也做的來?!?p> 聽出她話中有話,秦可卿好奇問道:“姐姐的意思是?”
婚前她是足不出戶的閨閣弱女,見識有限。但成婚后,先參與了廣和樓的經營,后又負責核查柳氏商號流水,不久前還經歷了揚州青蓮商社開業(yè),已然站在同時代女子的前列。
鳳姐早她數年便管起自己的嫁妝,但畢竟不讀書,論眼界,絕難和秦可卿相提并論,二人根本不在一個層次。
秦可卿心道,若是鳳姐果有好主意,也不妨聽從一二。
不料,鳳姐卻眉飛色舞的說道:“聽聞?chuàng)P州開了家青蓮商社,專營你家貨物。咱們何不也在京中開設?若是妹妹缺人少錢,我可以助一臂之力?!?p> 其實鳳姐是在說大話,她哪兒還有閑錢啊。
但在她想來,明明是賺錢的生意卻不做,原因無非是缺人少錢,便以此條件相誘。
打的主意卻是,若這生意真能做起來,她便去借錢又如何?無非是付些利息罷了,算得什么。
“這……”秦可卿頓時無語。
原來又是來打我家的主意,難道不知青蓮商社便是我家自己開的么?何必與你合作?
秦可卿大感失望,甚至對鳳姐的觀感變差了很多。
心道,這位鳳姐姐名聲在外,原以為她也是個閨閣英雄,如今看來不過是有副好皮囊罷了。
金玉其外,敗絮其中,見識實在淺薄的很。
她當然知道,若是青蓮商社開到京城,必獲暴利,而且柳家現(xiàn)在也不缺人缺錢。
說白了,開商社就是租門店開商鋪而已,誰還不會呢。
但夫君卻有自己的考慮,要首先開拓江南市場。
特別是,目下僅僅供應揚州,商號上下便已經吃力,工坊產能可不是隨意能擴充的。
錢財倒是其次,關鍵是熟練工人,不光培訓技藝需要時間,夫君還堅持別出心裁的“柳氏商號文化教育”,大耗時間。
這些內情當然不能和鳳姐分說,也不必說。
她便敷衍道:“這等大事,小妹可不敢自作主張,還要夫君來作決定?!?p> 絕口不提青蓮商社其實就是自家的。
見她婉拒,鳳姐還以為她不懂此中厲害,堅定了要做此事的決心:“那我就去和二郎說,難道這等顯而易見的好好生意,他竟看不明白么?”
他當然明白,是你不明白。
秦可卿勸她不得,只好陪著往前院來了。不料,剛走到門外,就聽到里面賈璉的哭求聲。
秦可卿好奇不解,鳳姐卻惱羞成怒,自家男人怎么做出這等丟臉子的事兒來?
于是直接推開門,張口便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