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響亮的鳥鳴幫他們打破了晨間的寂靜?;覡枦Q定坦誠相待。
“先從我開始:我的名字是灰爾,是一名……打手,嗯。我受你的格里諾叔叔的請求,幫他護(hù)送車隊前往烏徹利亞的喀瑞。但很不幸,車隊遭受了強(qiáng)盜的襲擊,我沒能救下所有人,只帶著你逃了出來——就這些內(nèi)容來說,我說的和你知道的有出入嗎?”
他抱著雙手,等候著女孩的回應(yīng)。女孩仍舊懷疑地看著他,但臉上開始浮現(xiàn)思考的神色。半晌后,她像是放棄似地?fù)u搖頭。
“……我什么都不記得了?!彼趩实卣f,“我上車后,格里諾叔叔說讓我睡一覺。我昏睡了很長的時間,所以……”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抬起頭,看向黑發(fā)的青年。
“那個……”
“叫我灰爾就行?!?p> “……灰爾,你剛才說……有強(qiáng)盜。那格里諾叔叔他,他在哪……?”
“我很遺憾?!被覡栔徽f了這么一句。
女孩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她猛烈地?fù)u頭,露出晶瑩的淚花。
“騙子!”她對灰爾大喊,“格里諾叔叔……他……他明明很可靠,對我也很好……他還說,這個冬天結(jié)束了就會帶我去找媽媽。格里諾叔叔答應(yīng)過我的……”
是啊,他答應(yīng)過你?;覡栃南?。而我也答應(yīng)過他,會保護(hù)好他的車隊。我們都違背了自己的諾言,我們都是騙子。
“我們在桑密過冬。”片刻之后,女孩抽咽著說,“每個冬天到來前,媽媽都會把我托付給格里諾叔叔照看。我們已經(jīng)這樣相處五年了……明明一直都很正常的……”
女孩說的不像是假話。灰爾點點頭,他由此得出了一個合理的推論。
就算是信得過的人,又有哪個貴族家庭——女孩的裝扮和儀表無疑說明她確實是這樣的出身——愿意把自家九歲的孩子托付給商會,讓她獨自在外地過冬?答案顯而易見了。
大概是一個伯爵、甚至是已故親王的孩子?;覡栃南?。也許她是家族里的第三或第四個女兒,可能還有五個兄弟,但更可能是一名私生女。她有著不算貧瘠的童年,卻不比家族里的管家或侍從的地位更高。她會成為家世競爭的棋子,成為士族迫害的工具。而她的母親為了讓她的女兒不受殘害,讓她在不為人知的地方長大,還放到商會的據(jù)點過冬。
如今,她的母親想把她接回自己身邊,卻被她丈夫的正室,或是非親的兒子們給發(fā)現(xiàn)了。他們找來了青藍(lán)幫——這群腦子不太正常的匪徒——打算把家族的黑點抹去。就算他們留她一命,等到她再長大點——長到有一丁點像女人的樣子后——她就會被嫁給某個她不認(rèn)識、但卻很方便她家族辦事的男人那里,然后在被囚禁的莊園里度過一生。
至于格里諾說的“他們的未來”——那家伙經(jīng)常喜歡用些夸張的措辭,灰爾決定權(quán)且無視。
這樣一來有不少問題可以得到解釋,但青藍(lán)幫口中的那些頌詞,以及女孩身上所展現(xiàn)出來的魔力又是怎么回事?
女孩的抽泣打斷了他的思緒。他嘆了口氣。
“能起身嗎?”
“別碰我!”
灰爾蹲下身子,看著像貓一樣齜牙咧嘴的女孩。
“別害怕,我并沒有惡意?!?p> “我怎么相信你?也許你和強(qiáng)盜是一伙的……你在騙我!”
“那你早就沒命了?!被覡柪淅涞卣f,“我不會強(qiáng)迫你做什么,也不會加害手無寸鐵的孩子。至于你,從石塊下出來吧。好好看看周圍——那些才是想要害你的人?!?p> 女孩狐疑地探出頭,在看到周圍的景象后,她臉色蒼白地捂住嘴。
“……是你做的嗎?”
“是啊,就像童話里的騎士幫公主斬殺壞人一樣?!被覡栒f道,突然靈機(jī)一動。他使壞地笑著,故意退開兩步,“現(xiàn)在騎士大人要離開了。你呢,小公主?是要跟我走,還是在這兒給他們守靈?”
女孩猶豫地站起身,沒有靠近,但她的表情無疑已經(jīng)表明了她內(nèi)心的想法。
灰爾又嘆了口氣。
“別哭啦。”他簡短地說,“我?guī)阕摺I蟻戆伞!?p> 抱起女孩時,他感到一股微微的力量在抗拒,但那份排斥他的力道終究還是消失了。女孩的身上散發(fā)出濕羽毛的味道,有著溫?zé)岬挠|感?;覡柌唤械襟@訝:昨晚他抱著女孩時,對方給他的感覺輕飄飄的,就像一個幽靈;可現(xiàn)在他的手臂上傳來真實的重量,以及生命的律動。
他抱著她繞過地上成堆的尸體,女孩緊緊地閉著眼。
“澤闕斯!”
灰爾掏出口笛,呼喚道。
灰色母馬從一片矮林后繞了出來。它的身上有多處擦傷,看著沒什么精神,但光是它的出現(xiàn)就足夠讓灰爾感到寬慰了。
“好姑娘,”他抱著女孩跳上馬,撫摸著馬匹的脖頸,“還好你沒事?!?p> “什么?”
“沒說你,小鬼靈精。你只是個臭小鬼?!?p> “我才不小!”
“當(dāng)然。那你幾歲了?”
“我……過了九歲生日了!”
“啊,九歲,那你毫無疑問是個成熟的女士了。成熟的女士可不會哭鼻子,對嗎?”
女孩抽了抽鼻子,憤憤地盯著他?;覡栃α诵Γ瑺縿禹\繩。
太陽緩慢地爬上山頭,為他們照耀著山谷的道路?;覡栐谏綕靖浇D(zhuǎn)了一圈,終于找到了通向西邊的干道,于是他們催馬前進(jìn)。
當(dāng)馬匹小跑起來后,灰爾看著懷里那頭金色的長發(fā),決定趁此機(jī)會再問幾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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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鬼,你叫什么名字?”
“都說了,我不小。”
“哦,抱歉,親愛的女士。敢問尊姓大名?”
“不告訴你!”
“可我已經(jīng)告訴了你我的名字。禮尚往來,知道嗎?你要是不說,我會很可憐的?!?p> “……愛麗絲?!迸⒌吐曊f,“我的名字是愛麗絲·艾瑞安娜。”
果然。灰爾暗暗佐證了自己的猜測。他沒聽說過南境有叫“艾瑞安娜”的貴族,她的姓氏用的是她母親的名字,這更說明她的出身為人不齒。
“愛麗絲,你說你上車后就一直在沉睡,這話是騙我的吧?我從車隊剛出發(fā)時就在,我們光走到克勞維爾山脈就用了一整個月,可在我印象里,沒人能連續(xù)沉睡一個月的時間?!?p> “我不知道。”女孩的聲音很低落,好像灰爾的提問是在審問她似的,“我只清醒過幾次,一般都是在吃飯的時候……我……有種少見的疾病。我經(jīng)常會一覺不醒,或是在白天莫名其妙地恍惚……他們說,我可能是得了嗜睡癥,但格里諾叔叔請來的醫(yī)師都治不好我。他們還說,他們從沒見過癥狀和我一樣嚴(yán)重的人……”
他們當(dāng)然治不好你?;覡柲叵?。不管是那些醫(yī)師,抑或是女孩自己,都沒有察覺到這位名為愛麗絲的少女體內(nèi)所擁有的巨大魔力。她的癥狀并非來自生理疾病,而是出自某種魔法病因。
艾歐大陸是以魔力為依托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中,有著名為“自然魔力”的存在。自然魔力廣泛充盈于空氣、大地、海洋、森林……即世界的各個角落,推動著世界不斷運作,支撐著世界的變化和發(fā)展。
從女孩昨晚的表現(xiàn)來看,她肯定具有魔法天賦——少數(shù)孩子在出生時,就會伴隨著強(qiáng)大的魔法靈光。這是自然魔力不小心混入生命孕育過程的產(chǎn)物,是一種天賦,也是一種詛咒。
他們注定會擁有與其他孩子不一樣的童年。這些孩子往往會被神秘的巫師群體看中,在很小時就被送往巫師們的教學(xué)設(shè)施——凰學(xué)院,以成為巫師為目標(biāo)而培養(yǎng)。
很早以前開始,巫師們就時刻關(guān)注著民間擁有魔法天賦的孩子。他們往往出生于自然魔力富集的地區(qū),而那里居住的通常都是貧窮的家庭——在這些家庭對外售賣的“貨物”中,一個孩子的價格遠(yuǎn)低于一頭奶牛。愛麗絲沒有被他們帶走,恐怕要感謝她母親藏匿得好。
在某位巫師朋友的指點下,灰爾對魔法和魔力的相關(guān)知識也算有個比較清晰的了解,所以他還不至于看到女孩施放出魔力就驚慌失措。擁有天賦的孩子是可以直接干涉自然魔力的,他們能做到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通靈,預(yù)言,無意識地使用上古時代的魔法,乃至引發(fā)災(zāi)難。
這些力量往往是不可控的,且會消耗大量的精神,這或許就是女孩的病因所在。
只有成熟的、經(jīng)過訓(xùn)練的巫師才能隨心所欲地控制自己的魔力并施展魔法,而愛麗絲不過是一個九歲的孩子而已。至于青藍(lán)幫的那番表現(xiàn),灰爾也沒有對此思考太多——民間有不少對魔法感到畏懼,或者說迷信的人。這些人往往都有自己信仰的神,看到魔法就以為是神跡降臨的大有人在,而那些沒什么文化的流氓和強(qiáng)盜則更是如此。
女孩的母親恐怕很清楚她的孩子有多么強(qiáng)大的能力,于是讓格里諾設(shè)法限制她的力量——那個車廂內(nèi)的護(hù)身符就是為此存在的。
“我明白了?!北M管內(nèi)心活動一陣波瀾,但灰爾的神情還是顯得很冷靜,“所以,現(xiàn)在的情況是:你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我的總結(jié)對嗎?”
女孩沒回復(fù),算是默認(rèn)?;覡栐俅螄@氣——女孩令他嘆氣的次數(shù)已經(jīng)快要超過他前半生的總和了。
“灰爾……”
“嗯?”
愛麗絲突然喊了他的名字,讓他挑了挑眉。他低下頭,看到女孩晶瑩的淚珠。他暗自吃了一驚。
“大家……都走了。你也會……拋下我嗎?”
灰爾愣住了。女孩的聲調(diào)透露著壓抑到極致的不安,她身體的顫抖則通過觸碰傳到了灰爾身上?;覡栠@才意識到:盡管她擁有著獨特的出身,盡管她有著凡人所不可及的魔力,盡管她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了遠(yuǎn)超同齡孩子的堅強(qiáng)——但她仍舊是個九歲的孩子。
一個缺少父愛,母親也常年不在身邊的,不經(jīng)世事的小女孩。
騎上他的馬后,愛麗絲肯定也看見了他看到的那些東西:溪流旁的死者,矮林里的動物尸骨,沒被啃干凈的野鹿肉,以及傳出陰森咆哮的、遠(yuǎn)方的陌生的山林……
他是她現(xiàn)在唯一的依靠。
活見鬼?;覡柍林粡埬?,心想,我可沒有照顧小女孩的經(jīng)驗……不,我連照顧任何小孩的經(jīng)驗都沒有。我的委托本該結(jié)束,我也本該是個自由人了,但和格里諾的契約以及鬼使神差的境遇卻把我和這女孩綁在了一起。
——就像命運一樣。
“我不會丟下你,”他換上溫柔的表情,輕聲說道,“愛麗絲,我不會拋棄你。格里諾是我為數(shù)不多的朋友,而他愿意在臨終前把你托付給我,我不會辜負(fù)他的信任,也不會辜負(fù)你的信任?!?p> 他的語氣誠懇而有份量,蘊(yùn)藏著某種決心。女孩似乎感到了一絲安慰,緊緊依偎著他。
“我會帶你去找你的母親。”灰爾說,“說起來……愛麗絲,你母親是叫艾瑞安娜?她是做什么的?”
“媽媽……媽媽她沒告訴過我細(xì)節(jié),她一直瞞著我工作上的事。不過,我看她經(jīng)常會出門采集各種草藥,還會配制藥水……”
“那應(yīng)該是一位醫(yī)師或者藥劑師。她住在哪?”
“媽媽住在喀瑞。我知道她在哪——她住在一個又高又黑的塔樓里。那座塔的名字我不太記得了,媽媽稱呼它時,用的是我聽不懂的語言……唔……我記得格里諾叔叔是叫它……”
愛麗絲想了想,說出了那座塔的名字。
“……‘星月之塔’?!?p> 于是,兩名旅人——一大一小——就此結(jié)伴。他們找到另一處溪流洗了臉,騎著灰色的馬匹,在四月末的和煦陽光的陪伴下,踏過未融的冰雪和塵土,乘著轉(zhuǎn)季的微風(fēng),驅(qū)身前往烏徹利亞的首都——黃金之城喀瑞。他們的目的地,是喀瑞城中那聞名遐邇的黑色高塔——星月之塔。
此刻的二人仍沒有意識到,這只是他們漫長旅途的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