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65
不足三周時間,陳海憔悴得判若兩人,滿頭的烏絲成了灰白的干草,胡茬凌亂叢生,雙眼布滿血絲,不知有多久未曾安眠。
對于警方的傳喚,他一點也不意外。
或者說,他現在對很多事都漠不關心,腦海里只有一個強烈的念頭——替兒子報仇!
張陽開始訊問:“根據袁大鵬的供述,你出價五十萬雇他殺蕭侃,有沒有這回事?”
陳海呆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fā)。
張陽不得不把問題重復了一遍。
“到底有沒有這回事!”
陳海無精打采地點了下腦袋。
“有……”
下一秒。
他忽然雙目放光,激動地反問張陽:“蕭侃死了嗎?她死了嗎?”
“陳海!”
張陽提高語調,試圖讓他端正態(tài)度,認清現實。
可陳海的現狀根本不是態(tài)度問題。
而是精神問題。
“她死了對不對!她死了好!她死了我兒子的仇就報了!”
若不是審訊椅圈住他的身體,他幾乎要原地跳起,整個人在頹喪與癲狂之間極端游走。
張陽無計可施,狠拍了一下桌子。
“蕭侃沒死!”
四個字如驚天響雷,轟得陳海全身顫栗。
“她、她沒死?”
念在他喪子的刺激太大,張陽耐著性子解釋:“蕭侃沒有死,而且我告訴過你,她不是兇手,她有不在場證明!”
“什么不在場證明!那是交易!”陳海再次激動起來,“她一定是和趙河遠做了交易,趙河遠才替她作偽證!都是假的!都是騙子!”
張陽反問:“合作巡展的不是寶珍古玩城嗎?”
若是有交易,也應當是他和趙河遠之間的交易。
“就是巡展!”陳海大喊。
張陽抬頭,朝氣窗望了一眼,循循善誘道:“巡展和蕭侃有什么關系?”
“當然有!《得眼林》不見了,趙河遠需要她把畫找回來!”陳海的話剛有了一丁點邏輯,又立刻前言不搭后語起來,“他想要畫,他也想要畫,說好了給我的,說好了給我的……”
張陽追問:“他是誰?給你什么?”
陳海再度陷入自己的精神世界,絮絮叨叨地說著車轱轆話。
張陽與記錄員相視一眼,不知如何是好。
桌上的手機震了兩下,他拿起來一看。
是林尋白發(fā)來的一條信息。
——吳鼎。
張陽想了想,輕咳一聲說:“陳恪遇害當晚,有一群盜墓賊潛入展廳盜畫,要說殺人嫌疑,他們的嫌疑比蕭侃大多了……”
沒等他把話說完,陳海就反駁道:“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盜墓賊進了展廳,還偷了畫……”
陳海愈發(fā)歇斯底里,金屬手銬撞擊著金屬椅,哐哐的聲響混合著他的嘶吼,審訊室頓時炸開了鍋。
“我說不可能就是不可能!”
“不是吳鼎!不是他!”
張陽忍住嘈雜抓住突破口,“你認識他?你怎么知道他叫吳鼎?”
陳海持續(xù)失控。
“吳鼎是我雇的人!他怎么可能傷我兒子?!”
“是蕭侃!我在樓蘭見過她拿刀,對,她還有槍,她會殺人!”
“一定是她,一定是……我要她死,我要把她大卸八塊!”
張陽一愣。
墻外的兩人也是一愣。
“居然真是陳海雇的吳鼎……”蕭侃喃喃自語。
莫非是吳鼎背著陳海下手,或是他手下的人不慎誤殺了陳恪,所以他們死不承認?
除此之外,她想不出別的理由。
“要說他雇吳鼎也不奇怪?!绷謱ぐ渍f,“他又不知道壁畫是假的,八成是為了把畫偷出來交給那一家子華爾納?!?p> 從這個角度看,陳海的動機確實更大。
畢竟陳恪也是因為這一點才與他產生的分歧,無論是想借巡展偷梁換柱,還是想將《得眼林》據為己有,陳海都有心有力。
剩下的問題是……
“陳海是春生?”
林尋白盯著氣窗猛瞧了幾眼,想在他身上捕捉到往日的痕跡。
難不成他過去真是個向導,機緣巧合下與雇主一拍即合,那位伊森·華爾納便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了他?
想到這里,林尋白忍不住瞄了蕭侃一眼。
后者卻冷不丁地說:“陳恪今年三十二歲,陳海的年紀對不上?!?p> “那……”
他冒死問了一句:“蕭老板,會不會是你想多了?”
也許二十五年前的盜竊早已塵埃落定,十五年前的意外就是無一生還,過去是過去,現在是現在。
有人就有是非,有人就有貪欲。
古往今來,不足為奇。
他的話自然是有一些道理的,至于她是不是真的想多了,還得繼續(xù)聽審。
屋內,記錄員飛快地敲打鍵盤,張陽說:“陳海,你是否承認自己雇吳鼎去絲路美術館盜畫,以及雇袁大鵬去殺蕭侃?”
“他們都是廢物!”
“你先回答我的問題。”
陳海依舊答非所問,“吳鼎沒給我壁畫!袁大鵬也沒殺掉蕭侃!只有我,只有我失去了兒子!”
張陽決定換個角度入手。
“你這么肯定蕭侃是兇手,理由是什么?”
陳海咬牙切齒地說:“是我兒子傻,給她看了手里的寶貝,她是個古董掮客,見到好東西能不眼紅?能不起殺心?”
“寶貝又是什么?”記錄員插了一句。
陳海的肩頭陡然一聳,由激憤變?yōu)榫琛?p> 他神神秘秘地低語:“是他外公留給他的好東西,和《得眼林》一樣,都是莫高窟里獨一無二的寶貝,我想要,大家都想要……”
張陽問:“大家是誰?”
陳海正要回答,審訊室的門咔噠一響。
是大隊長李廣生來了。
“李隊?!?p> 張陽起身給他讓位,李廣生卻擺擺手,示意不用。他神色凝重,眉頭緊鎖,大抵是有什么不好的消息。
果不其然,李廣生按住記錄員的手。
“陳海的律師來了,帶了醫(yī)生證明,證明顯示陳海的精神狀態(tài)異常,他說的話都是無效的?!?p> ***
女秘書悉心攙扶著自家老板,律師與張陽交接完畢,沒有任何懸念,陳海獲得了取保。一行人走出公安局大門,司機將車停在路邊,快步下來開門。
陳海抬起右腳,身后傳來一聲輕揚的口哨。
他下意識扭頭看去。
路邊一株高瘦的旱柳下,半倚著一個女人,嘴里含著一片扁扁的柳葉,哨聲就是她吹出來的。
是蕭侃。
“你、你……”陳海一見到她,當即氣血上涌,“你還我兒子命來!”
不顧秘書與律師的阻攔,他踉蹌著朝她撲去,看得出來,他恨不能親手殺死蕭侃。
蕭侃倒是一動不動,任由他沖到自己跟前,等人近了,她才不急不慢地抬起右腳,把他隔在一米之外。
“陳總,你是認定了我是兇手嗎?”
“你們吵過架!現場還有你的菩提子!還有、還有監(jiān)控!”
他到底是精神不濟的緣故,整個人遲緩而笨拙,被她這么抵著,竟也不知道避讓。
蕭侃不爽地嘆了口氣。
“我在你眼里就這么笨?殺個人留這么多破綻?”
說她狠辣、說她兇殘,她都可以接受。
唯獨愚蠢不行。
律師上前想把陳海拉回來,陳海兩臂一甩,再次撲過去,終于掐住她的脖子。
他是鉚足了勁下手,掐得青筋暴起,掐得面目猙獰,女秘書驚叫連連,蕭侃卻沒什么反應,以他的身體狀況,掐人和撓癢差不多。
等他掐累了,力道松了,她突然冒出一句話來。
“你想不想我?guī)闳ヒ婈愩???p> 陳海手一抖,晦暗的雙眼像熄滅的炭火被撥出一團微弱的光。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她。
“你不要胡說八道!”女秘書怒視蕭侃,伸出兩手去推她,然而力氣小得可憐,蕭侃連步子都沒挪半下。
律師也上前提醒她:“蕭女士,你是有不在場證明,但案子一天沒破,你就始終有嫌疑,你說的每一句話都是我方起訴你的證據!
蕭侃坦蕩蕩地攤手,“是你們老板非說我是兇手,既然這樣,那我肯定知道陳恪的下落啊。”
“尸體在殯儀館,你開什么玩笑!”律師厲聲道。
蕭侃努努嘴,“你不信,他信?!?p> 律師一怔。
正如她所言,自從聽到她說的那句話,陳海就完全變了一個人,沒有了沖動的憤恨,只有無助到絕望的哀求,“我兒子在哪?他沒有死對不對?你真的可以帶我去見他?”
蕭侃認真地問:“那你跟不跟我走?”
陳海哪敢猶豫。
“我跟!我跟!”
女秘書急了,忙不迭地勸阻。
“陳總,您清醒一點……”
“你們都給我閉嘴!”陳海大吼,將身旁的人盡數推開,“只要我兒子能回來,讓我做什么都可以,我可以給你好多錢,你要多少我給你多少……”
蕭侃搖頭拒絕,“我不要錢,而是要帶你去一個地方?!?p> “什么地方?是不是他在那里等我?”
陳海死死攥住她的手腕,仿佛攥著一縷縹緲的游絲,手一松,便會消失不見。
蕭侃對上他渾濁的雙眼,一字一頓地說——
“去千佛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