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寸城的城墻實在不夠高,最起碼,遠遠不夠擋住從海那面吹來的風。
若是白天,縱是秋天,給這股帶著腥味的風吹一吹或許也還算愜意的事。
可這恰恰是晚上,席子和與包果漢沐風的場所恰恰又是酒樓二層的露臺。
席子和的武功遠比包果漢高,御寒的本事也比包果漢更強,仍要就著一樽酒才覺得身上舒服些,包果漢自己安靜在一旁直直站著,卻讓他覺得大煞風景。
“老包,坐啊。”
喝酒時有煞風景的人,總不是件美事,席子和雖然和包果漢不熟,卻也寧愿裝熟讓他落座共飲,在他看來這總好過自己在喝酒一旁有人靜靜盯著。
“不必,我不是來這里喝酒的?!?p> 包果漢和席子和當然也不熟,只是他連熟悉一下席子和的意思也沒。
“你不是來喝酒的,你卻要這么站著,這讓我怎么喝下去?
我到這酒樓里來,卻是真來喝酒的?!?p> “想要喝酒,你為何不進屋去?屋里沒風,喝起酒也更加舒服?!?p> 席子和臉上笑容僵住,心想這叫什么話,師向遷將他們兩個一并趕出來,難不成席子和還好自己一個進去攪合不成?
“畫中人”一有旁人在場,除非那個人是師向遷,否則便不肯開口。席子和也摸不準包果漢的脾氣,一番相邀遭到冷意,他也不好再邀一次。
可這樣一來,酒興也得敗了,席子和干脆想找個話題再聊,聽得街上兩套銅鑼聲先起后落,他馬上借題發(fā)揮:“兩更天了?!?p> 包果漢仍然不肯接話,他聽了席子和這句話后也只是冷冷地盯著席子和,席子和隨口說的廢話再次落了空。
再繼續(xù)下去,席子和便是坐著只怕也如坐針氈,他干脆改換思路,干脆不管熟不熟,先激包果漢來一起飲再說:“老包,你這人既不愛喝酒,也不愛聊天。
到底是酒量不好,還是口才不好?”
包果漢這次倒是肯接話,他答的是:“我的酒量和口才都還有些,只不過別人一般也不愿意讓我多開口。
你和我不熟,若再熟悉些,你也會讓我少說兩句,少喝兩杯?!?p> 見包果漢肯接話,席子和興致一下子上來,問道:“怎么,你們那位總瓢把子也不準你多喝酒?老包你難道因為喝酒誤事過?”
包果漢的語氣平淡,道:“沒有,只是我這個人酒量雖好,喝酒之后也會多話。
而任何人都不會愿意讓我多話的,因為我這個人經(jīng)常會說些別人不愛聽的話,我自己卻也控制不住。”
包果漢越是這么說,席子和就越有興趣讓他來一起喝酒,他一時想不到用什么借口騙他落座共飲,只好先把話接下去:“既然能喝酒,我們又都被趕出來,你何不坐下和我共飲?
這一夜里難道還能有別的事情需要你特別注意不成?”
“倒也沒有,只是我絕不會和你一起喝這壇酒。”
“……為什么?難不成是我的問題?
你我好歹都是為總瓢把子做事的人,今天不熟悉,往后也會熟悉,何不就此熱絡熟悉一下?”
包果漢卻道:“不是你的問題,而是酒的問題?!?p> 席子和眉頭一皺,問道:“這酒有什么問題?”
“你難道沒有嘗出問題?”
席子和又抿了一口,這壇酒乃是穢界而來的葡萄酒,確實風味比起其他的葡萄酒來說更有種古怪的清甜之感,但怎么也不像有什么問題。
這酒師向遷也是嘗過的,雖然師向遷也沒有多喝,但是也沒提過有問題。
席子和于是更加不解,再問道:“這……我也沒嘗出有什么問題啊,這酒雖然在欲界難得,卻不至于有毒吧。
剛才總瓢把子也喝過一口,也沒多說什么問題啊?”
“你來兇途島上也有幾次了,穢界來的葡萄酒也算嘗過不少種,難道嘗不出什么區(qū)別來?”
“除了清甜味更加重點,好像也沒別的什么?!?p> 包果漢卻又再道:“你不妨再品一品,這種甜味有什么特別?”
包果漢既然這么說了,席子和便細細又連飲數(shù)口,仔細品味其中味道。
這一次,他似乎有所感觸了:“嗯~經(jīng)你這么一說,這種清甜之味和酒中的酸甜果味是分開的,好像虛浮纏繞在那層味道之外,而且比起酒中本身的酸、苦、微甜之味,這種味道在口中留甘更久?!?p> 包果漢這時才道:“因為這一種,乃是穢界中一種古法所制的葡萄酒,這種調(diào)法在穢界也已經(jīng)漸漸不再流行。
唯有在這兇途島上,你點穢界之酒,才有機會品味到這種古法的獨特韻味。”
“原來如此……你說別人不愛和你多說話,是怎么知道這么多道道兒的?”
“別人不愛和我多說話,我卻愛聽別人講話,總瓢把子也認為我雖然該少開口,做個聽眾卻是合適不過。
你品的這種穢界古法酒,就是先前在兇途島上逗留過兩次那位穢界船長辛巴達所教的道道兒,他也很愛顯擺他的知識,才讓我懂得這酒的由來?!?p> 包果漢所說的辛巴達,就是一年前陳至等人剛到兇途島上的時候仍把船停在島上的穢界人,丁阿拉和“三悟心猿”孫游者還有那名同行的和尚就是搭了此人的船去往穢界。
席子和一笑,和包果漢總算能聊起來讓他心情好些,能聊起來,就算包果漢不肯落座陪酒,總也不至于冷冷戳在一邊那么礙眼。
只是席子和仍然想不通,包果漢一旦開腔其實極為善談,為何他要說別人不愛聽他說話?
席子和借著又被激發(fā)起來的興趣把銅樽的酒飲盡,又給自己添了一樽,繼續(xù)問道:“這酒的來歷我明白了,可這酒實在美味,難道你是不喜歡這種甜味?
不然我實在想不通這其中有什么問題?!?p> “席兄通曉方丹之術否?古人在丹藥之中投鉛而食,以為其中必有長壽之法。
在醫(yī)術更為高明的后世,人們才知鉛為慢毒,食之非但無益而且有害。
穢界制酒古法,便有道用鉛為器先蒸再凝酒提純的工藝,如此所制之酒便含豐富的鉛糖,穢界古人甘之如飴,正是席兄你所品到奇怪清甜味道的由來。”
這下席子和舉樽飲也不是,落也不是,他只覺得口中留甘甜味便是口中生津也洗不淡,本來席子和很享受的這種味道在他明白真相后馬上變得再不能接受。
席子和趕忙起來,依在另一處欄桿旁邊,指頭運力摳了喉嚨,才終于吐出點已經(jīng)下肚的酒來。
嘔了一陣后,席子和喘息稍緩,臉一扭過來,向包果漢馬上開始抱怨:“這種事情你不會早說嗎?”
“我只會在我覺得必要的時候才說必要的話,方才你飲的不多,沒有必要掃你的興。
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飲了不少了,告訴你這件事情,難道不是正合適?”
席子和露出點苦笑,道:“我現(xiàn)在知道為什么你說你總能說出別人不愛聽的話了。
我現(xiàn)在寧愿你早點說,或者干脆從頭到尾都不告訴我,總也好過這個時候才說……”
席子和的抱怨被一陣響聲打斷,包果漢和席子和都轉(zhuǎn)頭向一個方向。
包果漢眉頭一皺,道:“怎么好像里面動上手了?”
席子和則一按包果漢的肩,道:“欸~你且冷靜。
如果是總瓢把子和陳至認真動手,早該叫我們進去。
沒叫就是沒事,說不定是兩人好奇彼此功夫深淺,簡單過手。”
包果漢猶豫一陣,覺得有理,終于也沒奔進屋去助拳。
陳至確實和師向遷已經(jīng)在屋中動起手來,先動手卻是師向遷,當陳至說出那句“因為她已經(jīng)不止是你的女兒,還是我的徒弟”之后師向遷便突然向陳至出手了。
直到屋外聽到動靜,陳至已經(jīng)用“信權(quán)刑無禮”的亂招路數(shù)和師向遷隨手而發(fā)的無招之招拆了三招。
師向遷先發(fā)制人,出招卻毫無殺意,一記劈掌帶另一手掛拳再橫擺的三手無招之招都更像試探,陳至卻通過煉覺途威能察覺這三招的不凡,直接動用起“信權(quán)刑無禮”來擋拆。
三招過去,陳至只覺得拆招之時師向遷手上勁力也十足古怪,那是種不同于“二氣匯宗”功夫的古怪勁力。
“二氣匯宗”功夫的陰陽合脈之功,產(chǎn)生的乃是一種好像自動便會將其他勁力化消,一部分反激發(fā)向其他勁力傳來的方向,一部分化納“二氣匯宗”功夫產(chǎn)生的勁力,還有一部分憑空消失。
師向遷手上功夫的勁力,卻是奇輕無比,后勁方向變遷古怪,其他勁力觸到師向遷所發(fā)的拳掌之力,就仿佛從中間縫隙流走,流走過程中師向遷再發(fā)后勁卻可以引導這股被流走的勁力亂走。
第四招上,師向遷沉拳一壓,帶著陳至交拳之臂向下一帶,陳至不得不改用全身運起《圓轉(zhuǎn)如意》的“小圓”收發(fā)之法來爭取自己撤去手臂的空間。
然而一旦把全部運招精力放在撤手之上,這只手的動作馬上慢了些,師向遷再出第五招的時候陳至便馬上騰不出手來應對。
這一次是師向遷及時收手,若他不收這一掌,這一掌的掌力定會實打?qū)嵉赜≡陉愔恋淖蠹缰稀?p> 師向遷后退一步,旋身再次坐下,冷冷道:“白宗色閉關這么久,英步野早有問題,你會過這兩人的‘二氣匯宗’陰陽合脈功夫了。
你既然解決英步野的問題,該和他動過手而且勝了,你覺得自己武功比起白宗色或我如何?”
陳至見師向遷不再動手,認真比較其中區(qū)別,答道:“我雖然能勝英步野,白族長的‘二氣匯宗’陰陽合脈功夫卻有陽脈功夫九層為基底,便是我用上特意埋下在‘二氣匯宗’陰陽合脈之法的隱患,只怕也只能討一時之巧。
而總瓢把子的功夫,我雖然能看出源于‘二氣匯宗’陰脈功夫,卻連勁力變化都沒法適應。相信在你手上,我連這一時之巧也討不到。”
陳至的判斷并沒出錯,師向遷所用的武功確實以“二氣匯宗”陰脈功夫為基,師向遷本人卻只把他僅會的這點“二氣匯宗”陰脈功夫只練成了第一重,只不過在其上更以陰中生陰的道理另創(chuàng)了一種名為“無命陰蘊”的功夫。平時師向遷裝作武功低微,只單純以“二氣匯宗”陰脈功夫?qū)?,這一次卻是把壓箱底的功夫亮了出來和陳至過招。
無命之處另生怪命,稱之為中陰,又命陰蘊,這正是師向遷這套武功的特色和難敵之處。
白宗色雖未和英步野一樣,將“二氣匯宗”陰陽合脈功夫練到合脈第二層,憑借“二氣匯宗”陽脈功夫九層的進境已經(jīng)比英步野之前在陳至面前展現(xiàn)的實力強上不少,但是若白宗色憑現(xiàn)在的實力對上師向遷,只怕也難是十合之敵。
師向遷向陳至展露實力,也非單為了讓陳至比較“二氣匯宗”陰陽合脈功夫和他的“無命陰蘊”之優(yōu)劣,而是要向陳至引出他的問題。
“‘閉眼太歲’,不是師某小瞧于你。
你每次在欲界玩那么大,惹出的亂子那么麻煩,你讓師某怎么放心讓小女隨你去往欲界江湖中亂闖?”
其實陳至此時功夫已經(jīng)比一年前初來兇途島上大有長進,若以他現(xiàn)在的功夫?qū)ι弦荒昵笆鈩僮诩澎o堂首座潘籍的“耆那勝義劍”,根本不用任何花巧便能勝之,就是對上法卻形,只怕也是勝面居多,絕對已算不上“不濟”。
不過師向遷確實以簡單幾手功夫,便將此時陳至的“信權(quán)刑無禮”徹底壓制,他自然是有資格發(fā)此一問。
陳至要駁他這句話,倒也不用把自己真正殺手锏的“證極刑自刑”展出來給師向遷看,武功從來就不是他最大的倚仗。
所以對師向遷的問題,陳至只道:“各人有各人的造化,總瓢把子既然對令嬡無從處置,不如放手讓她隨我闖蕩。
經(jīng)過英步野之事,相信師姑娘多少會有向?qū)W之心,欲界江湖之中,正好有很多適合她學習的道理。
經(jīng)此一事,相信白宗色會表面上順從‘顯龍派’挑撥的族人之意,暗中卻安排‘隱龍派’攝‘顯龍派’激進之事,這才符合他的作風。
若師姑娘留在島上,有一天白宗色無法按照既有做法控制住白龍族人的人心,事情將會又再轉(zhuǎn)變。
屆時,總瓢把子要自己去煩惱到底應該設法讓令嬡抽身,還是將令嬡也終于犧牲掉,來讓白龍族保持你希望的樣子嗎?”
師向遷沒法回答,陳至這名“猜心怪物”確實說中了他應該顧慮的部分。
“不如讓師姑娘隨我而去,到時候無論師姑娘發(fā)生何事,總瓢把子你都可以說服你自己,畢竟到時候事情將會是因我而起,總瓢把子也不會覺得對亡妻交待不過去?!?p> 陳至相信,這句話足以最終定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