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內(nèi)一時眾人都不說話,陷入沉默。
不多久聽得外面?zhèn)鱽砗煓闪闷鸬穆曧?,接著又傳來碎步聲,隨即便見一個十三四歲、模樣格外出挑標致的丫頭走進廳內(nèi)。
此女面容嬌俏,兩彎淡淡柳眉間,赫然有一顆紅艷奪目的朱點兒,紅白交映顯得分外嬌俏可人。
那丫頭進門后先怯生生瞧了薛蟠一眼,面露懼色,遠遠避過,邁著小碎步快步走到薛姨媽身邊,輕聲問道:“奶奶叫我做什么?”
“兒啊!真是苦了你了喲!”
瞧見香菱小心翼翼、可憐兮兮的模樣,薛姨媽一時母性泛濫,更是為了在柳湘蓮面前顯示她未曾虧待香菱,于是嘴里呼著兒,張開兩臂想要將香菱攬進懷里。
不料,這番異常舉動令香菱大為惶恐,唬的她小臉煞白,連退數(shù)步躲開,睜大星眸瞅著薛姨媽,滿眼絕望,淚水止不住的往下掉,滴滴答答像是斷線珠子。
不了解她的經(jīng)歷就很難理解她為何會如此反應(yīng)——從五歲被拐子擄走直到十二三歲,這期間每日忍饑挨餓、辛苦勞累不說,動輒便遭打罵。后來又親眼看著薛蟠命人活活打死馮淵,她自己則被生拖死拽的帶到這人生地不熟的京城。雖跟著寶釵小姐過了幾個月的安穩(wěn)日子,可久存心底的恐懼哪能隨便消除?
如今高高在上的女主人竟然要抱自己這個下賤奴才,這可是開天辟地從來沒有過的事兒!能不叫她惶恐?
香菱哽咽無語,黯然垂淚,悲傷無助的想著——你們到底想要我怎樣呢?難道真像鶯兒說的那樣給薛大爺做房里人么?他可是打殺人命的大惡人??!不僅打死了馮淵,對她也非打即罵,從沒給過好臉色!
越想越絕望,香菱悲痛難抑,兩行清淚滾滾涌出。
薛姨媽見狀,一時愕然,心說壞了,柳二郎別誤以為我虐待香菱吧?又感覺很委屈——我都這么溫柔和氣的同你說話了,你怎么還哭上了呢!
她趕緊掏出手帕給香菱擦眼淚,不住口的安慰道:“香菱別急!快來看看,你還認得柳二郎嗎?”
“柳二郎?”香菱聽了抬起頭,迷惘的看著薛姨媽。心道,原來不是給薛大爺做房里人?稍覺放心,扭過頭盯著柳湘蓮仔細瞧了瞧,覺得這位公子長得真好看,勝過薛大爺一萬倍都不止!
可是又覺疑惑,他為什么會對自己笑呢?笑得溫暖可親,難道是認識我嗎?
雖然香菱很想說認得對方,可還是誠實的搖了搖頭,又低下頭捏著衣角,神情落寞說道:“不認識。我什么都不記得了?!?p> “啊?”薛姨媽一時愣住了,難道一點兒印象也沒有?
“你不記得我沒關(guān)系,我記得你就好?!?p> 柳湘蓮笑容溫和,輕聲細語說道:“當時你才兩三歲,只有這么高。”
他抬手比了比大致的高度,笑說道:“你不用擔心,我已派人去江南查訪。等找到甄叔叔和嬸娘,就讓他們過來接你?!?p> 什么!他竟認識我?還知我爹娘在哪兒?
香菱完全呆住了,小嘴張的大大的,能塞下顆雞蛋。
她何嘗不想要爹娘來找到自己呢?可也只能在夢里想想罷了!
如今才知自己原來姓甄!還有爹爹,有媽媽!
聽到關(guān)于自己身世的消息,似乎還挺可信的,香菱忍不住朝著柳湘蓮走近幾步,癡癡的看著他,滿懷期盼的問道:“他們,他們還好嗎?”
柳湘蓮笑說道:“他們好著呢!一直在找你,不然我也不會注意到你的消息。放心吧,有我在一定幫你找到他們!”
“哇~~”得到確鑿消息,香菱驀然哭起來。
她本性樂觀且愛玩,只是被苦痛生活壓抑住了?,F(xiàn)在有人作出這樣的保證,說話溫柔,笑容誠摯,竟像親兄長一般,比薛大爺對寶姑娘還要好,令她覺得無比踏實和心安。
心防一旦開啟,真實情緒宣泄而出,香菱撲上去抱著柳湘蓮,嗚嗚的痛哭起來。十年積累的心酸悲苦,盡數(shù)在此刻宣泄。
柳湘蓮一手攬著她柔弱肩頭,一手輕拍著因哭泣而抽搐的背部,柔聲軟語安慰:“別怕,有哥哥在,以后沒有人再敢欺負你!”
兄妹相認的溫情場面看的薛蟠很不是滋味,連連哀嘆。若沒有上次被柳湘蓮?fù)创虻慕?jīng)歷,無論如何他都不會放手,哪怕明知有可能帶來危險也不在意。
刀不架在脖子上,他都不知‘怕’字怎么寫!
但他又很識時務(wù),清楚柳湘蓮根本不懼他,也不怕賈家、王家的權(quán)勢,狠起來敢打敢殺。
這且罷了,他還陰險狡詐!所以,只能先委屈自己了。
別看這時薛蟠被迷得的五迷三道,失去香菱就好似丟了命一般,實際上只是一時貪鮮罷了。
按書中鳳姐的話,薛蟠將香菱納入房中后,“過了沒半月,也看的馬棚風一般了”,再不當一回事兒。等到娶了夏金桂之后,香菱更是身遭慘虐,香消玉殞!
如何不令人嗟嘆哀傷?便是賈璉也說“薛大傻子真玷辱了他(香菱)”!
伏在柳湘蓮懷中哭泣良久,香菱方止住了,抬起頭來,瞧見他胸口被淚水浸濕的痕跡,頓時又羞又慚,低頭囁嚅道:“我,我給大爺洗衣服!”
柳湘蓮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爽朗一笑:“這算什么?我在家都是自己洗衣服的。男子漢大丈夫,沒有正經(jīng)事業(yè)也就罷了,難道連洗衣也干不了?要是圖省事,干脆吃飯睡覺、拉屎撒尿全讓人代替了罷!”
他說的粗魯,香菱聽了卻覺親切,不由笑了。怯怯的偷瞄一眼,只覺得這位公子哥哥長得真好看,說話也好聽。只是有些奇怪——做爺?shù)脑趺茨芨上氯说幕顑耗兀?p> 薛姨媽見柳湘蓮并未生氣,也沒懷疑她苛待香菱,總松了口氣,急不可耐說道:“今日你們兄妹相認,真是又奇又喜之事!既然二郎你已經(jīng)派了人去找她父親,我看不如就讓她跟著你過罷。如此也方便照顧她,省的你天天懸心掛念!”
“不行!我不同意!媽媽你糊涂啦!”
薛蟠如遭雷擊,猛地站起,沖著他媽脫口大喝。
“混賬!有你什么事兒!還嫌不夠造孽嗎!”
薛姨媽這次沒有縱容薛蟠。她已然看出,柳二郎對香菱志在必得,倘若不許,還不知以后會折騰出多少事兒來呢!于是嚴詞喝罵薛蟠。
“二郎,你別理這混賬,只管帶了香菱去!”薛姨媽對柳湘蓮說道。
薛蟠也猛然驚醒——香菱現(xiàn)在可不是無依無靠、任人擺布揉捏的孤女了!
還有個心狠手辣的護花使者正盯著自己冷笑呢!
神色訕訕的坐下來,心中悲戚苦悶,歪垂著頭不住的唉聲嘆氣,喝了一杯又一杯。
柳湘蓮沒去理會他,不做強留已經(jīng)表明態(tài)度——慫了!總不能讓人假裝歡喜吧?
不過他沒有直接答應(yīng)薛姨媽,而是看向香菱,柔聲說道:“英蓮,你被拐走的第二年,葫蘆廟失火殃及你家,如今我也不知甄叔叔搬到哪兒了,還需細細查訪。
你若喜歡待在薛家呢,就暫留這里,我相信伯母不會讓別人欺負你的。當然,你也可以來哥哥家,雖然沒有薛家富貴,可是房間多得很,隨便你選。你覺得呢?”
這時三雙眼睛都盯著他,香菱有些緊張,一顆芳心砰砰砰的亂跳。
眼光溫潤輕柔,讓人安心的,是公子哥哥。
充滿鼓勵的,是薛家奶奶,看起來她是想讓自己走呢!
還有一雙眼睛兇巴巴的,是打死人的薛大爺!
想到鶯兒說過要她給薛大爺做房里人的話,香菱忍不住用眼角余光偷瞧了眼滿臉兇狠的薛大爺,只覺得心驚膽戰(zhàn),真是可怖呢!
雖有些不好意思,香菱還是鼓起勇氣說道:“我想跟著公子哥哥?!?p> “公子哥哥?”
薛姨媽聽了一怔,隨即哈哈大笑,樂不可支,指著香菱打趣道:“什么‘公子哥哥’‘公子弟弟’!虧你想的出又叫得出口!”
她指著柳湘蓮道:“他姓柳名湘蓮,理國公府子孫。與你原名都有一個‘蓮’字,可見是天定的緣分!”
香菱早羞的滿臉通紅如似火烤,垂頭不語,一雙玉手十指亂絞,暗恨自己一不小心把心里話說了出來,真真惹人笑話。
見她羞澀難忍,憨態(tài)可掬,薛姨媽不再與她頑笑,吩咐道:“既然如此,你先進去收拾一下,你的東西全都收起來。再去和寶丫頭告?zhèn)€別,稍后就安排馬車送你們回去?!?p> “是,奶奶!”
香菱應(yīng)聲去了,走路的步伐都輕快幾分,搖搖晃晃似要飛起來,像一只美麗的蝴蝶剛剛學會飛舞。
薛姨媽知她是懼怕自己的混賬兒子,搖頭無語。命人找來香菱的身契轉(zhuǎn)交給柳湘蓮,日后等甄父到了便可改回良籍。
去了家中一大隱患,薛姨媽很是高興,不經(jīng)意間多喝了幾杯,很快變得面色紅潤。酒意上頭,醉態(tài)漸濃,她吩咐薛蟠繼續(xù)招待柳湘蓮,自己回房間去了。
……
后院,寶釵房內(nèi)。
香菱沒有多少東西,幾件貼身衣物還是到薛家后添置的,再加上洗漱用具,只用一個半大的棉布包袱就全都裝好了,而后便來向她現(xiàn)在的“主子”薛寶釵告辭。
“姑娘,我要走了。”
香菱淚眼婆娑說了一句,而后便要跪下給寶釵叩頭告別。
寶釵本坐在椅子上,這時忙起身將她攔住,握著她的手說道:“你這傻丫頭!既然不是我家奴婢了,何須給我叩頭呢?何況,我待你從來也是姐妹一般,你該知我的心!”
“香菱知道,姑娘最好了!”香菱忙說道。
寶釵嘆道:“你原是爹娘的掌上明珠,經(jīng)一番磨難,終到了撥云見日的時候。柳二郎是個有能為的,有他照顧著,再不會有人欺負你,比我還要好呢!我只愿你莫要怨恨我家,莫要怨恨哥哥。他就是魯莽性子,別說我了,就是媽媽也沒有辦法呢?!?p> 語氣漸沉,幾乎哽咽淚下。
香菱急的手足無措,急忙擺手安慰:“不怪的!不怪的!怎會怪姑娘呢!原來我總是吃不飽,也沒有漂亮衣服,每天干不完的活兒,還要挨打挨罵,跟著姑娘過的很好呢!”
她神色糾結(jié):“其實,我也不想離開姑娘的,只是……”
說到此處便止住了,下面的話不便出口。
寶釵何等聰明伶俐,知她懼怕什么,略有歉意也不挑破,反倒換上笑臉,打趣說道:“哼!好個精明的丫頭!我算明白了,你是怕柳二郎不盡心,所以要監(jiān)督他幫你找爹娘!我說的對不對?”
一面說著玩笑話,一面勾著蔥指刮了刮香菱白嫩挺拔的瓊鼻,把她逗笑了。
正巧薛姨媽進來,觸景生情道:“看你們親的姐妹一般,我真有些舍不得呢!”
細瞧香菱,沒了往日的擔驚受怕,容光煥發(fā),愈發(fā)嬌俏可人,竟不輸女兒!
再想想她的人品性格,也是萬里挑一。
若將來同甄先生商議,把她討來做媳婦……
想到此處,薛姨媽一瞬間很是心動,可很快又放棄了,搖頭失笑。
縱然香菱是良家女子,可小門小戶的,怎好做薛家媳婦?
若是做小妾,恐怕人家父母也不愿意。
況且柳二郎對她這般上心,未必沒存旁的心思。即便以前沒有,見過面之后未必沒有——這樣天仙似的人兒,誰不喜歡?
罷了罷了!薛姨媽本就有些醉意,懶得再費神思想,囑咐香菱道:“柳二郎畢竟是男子,你以后要是有什么不方便的,派人來告訴一聲,不要客氣?!?p> 香菱再三謝過,而后帶上包袱出去了。
柳湘蓮早在前院中等候,見她出來,徑自走過去強勢的從她手中接過包袱。而后與她出了大門,扶她上了馬車。
香菱離開薛家已成定局,薛蟠不甘心卻無可奈何,失魂落魄的出來送行。
柳湘蓮走到薛蟠面前,從懷中取出一枚臨時買來的蟠龍玉佩,鄭重說道:“薛兄,這枚玉佩是我家祖?zhèn)髦畬?,便是我的壽禮了,請笑納?!?p> 一聽是祖?zhèn)鲗毼?,薛蟠怎敢怠慢?要知道柳湘蓮可是出身理國公府?p> 他急忙伸手接了過來,低頭一瞧,果真古香古色,是件有年頭兒的古物。
忙婉謝道:“這如何敢當?二郎你太客氣了!既是祖?zhèn)?,還是你自家留著吧?!?p> 推辭再三,不得已才最后收下。
“二郎肯把這等寶貝拿來送我,果然是把我當好朋友、好兄弟!”薛蟠心結(jié)稍解,盡力不去想香菱之事。
馬車漸行漸遠,終于轉(zhuǎn)彎消失。薛蟠呆呆的望著,悵然若失,癡了半日,才悶悶不樂的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