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自己屋里后,薛蟠轉身關上房門,又伏在門后聽了聽,確定門外無人潛伏,頓時垮掉了臉,呲牙咧嘴的,急忙從櫥柜里取出以前余留的傷藥。
這藥乃薛家專門制作預備的,須先用酒研開,再涂抹到傷處,散熱化淤之效極佳。
仔細的上完藥,薛蟠總算松了口氣,躺到床上隨便蓋了張錦被,口中不停的低聲咒罵著柳二郎,昏昏入睡。
翌日清早。
經(jīng)過一晚休息,起床后薛蟠欣喜的發(fā)現(xiàn)傷處消腫了,已恢復的七七八八,絕不會妨礙自己去尋香憐、玉愛高樂。
略一詢問,昨日為他奮勇出戰(zhàn)的薛福、薛祿等幾個小廝仍然下不了床,疼的整夜整宿的叫喚,薛蟠心里竟然開始感激起柳二郎來。
吃過早飯,不顧母親和妹子極力勸阻,薛蟠迫不及待去了枕云班。
顧如意聽完薛蟠轉述,頓時了然——這是柳二郎拉來的客戶,得多分錢!
他心里大喜,枕云班若能進榮國府表演,無疑會大大提高戲班檔次,今后可以光明正大提價了!
何況素聞薛大爺出手大方,花錢沒個計較,不宰他宰誰?
想畢,顧如意故意皺起眉頭,面現(xiàn)難色,躊躇說道:“此事不好辦呀,戲班日程早已定了,委實安排不開?!?p> 不出所料,薛蟠根本不辨這話是真是假,滿臉急色,又是祈求又是威脅。
顧如意被他鬧的無法,長嘆一聲,無奈屈服,咬牙報價五百兩銀子,說是要給其他客戶違約賠償。
違約賠償當然是幌子,實際上是獅子大開口,要價遠高于市場行情。鳳姐過生日時,吃喝唱戲折騰兩三天總共也就花了一百多兩。枕云班即便連唱幾場,也絕對不值這個價!
可薛蟠是誰?家資百萬的豪門闊少!二話不說樂呵呵應下,反覺得自家占了便宜。
……
梨香院不大,用來招呼薛蟠的狐朋狗友自是足夠。
誰知消息傳進榮府后,賈母聽了所謂的“柳氏新戲”,也甚感興趣。
她老人家就喜歡聽個新鮮玩意兒,于是也要一觀。
賈母這一動可了不得——賈赦繼室邢夫人、賈政之妻王夫人、賈璉之妻王熙鳳、賈珠遺孀李紈、賈珍繼室尤氏等一干兒媳婦孫媳婦全都要侯在身邊侍奉。家里的姑娘們少不得也要帶著高樂一場。
薛蟠這下頭都大了,場地不足??!男客都安排不下,更別說內(nèi)眷了!
寧國府賈珍聽聞此事,慷慨提出可以借用寧府會芳園,場地夠大,環(huán)境優(yōu)雅,內(nèi)眷在天香樓上亦可觀戲。
薛蟠感激涕零,拉著賈珍的手直喚“好哥哥”,情真意切。
……
柳湘蓮自不知薛蟠回家后一場好鬧,上演了蟠式孝母,只是按部就班過自己的小日子。
待到初三這天,他與蔣玉菡如期赴會,直接從家里步行出發(fā)——與寧國府不就隔了兩條街嘛!
二人走出興隆街后向北行了一段路,在第三個路口轉進寧榮街,便見街北蹲著兩個大石獅子,三間獸頭大門緊閉,門上掛著“敕造寧國府”的大匾。
府門左右,轎馬簇簇,今日來客顯然不少,柳氏新戲和琪官的號召力還是很強的。
柳湘蓮玩心忽起,走過去摸了摸石獅子,這可是“自己”金口玉言寧府中唯一干凈的東西!
正門緊閉,只東西兩個角門開著,門前站著幾個專作迎送的小廝,華冠麗服,很是排場。見他竟然敢伸手觸摸石獅,急忙出言呵斥,逼近過來想驅趕他。
這時忽有一人從東角門竄出,氣喘噓噓的疾奔過來,正是薛蟠。
他先斥退寧府小廝,一邊喘氣兒一邊說道:“二郎,你怎么打這邊兒來了?從后街進會芳園不是更近么?府里面走要繞路的!”
柳湘蓮這才想起,薛蟠的確派人說過此事,但他想著看看國公府的氣派,下意識便給忘了。
“過來瞧瞧這獅子,也不差這幾步路?!彼S口回道。
薛蟠已緩過勁兒來,笑嘻嘻道:“你要是喜歡這玩意兒,改天哥哥送你十個八個!肯定比他家的更大更白,摸起來更滑更爽!”
柳湘蓮聽了不禁皺眉,狐疑的看著薛呆子,懷疑對方是不是又想挨揍了?
薛蟠這時也注意到安靜站在一旁的蔣玉菡,果然是個俏麗“佳人”!當下不敢冒失,搓著手笑道:“這便是琪官兄弟吧?要見你一面可真不容易呀!”
蔣玉菡點了點頭,柔媚一笑:“我見你倒是很容易?!?p> “???你見過我?”薛蟠皺眉,不解何意。
蔣玉菡也不解釋,不會說見過他跪地求饒的慘狀。
稍作寒暄之后,薛蟠領著二人從東角門往里走,歉意說道:“對不住了,他家規(guī)矩太大,平日里大門常關,只能走角門。可不是哥哥不給你們面子!”
蔣玉菡淡淡的笑了笑,并不說話,自己只是個戲子,哪兒有資格計較這些?
柳湘蓮也絲毫不介意,就連黛玉進榮國府不都是從角門走的?甚至連個迎接的主子都沒有,全是仆婦小廝。薛蟠肯來引路,他這待遇算起來比黛玉還強呢。
三人一路走過去,不知經(jīng)過幾多廳殿樓閣,總算進了會芳園。
園中百花爭艷,姹紫嫣紅,花香裊裊,令人沉醉。
天香樓前建著一座高大寬闊的戲臺,比臨時搭建的不知好多少。
枕云班的人都已到了,正在后臺化妝做準備,蔣玉菡自行過去。
園中擺了酒席,賈家成年男子與男客在座,已經(jīng)舉杯把盞、吆五喝六的勸起酒來,氛圍熱烈。
柳湘蓮被薛蟠領了過去,逐一介紹給眾人……
……
天香樓上,珠圍翠繞,花枝招展。
臨窗擺了幾桌席面,女眷們各自落座,居高臨下視野開闊,正好可以俯瞰戲臺。
一位鬢發(fā)如銀的老婦人歪在鋪著錦緞衾褥的軟榻上,如眾星拱月般被圍著。自然就是榮國府的國公誥命史氏太君,也即慣常所稱的“賈母”了。
族中小輩們逐一過來請禮問安,賈母含笑應著。
賈珍之妻尤氏過來時,身后跟著兩個婀娜嬌俏的年輕姑娘。
賈母看著面生,招手喚到身前,覷著眼瞧,口中問道:“這是誰家孩子?模樣好生標致!”
賈母身邊站著個俊俏丫環(huán),名叫鴛鴦,最是機靈體貼。見狀,不待吩咐便遞上老花鏡。
賈母隨手接過戴了,將兩位姑娘上下仔細打量一番,十分喜愛,抓住其中一人的手,來回摩挲,嘴里連聲說:“好孩子,真是個好孩子?!?p> 尤氏心思通透,一聽這話,便知老太太又起了“愛美”之心,正中下懷!
賈母素來喜歡將漂亮女孩聚攏在身邊,除了迎春、探春、惜春是賈家姑娘外,史湘云、林黛玉、薛寶釵、薛寶琴、邢岫煙、李紋、李綺、喜鸞、四姐兒……都是親戚家的,未來都會出現(xiàn)在榮府。丫鬟中格外出彩的,如鴛鴦、琥珀、襲人、晴雯等人,也都是她親手調(diào)教。
尤氏今日盛裝艷服,光彩照人,故意帶了倆姐妹來此,也存了一些念頭。
此二女依著家中排行,被喚作尤二姐、尤三姐,俱是花容月貌,顏色俏麗,讓人見而生愛。尤氏雖美艷,亦有所不及。
但二女與尤氏并非親姊妹。當年她們生父死后,母親改嫁尤家,姐妹倆年紀尚小就跟了過去,改了尤姓。結果沒幾年尤老爺也死了,尤老娘這回沒再嫁,搬出尤家后,守著一雙女兒過日子。
寡婦弱女,沒個正當營生,家道自是艱難,便常來寧府尋尤氏打秋風。賈珍見了這對兒俏麗的小姨子,善心大發(fā),慷慨的幫她們母女在寧榮街后二里遠近的小花枝巷內(nèi)賃了座小院兒。
母女三人這才從借助的外祖家搬了出來,免得再受人閑言碎語。
作為賈珍的枕邊人,丈夫是何心思,尤氏怎會不知?眼見兩位妹妹年歲漸長,賈珍的目光越來越多流連于她們身上,將來之事已能預料,她想阻止卻有心無力。倘或這倆姐妹能在賈母面前掛上號,甚至得到她老人家的歡心,多少也會有些防備效果。這才有今日帶來拜見之舉。
賈母又問又贊,顯然頗為喜歡兩位妹妹,尤氏款款走到賈母身前,溫婉笑說道:“讓老祖宗見笑了!這是孫媳婦家的兩位妹妹,小名喚作二姐兒、三姐兒。今兒正好也在府上,非要過來拜見老祖宗呢,都想沾沾老祖宗的福氣呢!”
兩位尤家姑娘亭亭玉立,俏臉染霞,齊齊跪下向賈母行禮請安。
聽了奉承之語,又見二女顏色殊麗,舉止有禮,賈母很是高興,慈祥笑道:“你們有心了!都快快起來吧!”扭頭吩咐鴛鴦:“快拿些見面禮來!”
鴛鴦自去安排人回榮府取見面禮,稍后奉上。
“今年多大了?”賈母拉著尤氏雙姝的纖手問道。
“十六。”
“十五。”
尤氏姐妹各自答道,賈母當面,不敢多說,性子全收斂起來,竟有大家閨秀的風范。
略問了幾句,賈母生出親近之意,命她們在身旁錦凳上坐了,囑咐道:“以后多來府里頑,家里姊妹多,一起解解悶子?!?p> 將眼鏡遞給鴛鴦收了,賈母對坐在下首的薛姨媽說道:“寶玉說這出戲文很是新鮮,是什么‘柳氏新戲’,演的極好,名動京都。我總不大信。他們年紀輕沒見過世面,哪里知道好的壞的。”
薛姨媽今日亦著盛裝,滿頭珠翠,薄施粉黛,四十出頭的婦人看著不過三十許,身段豐腴,臉帶貴氣。蟠兒生日,賈母能來做客給的面子可是太大了,她倍感滿意。
聽了賈母之言,她頷首笑說道:“老太太說的是呢!他們年紀輕,見識淺,哪兒能跟您老的火眼金睛比!只是我聽蟠兒講,這戲在外面極受歡迎,或有一二可取之處。今兒正好請您老給掌掌眼,也是他們的福氣,怕還要求著您老斧正指點呢!”
賈母含笑點頭,當仁不讓說道:“別的不敢說,單論聽戲,咱家里還真沒有誰比得上我這老太婆的?!?p> 話音兒剛落,便有一人哈哈大笑,待驚動了眾人,她又忙拿繡帕一晃掩了嘴,豐腴妖嬈的身子仍止不住花枝亂顫,頭上八寶攢珠花搖晃得似要掉下來。
此女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吊梢眉,身量苗條,體格風騷,乃是神仙妃子般的人物。正是賈璉之妻,王夫人內(nèi)侄女,大名王熙鳳,亦稱“鳳姐”,小名“鳳哥”。
鳳姐最善在賈母面前調(diào)笑嬉鬧,逗引老太太開懷,被賈母戲稱作“潑皮破落戶兒”。
身為孫媳婦,今日她在近旁侍奉,卻不知何故發(fā)笑,眾人都疑惑不解的看了過去,等她解釋。
賈母也忍不住問道:“鳳丫頭,你又搞什么名堂?莫不是發(fā)了癲!”
鳳姐聞言收了笑聲,臉上仍帶著調(diào)皮笑容,歪著螓首,嬌笑說道:“我自是笑那該笑之人!”
雖沒點名,可是看她那挑釁似的目光,眾人便知這“該笑之人”指的是賈母了,更覺奇怪。
賈母一愣,隨后大笑問道:“喲!竟是笑話我呢?那你倒說說,笑話我什么?要是說的沒理兒,今兒就撕了你這張破嘴兒!”
鳳姐柳眉揚起,丹鳳眼笑意盈盈,朱唇輕啟,得意說道:“俗語說‘說話聽聲兒,鑼鼓聽音兒’。姑媽說您老是‘火眼金睛’,老祖宗只管瞎樂呵,可也不想想,這是誰才有的寶貝呢?”
薛姨媽正笑呵呵的瞧熱鬧呢,聽得一愣,怎么還扯到自己身上了?隨即反應過來,指著鳳姐笑罵道:“鳳哥兒這張嘴真該撕了去!最會胡亂編排人!挑撥離間,惹得老太太厭了我,于你有什么好處?”
賈母也明白過來,鳳丫頭竟是說自己是孫猴子呢,也不惱怒,反倒呵呵一樂,笑罵道:“哼!看把你牙尖嘴利的,倒編排起我來了!我看你才是孫猴子!天不怕地不怕,吵吵鬧鬧沒個嫻靜的時候,真該找個唐和尚來治治你!”
鳳姐掩面而笑:“老祖宗,孫媳婦能耐可不小,唐和尚只會念經(jīng)怕是降不住,還得請佛祖菩薩來!我瞧著,滿屋子里也就老祖宗最是慈眉善目,和藹可親,最像活菩薩了!”
這話沒說完呢,又引的賈母大聲歡笑,眾人也都哈哈的笑了起來。
正說笑玩鬧著,仆婦過來稟告,說戲班已經(jīng)準備妥當,請問老太太何時可以開戲。
經(jīng)過了幾道手,這話兒才最后由尤氏傳達到賈母耳中。
因預先定好了先演新戲《霸王別姬》,倒也無須急著點戲,賈母笑道:“既然妥當了,現(xiàn)在便開戲吧,瞧寶玉都等不及了?!?p> 仆婦應了,忙快步走去傳話。
廳內(nèi)眾人又開始打趣起坐立不安的寶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