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61
暑假期間,飛往敦煌的航班比往日要多,小小的機場只有一個大廳,候機、安檢、到達全在一起,人流熙熙攘攘。
當中一位穿著墨綠色連衣裙的女人分外顯眼,真絲的面料光滑服帖,勾勒出她筆挺高挑的身形,濃郁的色彩襯得她膚白如雪,看得出來她至少有四十多歲,但歲月沒有在她臉上留下太多痕跡,反而增加了十足的風韻。
隨行的女助理恭敬地替她拎包推箱子。
不一會,又一個男助理跑過來,“太太,車子已經到門口了?!?p> 她抬起下巴,傲慢地問:“是那個地址嗎?”
“是的,不過趙總好像不在?!?p> “他不在最好?!迸斯垂词种?,女助理立刻給她遞上墨鏡,“我先去會一會那個小狐貍精?!?p> 專車駛離敦煌機場,沿著陽關大道飛馳。
隔著墨鏡,隔著玻璃,女人冷漠地望著藍天黃沙,仿佛在看一件厭惡已久的東西。
黨河西岸的別墅區(qū)安靜如常。
燕山月在二樓的工作間內研磨礦物顏料,《得眼林》壁畫所用的色彩不多,主要以石青、石綠、土紅和黑白為主。礦物顏料比人工顏料更加沉穩(wěn),即便紅綠相間,也不會有輕浮之感,想做出肉眼難辨的贗品,對“逼真”的要求是極高的。
劉秘書輕輕叩門,“燕老師,趙總今天從霍爾果斯回來,您需要的青金石會準時送到?!?p> 燕山月嗯了一聲,示意她知道了。
十多天下來,與她接觸的人都逐漸了解她罕言寡語的性格,而她的專業(yè)與認真,劉秘書也全看在眼中,他默默轉身出去,不打擾她工作。
突然間,一個原本在一樓值守的保鏢慌慌張張地跑上來。
“劉秘書,不好了!”
劉秘書關上工作間的房門,不客氣地數落,“不是說過讓你們保持安靜嗎?慌什么,什么不好了?”
保鏢當然記得趙總的叮囑,可事有輕重緩急,他也是不得已。
“太、太太來了!”
“什么?”
劉秘書還沒來得及吃驚,熟悉的腳步聲已然在樓下響起。
他趕緊下樓迎客,“太太,您怎么來了?”
被稱為太太的女人款步走進客廳,摘下墨鏡,斜了他一眼,“劉秘書也在啊,看來這位來頭不小嘛?!?p> 做秘書多年,劉秘書應對突發(fā)情況的經驗不少,眼下卻仍有幾分意外,因為按趙總之前的指示,他早替太太買好了出國的機票。
此時此刻,她不是應該在巴黎街頭嗎?
女人譏諷道:“怎么,你劉秘書一安排,我就得去歐洲?”
“不是的,太太?!眲⒚貢鴱澫卵?,謙卑地回答,“夏季高溫,西北干燥,趙總讓您去歐洲是為了避暑?!?p> “好一個避暑!”
女人眉頭一豎,露出端莊容顏下的狠辣勁。
“我看是讓我避嫌吧!他趙河遠離家這么久,說是要搞海外巡展,怎么他窩在西北,倒叫我出國去!聽說這樓里還有個女人是不是?”
劉秘書一聽,匆忙解釋:“太太,這樓里的人是……”
女人懶得與他啰嗦,徑直朝樓梯走去,“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全是他的狗腿子,兩年前那個小賤人才處理干凈,這么快就有人聞著味來了!”
劉秘書下意識伸手去攔,卻被她身后兩個助理死死拉住。
旁邊的保鏢一時分不清情況,不知該聽誰的。
女人扭頭,居高臨下地瞪向劉秘書。
“你是不是位置坐久了,搞不清誰是主,誰是仆了?還想管我的家事不成?”
劉秘書不敢反駁,低著腦袋繼續(xù)解釋:“太太,您和趙總之間的事,借我十個膽子也不敢過問,可樓上的人真是趙總請來的貴客,正在做非常重要的事,萬一事情出了紕漏,我實在擔待不起!”
“連你都敢恐嚇我了,看來是真沒把我放在眼里!”她厲聲放話,“我偏要上去瞧瞧,誰敢攔我試試,河遠集團也不是他趙河遠一個人的!”
“太太!”
劉秘書最后叫了一聲,雖無計可施,卻也表明了立場。
女人剛抬腳走了幾步,忽地頓住了。
不知何時,二樓工作間的門開了,燕山月站在樓梯轉彎處,靜靜地圍觀樓下的紛爭。
女人自下到上打量了她兩圈,不由地擰起眉頭。
三十歲左右的年紀,長得還算秀氣文靜,但毫無嫵媚之色,與之前的鶯鶯燕燕相比,既不年輕嬌嫩,又太過素凈寡淡。
非要說有什么特別之處的話,便是她身上那股子清雅的氣質。
似乎整個世界亂成一團都與她無關,她自有自己的世界,自己的想法。
女人想了想,嗤笑起來,“這次換口味,喜歡文藝小白花了?”
燕山月并沒有看她,而是將目光投向劉秘書。
“找人給我打盆水?!?p> 淡淡地幾個字,說完就走,完全不在乎其他人和事。
“站??!”女人大聲叫她,“你算個什么東西,居然敢無視我!”
這一次,燕山月倒是回應了。
用的卻是反問句。
“那你是什么東西,為什么要叫我?”
一句話直接把女人氣得臉色發(fā)白,劉秘書頭皮一麻,顧不上保鏢和助理在場,大聲勸阻——
“燕老師,這是趙總的太太,王芳菲!”
“太太,這是趙總請來的古董修復師,燕山月!”
可惜。
還是晚了。
王芳菲的怒火徹底被點燃,她大步上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給了燕山月一記響亮的巴掌。
“啪!”
后者向來瘦弱,腳下一崴,竟沒扶住樓梯的欄桿。
“燕老師!”
劉秘書大驚失色,樓下的保鏢急忙撲上前。
然而她纖細的身體直直向下,滑開眾人的施救,硬生生從二樓栽了下去。
王芳菲輕蔑一笑,根本不在乎她是死是活。
“給點醫(yī)藥費,叫她馬上滾蛋!”
“太太!您、您……”
劉秘書手忙腳亂地去扶人,王芳菲并沒有停下腳步,沖進二樓的工作間。
這屋子的冷氣開得很低,即便她方才動怒出了汗,走進來也覺得寒意陣陣,北面的窗戶拉著深色的窗簾,遮擋室外的每一絲陽光。
房間里沒有床、沒有衣柜,僅有的家具是一張碩大的長桌,紙張、毛筆、顏料……一應俱全,中央的畫板上有一幅起好的底稿,墨線勾完,上了一半的顏色。
王芳菲遲疑了兩秒。
莫非那女的真是古董修復師?
不對。
她否定了自己的動搖。
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古董修復師,顧名思義,是要修古董的,可這屋里都是新東西,哪有人修古董是自己重新起稿的?
她走到近處,俯身一看,不禁睜大雙眼。
畫稿中是一串連貫的畫面,有山巒樹林,有亭臺樓閣,有勇猛的士兵,有慈悲的佛陀,還有一個個被挖出雙眼、流血哭嚎的強盜。
這、這……
這不是《得眼林》嗎?!
一樓的聲音驟然嘈雜起來,她聽見趙河遠的吼聲響徹整棟別墅。
“這到底是什么回事!”
看樣子,是他回來了。
王芳菲定了定神,抓起桌上的一把美術刀,正要出門時,她目光一瞥——
桌角放著一本書。
翻開的書頁左右敞著,中間一頁被看書之人卷成了一個圈,用作標記。
沒有任何緣由,她的心跳在瞬間變得像鼓點一樣急促。
咚、咚、咚……
***
夜幕降臨,蕭侃與林尋白走出敦煌賓館。
向北走不了多久,便是小北街小區(qū),林尋白也是這次送尕張回家,才知道他們彼此挨得這么近。
換作往日,找尕張是去鬼市,但今天不同,尕張受了驚嚇,必定不會去擺攤。老式小區(qū)沒有電梯,兩人一口氣爬上六樓,敲開尕張家的大門。
他果然在家。
正是準備晚飯的時間,尕張的婆姨在廚房忙活,他的小女兒叫張玉,今年十八歲,剛高考完,也在廚房幫忙。
“一個張陽,一個張玉?!笔捹┬Φ?,“你起名可真省事,陽關、玉門關順著來是吧?”
尕張倒是驕傲得很,“這不是敦煌特色嘛。”
說著,他端來兩杯自家泡的杏皮水,問:“找我有事?”
蕭侃接過杯子,開門見山,“二十五年前,那個雇沙衛(wèi)的買主,你說與他有過一面之緣,他身邊有個向導,對嗎?”
“是?!辨貜堅谒麄儗γ孀拢霸趺从謫柶疬@個了?”
聽到肯定的答復,她神情一松,“你還記不記得那個向導的長相?”
“唉喲……”
尕張一拍大腿,“那么久遠的事,我哪里能記得!”
根據之前的經驗與昨晚的體驗,他覺得與蕭侃交流,得少說、慎說,一不留神說多了,麻煩事就來了。
必要時得裝傻。
林尋白看出他的推脫,插嘴道:“十八年前欠吳鼎的錢沒還你都能記得,怎么這個不記……”
話才說一半,尕張驚慌地撲上來,一把捂住他的嘴巴。
“噓——”
林尋白一臉不解。
蕭侃卻懂了。
她俯身向前,壓低聲音,“尕叔,你是和老婆說還了錢,實際中飽私囊了吧?”
“我、我那是為了劃清界限!”
尕張連連擺手,生怕她的聲音傳進廚房。
蕭侃笑意一斂。
“那你還不趕緊想?”
“我想、我想……”尕張松開林尋白,悶頭點燃一根香煙,“說句老實話,我當時光顧著看老外和他的綠票子了,只記得那個向導怪年輕的,二十來歲,長得也好看,大眼睛、高鼻梁,頭發(fā)還是卷的,八成是個二轉子?!?p> 他的描述與竇萬章的筆錄是相吻合的,現在的春生應當是四十大幾到五十歲的年紀,帶點維族血統(tǒng)。
這也是他們之前在若羌尋找“假春生”的大致方向,但要找“真春生”,是遠遠不夠的。
“你能形容的再具體點嗎?”
尕張為難地說,“我這種文化水平,具體的詞也不會說呀!”
“那給你看照片呢?”她問。
“有照片當然好!”尕張的精神一下子抖擻起來,“如果有照片我肯定認得出?!?p> 林尋白當即起身,從褲子口袋里掏出一只信封,嘩啦往茶幾上一倒,是二十多張人像照片。
尕張好奇地看向最上面一張。
“咦,這不是上次在發(fā)布會上講話的人嗎?”
“對?!笔捹c頭,“這些都是在絲路美術館參加發(fā)布會又符合年齡的男人,下午剛把照片洗出來,你仔細看看?!?p> 她有一個強烈的直覺。
作為吳鼎的雇主,春生是知曉展覽情況的人,當日一定在發(fā)布會上!
尕張再沒有裝傻充愣的理由,配合地拿起照片認真端詳。
墻上的時鐘一分一秒地過,廚房飄出的香氣也愈發(fā)誘人,尕張婆姨探頭喊了一嗓子,“留下一起咥飯哩!”
蕭侃爽快地用方言應答:“好滴咧!”
尕張捏了捏酸脹的眉心,放下最后一張照片。
林尋白忙不迭地問:“找到了嗎?是哪個?”
尕張苦著一張臉抬起頭來。
“這里面……一個都沒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