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齋主轉(zhuǎn)過臉來,這張臉陳至確實見過,而且確實需要回憶之后才能想起。
當想起這張臉的主人叫什么名字的時候,陳至便不得不慶幸自己雙眼總是“緊閉”,因為這張臉此時的主人正饒有趣味地觀察著陳至的反應(yīng)。
陳至一年多以前見到這張臉的時候,這張臉的表情絕對沒有這么靈動,眼神更不像如今這雙一樣蘊藏著狡黠的神采。
因為如今出現(xiàn)在如意齋主脖子上的這張臉,屬于一個叫關(guān)或先的年輕人,此人出生于兗州知風(fēng)山不遠的吳關(guān)鎮(zhèn),后家中使錢讓其拜入瑯琊派作為貢生學(xué)習(xí)武藝。
陳至得知這個名字,卻是從知風(fēng)山通明山莊危房弟子“鋒芒不讓”韋德的口中,一年多前的一個晚上,陳至和韋德為了解救被瑯琊派強留的凌泰民和秦雋在吳關(guān)鎮(zhèn)“放火”,暗伏在吳關(guān)鎮(zhèn)和瑯琊派據(jù)地之間的道旁的時候,就借著月色看清楚過這張臉。“鋒芒不讓”韋德就是在那時向陳至提起過這個名字。
陳至相信,就是在吳關(guān)鎮(zhèn)外的那個晚上,他和韋德見到的那個頂著關(guān)或先這張臉的也絕非關(guān)或先本人,應(yīng)該是如意齋派去保護傀儡應(yīng)之柔的“四動驚神”公孫靜或者那時作為如意齋客卿行動的“燃指善女”何語晶、“劍毒梅香”孟舞風(fēng)其中一人。
考慮到那時就有過的猜想,如意齋存有這張臉的面具不是多讓人意外的事,但是如意齋主既然自己頂著這張臉來等陳至,就說明已經(jīng)有意外的事情發(fā)生了。
“如意齋主,陳某依約而來,齋主一言不發(fā)盯著陳某,所為何事呢?”
“好一個‘陳某’,好一個‘所為何事’。
本齋主今天請到的又是哪一個‘陳某’呢?是‘猜心小筑’的陳定臻,還是欲界江湖之中名聲正省的陰謀家‘閉眼太歲’陳至?”
陳至干脆背過身去,淡然反問道:“齋主以為請到的是哪一個陳某呢?”
頂著關(guān)或先臉的如意齋主眼中精光大盛,好似蘊著火焰一般,雙眼幾乎要發(fā)出光來。
陳至甚至覺得下一刻如意齋主便是突然出手也并不意外,不過如意齋主并沒出手,而是把這種猜謎游戲般的對話繼續(xù)了下去。
“我有兩個頗為信任的人為我辦事,對于今天我請來的人,他們提供了兩種不同的說法。
其中一個雖非我的下屬,卻是我這里最為得力的食客,此人有自己的聰明才干,但是卻想從我處脫身,他的做法是用盡可能多的功勞來換取自己的自由。”
陳至也多少愿意配合如意齋主玩下去,他對道:“當一個人值得夸耀的之處是聰明,其他聰明的人就要想到兩點:或者這個人自己知道自己的聰明,所以反而會聰明所被聰明誤;或者人外有人,需要這個人聰明的時候,他反而不夠聰明了?!?p> 如意齋主發(fā)現(xiàn)陳至有意配合自己的游戲,便把話繼續(xù)下去:“還有一個人雖然是我手下之中年輕得力的人,我一直以為他不夠聰明,他卻突然暴露自己聰明的一面,讓我感到了十足的新鮮感覺?!?p> “當一個人之前隱藏起自己的聰明,他若要主動暴露自己的聰明,就該用在暴露的目的可以一舉功成的場合。否則便是不夠聰明卻又自以為是?!?p> 頂著關(guān)或先臉的如意齋主給了陳至兩個人的側(cè)面評判,也從陳至口中聽到了兩段不同的判語,他咀嚼了一陣子這兩段判語,似乎要重新審視這兩個被談到的人到底該如何看待。
過了一會兒,他才再開話匣,把這個游戲繼續(xù)下去:“這兩個人一個人認為我今天請到的是‘猜心小筑’的‘陳定臻’,因為他看見過你睜開雙眼,而欲界之中有來源極為可靠的傳言,出自兗州知風(fēng)山一帶,稱‘閉眼太歲’為‘孽胎’之人,天生缺陷不可睜眼。”
“不管傳言如何可靠,齋主都仍可認為‘眼見為實,耳聞為虛’。”
“另一個人則坦誠私下自己曾經(jīng)參與白龍神族和布衣盟的‘布衣六俠’一樁陰謀,言之鑿鑿地稱有十足的把握你便是‘閉眼太歲’陳至?!?p> “只提到把握卻沒提到證明部分,證明他無法證實,如果他有辦法證實,齋主今天也不會在此時仍存疑問?!?p> 如意齋主雙掌相合,拍了好幾下,笑道:“全說中了。
正因為如此,我才頂著如今這張臉,這一張臉代表了如意齋一件失落的重要之物,我曾派去心腹攜帶著這張臉的面具去追查那件失落之物,最后我心腹中最重要的一位喪生兗州知風(fēng)山山崖之下,據(jù)說就是出于‘閉眼太歲’的謀劃?!?p> 說到這里,如意齋主右手食指朝著自己臉上一指,繼續(xù)道:“所以‘閉眼太歲’可能會認得這張臉,我等著你的時候,很想知道你是否真的是‘閉眼太歲’,就戴上了這張臉。
可惜你的雙眼緊閉,我什么也看不出來,這點準備全都白費了。
……你有沒有什么辦法,能讓我判斷你到底是不是‘閉眼太歲’的?”
這實在是古怪的問題,不管陳至是不是“閉眼太歲”,這位如意齋主似乎都不該讓他自證的。
陳至完全明白如意齋主在說什么,更明白這個奇怪的問題其實十分難答。
如意齋被竊走“十三名鋒”中的詭劍“罻羅”一事,其實知情者不出四方人馬:竊走此劍將之流傳回欲界江湖的太監(jiān)常念恩和他的協(xié)助者是一方;因緣巧合之下之后得到“罻羅”以至于招來“薛冶一脈”覬覦的藏刀門眾人一方;丟失此劍的如意齋一方;以及最終從藏刀門處得到此劍的兗州知風(fēng)山通明山莊凌氏一方。
在通明山莊凌氏經(jīng)由“天覽景鋒”大會正式成為天下公認的“罻羅”之主前,此劍是從如意齋中失落一事都將是個秘密。
從如意齋主的角度確實只有出身通明山莊而且深涉此事的“閉眼太歲”,能知道這一層秘密。
正是因為如意齋主對“閉眼太歲”的態(tài)度不明,這層秘密的散布范圍又如此特殊,才讓如意齋主這個古怪的問題如此難答。
陳至明白自己要想繼續(xù)讓如意齋主一直猜下去,最好的辦法就是給這個問題一個永遠無法證實的答案,于是他答道:“如果齋主認為看我睜開雙眼可以證明什么的話,陳某便睜開雙眼也無妨。”
如意齋主用這張本來屬于瑯琊派關(guān)或先的臉露出和這張臉一點不合的高深莫測笑容,搖搖頭道:“當一個本齋主不信任的人跟我強調(diào)過‘眼見為實耳聞為虛’后,我真該相信這個人讓我看到的東西嗎?”
“如果齋主此時不能相信雙眼所見,我也只好說些齋主能‘雙耳所聞’的了?!?p> 如意齋主用關(guān)或先的這張臉雙眼一瞇,看來對陳至的提議很有興趣,這個表情也實在并不合適關(guān)或先這張?zhí)^平凡的臉。
“好啊,你打算說什么盡管說,我很想聽你怎樣去說?!?p> 陳至重新轉(zhuǎn)過身,面對如意齋主道:“我正是如意齋主此時心中所想的那個人?!?p> “嗯——?!”
如意齋主臉稍移,屬于關(guān)或先得眉稍挑,兩條眉毛中間很快擠到一處去。
他可并沒能通過這句話確定陳至指的到底是“陳定臻”和“陳至”之中哪個人。
正當如意齋主用那張本來屬于瑯琊派關(guān)或先得臉擺出為難之色的時候,陳至卻又開了口。
“欸~我卻正好不是如意齋主此時心中所想的那個人了?!?p> 如意齋主一怔,很快又突然發(fā)出大笑,“哈哈哈哈”了好一陣才停下來。
當他再停下笑聲的時候,他不由得贊了陳至一句:“嗯,你不一般?!?p> 陳至明白,如意齋主終于失去了對這個猜謎游戲的所有興趣。
當一個游戲沒有人下場對局,那便沒有繼續(xù)的意義。
緊接著,如意齋主又說出了一句很多陳至在兇途島上的“朋友”中很多人都說過的話:“我開始明白白龍神族的師向遷為什么會把給你準備的住處叫做‘猜心小筑’了?!?p> 如意齋主似乎是專門請陳至來玩這個游戲的,當他對這個相互打啞謎的猜謎游戲失去興趣后,很快便手一擺,示意陳至可以退下了。
陳至離開亭子之前,如意齋主特地加了一句:“下一次再見之時,記得你欠我一個答案。”
陳至則也在踏出亭子之前,對了一句:“那齋主便欠我一個真正的問題?!?p> 兩人對答完了這一句后,如意齋主手再度一擺,用一個“請”字送客。
陳至也回了一個“請”字用作告辭。
離開之后,陳至開始回味剛才的見面。
如意齋主是“蛇”,不必提如意齋這股勢力,如今在陳至的印象之中,如意齋主自己就是“蛇”字最好的體現(xiàn),最為弱小狡猾的“蛇”只能等待機會的到來,否則便會被除去。
不過“蛇”也將出沒于最不起眼的角落和縫隙,也許不管如意齋之人在臺面上做了什么,只有臺面下的活動才最值得注意。
陳至相信如意齋主提到的兩個人中后面那個便是柴乾,看來柴乾生怕“丑俠”先一步放棄他,干脆自己把事情向如意齋主托出一些,并用陳至就是“閉眼太歲”這項事實試圖取得如意齋主的信任。
陳至不能確定的是,如意齋主特地邀他來玩這個游戲,到底是為了試柴乾所說事實有幾分可信,還是真的十分害怕“閉眼太歲”掌握著他被偷走“罻羅”的秘密?
無論哪一個都好,暫時都不是陳至需要十足關(guān)心的事。
他最關(guān)心的一點已經(jīng)得到印證,那就是對于柴乾,如意齋主的態(tài)度必然是如果可以用來向疑似“閉眼太歲”的陳至示好,并不介意讓陳至安排此人逃離,只要“閉眼太歲”不向兇途島其他幾方說出那個攸關(guān)如意齋主安危的“罻羅”失落秘密。
所以陳至離開之前,委托另一名如意齋的家仆傳話,說是希望可以向柴乾轉(zhuǎn)達一條消息:“猜心小筑”的“陳定臻”認為柴乾應(yīng)該攜濟拳派的白長虹一起去往欲界,投入修羅道中。
既然已經(jīng)得知如意齋主在這方面的態(tài)度,陳至相信這件事情一定可以和柴乾、如意齋、“布衣六俠”都達成一致。
在陳至看來,作為最膽小懦弱陰險的“蛇”,如意齋主這次會見他仍顯得太沒架子,他甚至覺得如意齋主備好了很多套說辭,時不時想要話鋒一轉(zhuǎn)博取陳至的共感,雖然陳至不明其中用意,為防萬一仍是用話趕話的方式直接堵住了。
接下來陳至只要等著霞光派的沈家姐妹見過如意齋主,就沒有留在這里要辦的其他事情了。
當沈紅霞和沈紅影走到了同樣的亭子,見到了同一位如意齋主的時候,如意齋主已經(jīng)換了另一張臉,那是張十分年輕英俊的臉。
沈家姐妹看到如意齋主如此年輕,她們本來就已知道備下的禮物不合適,自然是愿意先夸贊如意齋主的樣貌,博取一些好感的。
只是她們還沒開口,如意齋主便坦誠自己這張也并不是真正的面目,而是“人面樹”結(jié)出來的面具。
“人人皆有愛美之心,就像女子喜歡把自己打扮漂亮,男子中有人愿意在這點上下功夫也不奇怪,甚至很是應(yīng)該,不是嗎?”
這是如意齋主提出的觀點,他說出這番道理的時候,不僅頂著一張中性俊美的臉龐,神情還十分隨和。
沈紅影雖然有心奉承,一聽這句話想到那些味道詭異而且根部埋藏尸身的“人面樹”,馬上沒法奉承下去。
沈紅霞則是聽著這番道理暗自點頭,隨后突然一怔,好像突然想起來什么一樣,嚴肅道:“紅影,你且去外面同陳先生一起等著,齋主要為本派解決掌門怪病之法應(yīng)屬機密,這個秘密還是讓我一個人來聽?!?p> 沈紅影奇怪道:“嗯?可是齋主并未說……”
如意齋主溫柔一笑,道:“這位姑娘顧慮得對,也許是該少些人知道此法才好?!?p> 沈紅影雖覺奇怪,不過既然自家姐姐和如意齋主都這么說,她也只好先退出去。
當沈紅影一離開,如意齋主和沈紅霞突然都換了一副態(tài)度相對,好像這兩個人私下本來就十分熟悉一般,根本不像是主人和客人。
如意齋主先開口,他直接冷冷問道:“‘猜心小筑’的‘陳定臻’是否就是‘閉眼太歲’陳至?”
如意齋主用冰冷的語氣問,沈紅霞則用冰冷卻又認真的態(tài)度鄭重以答:“無從判斷,他確實睜開雙眼,而其他方面‘閉眼太歲’的特征他卻又都符合。
只是如果需要主觀判斷,他的作風(fēng)也有不和傳言之處?!?p> 如意齋主輕嘆一口氣:“如果他也像這么好上鉤就好了?!?p> 沈紅霞聞言雙眉一皺,道:“他沒上我的鉤?”
如意齋主點點頭。
陳至只是感覺有點不對,就刻意堵住了如意齋主所有把話題引向主觀感受的感覺,否則一旦陳至因為任何一句話心生感觸,和如意齋主產(chǎn)生共情,如意齋主早就可以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了。
獨有煉途鴆途是不靠己力之人人生的凝練,如意齋主恰好是這條獨有煉途的佼佼者。
鴆途極境“友我唯我”境界不穩(wěn)定狀態(tài)威能,讓如意齋主可以將對自己產(chǎn)生認同的其他人暫時轉(zhuǎn)化為另外的自己,在半個時辰內(nèi)完全以他的立場出發(fā)做事,說話,并可修改記憶保證失效之后不會因此帶來任何麻煩。
友我唯我四字,代表一生只會利用自己的人只會把自己當作朋友,也只有他自己才能成為他的朋友。
如意齋“許愿”的另一個真相就是,許愿之人之所以能夠滿足愿望,很大原因是所有人離開后都有了自己愿望已經(jīng)被滿足的記憶。
至于愿望到底如何化為的現(xiàn)實,便是許愿之人自己,也并不能說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