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隆街柳宅前,門燈朗掛。
一位嬌俏少女佇立門外,舉目張望,猶如對夫君翹首盼歸的小婦人。
柳湘蓮打馬而來,呵呵笑問:“不在家里呆著,等在外面干什么?怕我認不得家門嗎?”
見他歸來,香菱喜笑顏開,又忍不住小聲抱怨:“這么晚還不回來,三叔說你要眠花臥柳呢!菜都涼了,再不回來可就被三叔吃光啦!”
柳湘蓮下了馬,走過去伸手揉揉她的頭,安慰幾句。
香菱立馬歡喜起來,開始嘰嘰喳喳說話。
蔣玉菡含笑不語,牽著馮家借來的馬,自行進去了。
與香菱說笑幾句,柳湘蓮進了宅子,先將馬兒帶到馬廄,又喂了草料、雜糧,添了水。而后帶上侯在一旁的香菱,一同進內(nèi)宅。
正堂內(nèi)燈火輝煌,明亮如晝。
一張八仙桌上擺滿珍饈佳釀,另一桌子則擺著櫻桃、桑椹等時鮮果品和精致點心。
柳三已經(jīng)入座,自斟自飲著雄黃酒,見他回來,只掃了一眼,也不說話。
柳湘蓮微覺詫異,尤三姐竟然也在,一身男兒裝,俏生生站著,含羞帶怯的偷瞧他。
柳湘蓮邊脫外衣邊問:“過節(jié)你也不回家陪你媽你姐,怎么留我家蹭飯?”
“你……”尤三姐聽了頓時氣結(jié),抬手指著他,卻顫抖著卻說不出話來。
美眸睜得大大的,霎時就蒙上一層霧水,眼看就要落淚了,神色委屈至極。
昨天回家后,渾身上下幾乎沒有不酸痛的地方,睡覺都睡不安穩(wěn)。
可她今日還是咬牙來了,下午練了足足一個時辰!
因見香菱一個人準備晚餐十分辛苦,她便主動幫忙,忙完自然被邀請留下吃飯。
正遺憾今兒沒能碰見柳二郎,她順水推舟的應(yīng)下,沒想到,好不容易等他回來了,第一句話就讓她心里堵得慌。
尤三姐是什么小暴脾氣?很快收起委屈,雙眸狠狠剜他一眼,站起來一句話不說,直接就走!
柳三視若無睹,繼續(xù)喝茶。
柳湘蓮佯作不知,凈手潔面。
兩個爺們不出口挽留,唯有香菱可憐巴巴的拉著不讓她走。
直到她走到門口,那兩個喪良心的屁都不放一個!
尤三姐氣苦,跺跺腳,硬是轉(zhuǎn)了回來,冷笑著沖柳湘蓮示威道:“菜是我做的,有本事你別吃!”
“我吃我家香菱做的就夠了?!?p> 柳湘蓮渾不在意,洗漱過后坐下。
瞧著斗嘴正酣的兩人,香菱忽然覺得自己可能要對不住二郎了,碎步跑過去給他使眼色,怯聲說道:“二郎,尤姐姐做的菜很好吃的。”
柳湘蓮覺得事情似乎有些不妙,忙問:“所以呢?”
“所以……菜都是她做的……”
香菱輕聲說著,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垂著腦袋不敢看柳二郎。
尤三姐找回了場子,抱胸而立,笑意盈盈,得意洋洋,仿佛戰(zhàn)勝了強大對手。
柳湘蓮拉過香菱來問道:“今天過得怎么樣?玩兒了什么?”
香菱叭叭叭的開始匯報,事無巨細:“蒲艾是我買來的,也是我插到門上的。我還從園子摘了好多花兒,好看又好聞,都放你房間了。還有……”
柳湘蓮從袖子里掏出一個紅綾制成的小老虎,惟妙惟肖十分可愛,系到香菱臂上。
“呀!”香菱大羞,忙用另一只手去攔阻,卻被柳二郎霸道地阻止了。
她扭捏說道:“二郎,我不是小孩子了,怎么戴這個!”
柳湘蓮無視她的反抗,“什么不是小孩子了!未滿十六就是小孩子!戴上,不準摘下來!否則我可生氣了!”
看著這一幕,尤三姐大感驚奇。
她還以為,以香菱如此姿色,人見人愛,柳二郎定是早下手了。
此時近距離看兩人的關(guān)系,竟像是兄妹一般,全是溫情寵溺,實在古怪的緊!
她非常羨慕香菱,暗忖,我只比香菱略大,按照柳二郎的標準我也是小孩子,他怎么不給我?真是偏心鬼!
她哪里知道,柳湘蓮把香菱當(dāng)小孩,是因其心思純粹而非年齡幼小。
看著、想著、憧憬著,尤三姐不知不覺便癡了,眼睛水汪汪的。
“怎么回事兒?三叔你欺負她了?”
見到尤三姐莫名落淚,柳湘蓮十分詫異,肯定不是自己惹她生氣,那只能是柳三練劍時折騰她太慘了。畢竟“他”也是經(jīng)歷過的,也不知原主怎么熬過來的。
“放屁!都快被她氣死了,我還欺負她呢!”
柳三憤憤不平道:“說好了要吃苦,結(jié)果動不動就喊疼叫累。她雖是個姑娘,難道還比不上你六七歲的時候?”
看著一臉氣憤、恨鐵不成鋼、恨女不如男的柳三,柳湘蓮著實無語——讓你當(dāng)她師父,不過是讓你隨便教教。難道還想再練出個柳二郎?死腦筋忒不開竅!
他走到尤三姐身邊,遞了手帕,柔聲問道:“到底怎么了?受不了便不練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哭什么?還不如香菱呢!”
“你門縫里瞧人!誰受不了了!沙子進了眼呢!”
尤三姐邊揉眼,邊蠻橫說道,使勁兒推開靠近的柳柳湘蓮,堅決不承認自己落淚了。
柳湘蓮自然沒什么好計較的,催促道:“好好好!你說的都對,快吃飯吧,我都餓了!”
尤三姐抹了一把眼淚,鼻子抽了抽,看著他嫌棄道:“渾身上下都是酒氣,難道你干喝酒不吃菜的?”
柳湘蓮?fù)巫由弦蛔?,笑道:“你以為喝酒不費力氣?喝酒的時候敢吃多嗎?又吃又喝的人早倒下了,死豬一樣?!?p> 香菱聽了好奇,眼睛眨眨:“誰倒下了?”
柳湘蓮吃著菜含糊說道:“你最怕那個薛大傻子?!?p> 香菱:“……”
尤三姐亦聽過薛蟠的豐功偉績,鄙視其為人,啐道:“活該!這種人醉死最好!”
說完又掩嘴笑了:“‘薛大傻子’,要是讓他知道你背后這么損他,那才好看!”
一家四口,不,尚不能算一家,一老三少圍在桌上,大快朵頤。
不得不說,尤三姐做菜手藝果真可以,色香味俱全,比香菱強多了。
倒不是香菱手腳笨,而是她從小到大都跟著拐子辛苦過活,最近半年才到薛家,也并不需要她動手做飯,最多煮個茶,能有什么長進?尤三姐跟著尤老娘,也是享過福的。
柳湘蓮吃了幾口忽然停下,看向正吃菜的尤三姐,認真道:“三姐兒,不如你來我家?guī)蛷N吧?算你的束脩!”
“你!”尤三姐覺得柳二郎就是自己命里的冤家,不說話盼他說,說了能把人噎死!
多余今天獻殷勤,反倒要把自己搭上。
要束脩,開始你怎么不說呢!
她調(diào)轉(zhuǎn)目光,期盼的看向柳三,希望享受了美食的師父能為自己說句公道話。
“嗯!二郎說的很有理,我看行?!?p> 柳三滿意的咂咂嘴,又夾了一筷菜,表示贊同此議。
實在是尤三姐做的菜比香菱做的花樣又多又好吃,吃過之后就忘不了了,以后咋辦?
師父無情無義,尤三姐氣惱道:“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你們真是臭味相投!我算明白了。”
說完恨恨的大吃大嚼,自斟自飲,海喝一氣。
受了池魚之殃的香菱睜著迷惘的大眼睛,無辜的看著她。
尤二姐見了氣道:“沒說你!吃飯!”
“哦?!毕懔饴犜挼牡皖^吃飯,碗里堆滿了二郎夾過來的菜。
她很不理解,二郎脾氣那么好,怎么總?cè)怯冉憬闵鷼饽??不懂哎?p> 瞧了眼手臂上的小老虎,好吧,可能自己真的還是小孩子,所以不太明白大人的事兒。
她默默想著。
吃完飯柳湘蓮說要送尤三姐回家,尤三姐則倔強的表示不用。
柳湘蓮不管不顧的牽出馬來。
白天治安好些,晚上誰敢讓姑娘家亂跑?還是這么漂亮的。
雖然嘴里說著不要,見柳二郎堅持送自己,尤三姐心里很高興,有些激動,又有些害怕。
難道他要和自己共乘一馬?那豈不是要……肌膚相親?這么快嗎?不太好吧?
很快她就失望了,柳湘蓮扶她上了馬,自己則牽著馬走。
“他倒是挺體貼的?!庇热隳南?。
經(jīng)過昨天和今天的折磨,尤三姐感覺骨頭都快散架了,聽香菱講,柳二郎每天早上要鍛煉一個多時辰不帶歇的,一個人哪兒來這么大的精力呢?她很是不解。
看著器宇軒昂神采飛揚的少年郎,尤三姐突然覺得他有點兒可憐。
自己至少還有媽媽照顧,還有姐姐相伴,可他從小便是孤兒,只有一個狠心的老男人照料著。聽說族人不但奪了他的家產(chǎn),還想置他于死地!
尤三姐心里漸漸升起異樣情緒,意中人不再是空中樓閣一樣遙不可及、不切實際的幻想,而是活生生的一個人,讓她覺得更真實,更可依賴。
至于他總是氣自己,哼!總有叫他后悔的時候!她在心里發(fā)誓。
尤氏母女暫住的小院就在寧榮街后二里遠近的小花枝巷內(nèi),故而距離柳宅也不遠。
在尤三姐陷入胡思亂想毫無知覺的時候,就到了家門口。
一座小小的四合院,比起柳宅連個零頭都不夠,關(guān)鍵還是租的!尤三姐不由的為自己的出身感到羞慚。
馬兒停在門前,柳湘蓮知道此時尤三姐必定渾身酸痛,站立不穩(wěn),就沒去扶她下馬,而是上前敲門。
“咚咚咚”
“來啦?!睅紫⒑?,門開了,出現(xiàn)一個壯碩的中年婦人。
她是尤家唯一的傭人,只是雇傭做工,并非奴仆。
“三姑娘回來啦?!?p> 婦人先看到柳湘蓮,有些吃驚和戒備,待看到馬背上的尤三姐,就放了心,笑著打招呼。
“這位公子是?”
她覺得這位公子好漂亮,竟把三姐兒都比下去了,忍不住問道。
柳湘蓮自然不是真的比尤三姐還漂亮,婦人感受到的是清貴氣質(zhì)。
聽到婦人問話,尤三姐高聲道:“張嫂子!快開門吧。不要閑話了?!?p> 算是提醒對方,你什么身份,和人在大門口拉家常合適嗎?
柳湘蓮對張嫂子說道:“請讓老太太和二姑娘出來吧,三姐兒不方便下馬?!?p> “啊?好好好,我這就去叫她們!”張嫂子也沒問原因,應(yīng)了一句,連忙進去叫人了。
尤三姐有些等不及,也懶得在柳湘蓮面前裝淑女了,沒辦法,總被他弄得破功嘛,干脆自暴自棄,直接朝院里大喊:“媽!二姐!快出來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