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舞風自然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被潘籍看破,他雖然在跟蹤別人,其實自己卻近乎于六神無主,滿心想的都是自己的事。
自從玄衣衛(wèi)營寨那荒唐的一夜之后,孟舞風花了一天多,才把斷斷續(xù)續(xù)的思緒整理起來,明白了自己一夜之間到底干出了些什么。
糊涂是美好的,這句話就往往出現(xiàn)在清楚認識到自己到底會面對什么的人身上。
比如,那一夜之后的孟舞風。
因為心神被“天童子”異能迷惑,孟舞風在那晚的經(jīng)歷對他來說體驗有如夢幻,他根本分不清其中多少是真,幾分是假。但是切實的證據(jù)擺在他面前——昆侖山百年之作,他帶在身邊的寶劍名鋒“寒松”成了斷劍,這就是他可以藉此回憶的重點。
玄衣衛(wèi)特別問事——那個小孩子——被他殺死,玄衣衛(wèi)指揮使江南城盛怒欲殺“閉眼太歲”,這根本是足以讓他徹底失去最后的立足之地的行徑。
孟舞風自然不知道傳聞中又再出現(xiàn)在近葦原的江南城是假貨,所以他聽到風聲后,只覺得自己怕是被算在了傳聞中的“閉眼太歲”一伙兒之中,被栽了襄助“切利支丹”賊人的罪名。
尤其讓孟舞風覺得必須躲起來的事實則是:襄助“切利支丹”罪名尚有可辯之處,那名玄衣衛(wèi)特別問事卻的的確確是死在他孟舞風的劍下。
雖然不知道為什么,江湖中之后傳起來的消息只提到“閉眼太歲”,卻沒有針對起他來。
這一點孟舞風百思不得其解,因為那一夜“天下第一劍”指揮使江南城明明是看到他被異能影響而下手的,更何況他還為保住能替自己說話的“閉眼太歲”和江南城拼了一劍。
比起弄清真相,孟舞風選擇了先躲藏起來。
他身無分文,一手保命的劍法因為寶劍已斷也沒法用出來,好在仍有一手三峰府掌法絕學“游有方掌”在身,終于不至于餓死。
躲起來的孟舞風憑著一手掌法從劫匪手下救走一個鎮(zhèn)上的大戶老爺,那位老爺問他來歷師承,他只隨便編了點謊話糊弄過去,人家也毫不懷疑。
隨著大戶老爺去他們鎮(zhèn)上的第二天,孟舞風就當上了這位老爺家里的護院教頭,兼指點他家少爺拳掌的武師。
孟舞風當然不敢教授“游有方掌”,這套掌法的路數(shù)比后續(xù)絕學“游有際掌”更容易被認出來,于是也是亂教基礎(chǔ),那位少爺本就沒底子倒也覺得受教。
雖然只指點了人家三天拳掌,孟舞風卻因此懷念起來在三峰府習武的日子,不覺想到自己是否還有辦法回到三峰府。
這是條走不上的回頭路,唯因其再走不上,孟舞風卻對任何可能性渴求得不得了。
人總是在失去后才開始懷念,因為對師兄得妒忌和方沉魚的挑撥之下決意設(shè)計同門的孟舞風,直到多年苦難經(jīng)歷后才對最初的決定后悔了。
所以在那戶人家那里,孟舞風是自己待不下去了才辭了職缺,人家還送了他兩套合身的成衣和一些盤纏。
孟舞風對這戶人家,回以破例傳授了“游有方掌”的招式路數(shù)和基本習練方法。
“四山兩宗一府司”之一的太華山三峰府在江湖中素有“劍掌雙絕”的名聲,成名的劍招是“周天三火劍”,成名的掌法則是“游有際掌”。
“游有方掌”恰恰就是習練“游有際掌”之前必須扎實的基礎(chǔ)。
因為“游有方掌”的掌法路數(shù)包括了所有“游有際掌”路數(shù)會用到的技巧,更有甚者,“游有方掌”初步訓練了“游有際掌”路數(shù)中所有發(fā)力技巧的基礎(chǔ),只差在沒有“游有際掌”精髓的一個“收”字絕而已。
孟舞風自己的“游有際掌”都還做不到融會貫通,再加之師承的“周天三火劍”本來該是一脈不外傳之秘,雖然在墮落至加入“摘星樓”后不得不傳了劍招給摘星樓殺手,如今已經(jīng)感到后悔的孟舞風也不敢再傳給外人此套劍招。
所以他肯以自己已經(jīng)精熟“游有方掌”相授,實在足以顯出對這家人的情誼。
這一次離開這戶人家,孟舞風暗自下了打算,就是要盡力去幫不止人在何處的“閉眼太歲”和“口舌至尊”洗清冤屈,借此得到能為自己求情的人。
即便如此不能洗清自己的罪過,或許也可以借求情之人口,求得個回返三峰府由三峰府處罰。
孟舞風覺得,如果自己一定要面對所有犯下的錯,那最好也是由三峰府來懲罰自己。
揚州地界如今四處紛亂,揚州刺史黃現(xiàn)在民間大肆縱兵“搜捕反賊同黨”,逼得許多黎民落草成寇,如今各個銀莊已經(jīng)因為縷臂會首腦人物們的失蹤而漸漸兌不出銀錢來。孟舞風身上有別人相贈的現(xiàn)銀,行走雖然方便,卻也數(shù)度被賊人盯上展露武功。
越是和人動手,孟舞風就越怕暴露自己,身上僅剩的秘藥之類一早便用完,尋找“閉眼太歲”和“口舌至尊”的行程卻因為他一動手就要遠離避禍反而一拖再拖。
這一天,算是機緣巧合之下,孟舞風居然看到了殊勝宗寂靜堂的潘籍。
孟舞風能認出來他,實在是玄衣衛(wèi)營寨中觀察時,此人氣質(zhì)溫文爾雅,“閉眼太歲”卻似乎不愿意和他多談,隱隱還有敵對之意。
就連“口舌至尊”那等嘴硬心軟的好人,都好像并不喜歡這個家伙。
孟舞風本來打算避他,可真就有如神助一般,他突然想到近葦原上江南城指控“閉眼太歲”和顏惟秀勾結(jié)“切利支丹”的這一傳聞。
如果這傳聞不提他“劍毒梅香”孟舞風,偏偏直指“閉眼太歲”,原因是因為未曾在場的人向指揮使江南城挑撥離間呢?
如果這個挑撥離間者,便是和陳至、秦雋似乎有暗中較勁之嫌的這位殊勝宗寂靜堂首座呢?
孟舞風越想越覺得這個方向正確,連帶著越觀察潘籍,越覺得這個人秘密行動的作風頗像有什么陰謀,干脆就一路跟上了他。
他沒有確切的目的,卻期望自己能看破潘籍什么手腳,借此幫上“口舌至尊”和“閉眼太歲”一幫。
結(jié)果就是,他跟得太久,久到他自己都開始不在乎是不是正跟蹤別人,也漸漸不在行動的隱匿性上一直注意下去。
這樣的孟舞風,莫說潘籍一路上怕有人認出自己跟蹤早安排了另外三名居士雙重跟蹤注意,就連潘籍和一起行動的陳占魁都看破了他的蹩腳。
孟舞風卻渾然不知,雖然在食肆門口猶豫了一陣,他終于還是裝作沒事人一樣走了進去,還專門挑了一張跟潘籍、陳占魁離得不遠的桌落座。
潘籍、陳占魁當他不存在,他也干脆大大方方招呼小二,點了些簡單酒菜來用。
孟舞風打算就這么喝著酒用著菜,光明正大在旁邊運起耳目來把潘籍可能在進行中的陰謀給偷聽個夠。
一壺酒喝完,他什么有用的都沒聽到,卻始終認為自己沒暴露,也并不覺得潘籍、陳占魁的沉默奇怪,更沒想過這兩人不往他這邊看也不說話似乎太過刻意。
在孟舞風為了繼續(xù)“合理”地多坐會兒而叫了第二壺酒的時候,對潘籍“雙重跟蹤”的三名殊勝宗居士也都各換了套跟他們剛才裝作醉酒鬧事時不一樣的衣服進來,在孟舞風附近的桌落了座。
一張無形的網(wǎng)豈止已經(jīng)張開,此刻甚至可說已經(jīng)將孟舞風這只小蟲黏住了。
如果這五個人發(fā)難,別說潘籍,不服用“秘藥”配合獨有煉途“鴆途”威能加催功力的孟舞風甚至會被陳占魁一人穩(wěn)穩(wěn)壓制。
更何況第二壺酒開始有幾樽下肚后,孟舞風自己無論身體還是心境上都起了意想不到的變化。
因為他這時的心事太多。
雖然因為獨有煉途“鴆途”的存在,一切藥物的負面影響都不會發(fā)生,如果他不想醉,酒喝再多他也不會醉。
可,為了能讓自己是“路人”的表演更加自然,孟舞風落座之后就刻意開始轉(zhuǎn)移注意力,這一轉(zhuǎn)移,他就不免開始回想自己充滿悔恨和錯誤的獨特心事。
他真的想醉一場了。
獨有煉途“鴆途”的威能在孟舞風身上起到了完全相反的作用,既然他想醉一場,那么酒的影響就不再是負面的,甚至兩壺不到七兩酒的這點兒分量本來應(yīng)該灌不醉孟舞風,卻因為醉意被認為是正面的影響效果而加劇。
簡而言之,孟舞風醉了。
很快孟舞風的醉態(tài)難掩到手腳重量都為之一變,當他把銅樽都沒法穩(wěn)穩(wěn)放回桌上的時候,潘籍、陳占魁和三名殊勝宗居士都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大醉的事實。
這些人仍觀察了一陣,然后是潘籍、陳占魁兩人干脆離席坐在了孟舞風的這一桌其他兩面的條凳上。
孟舞風要跟蹤觀察的人都坐到自己的同席上了,他卻已經(jīng)沒有足夠的思考能力分辨自己該做社么。
潘籍向其他幾個人使了使眼色,然后小心問向孟舞風道:“朋友,朋友,你還好嗎?”
“我?”孟舞風聽到問題,腦中什么也不剩,稍微掏了掏思緒,回了句:“我、我沒醉?!?p> 潘籍笑笑,身子稍微往后一樣,問道:“朋友沒醉,那朋友是在干什么?”
孟舞風神神秘秘,壓低身子湊近潘籍,潘籍差點后退一步,只怕孟舞風這是要吐出來。
孟舞風卻伸出手指頭來:“我、我在盯梢……旁、旁桌的客人說不定有陰謀,我要跟著他們查清,你、你們倆……可小聲說話,別驚動他們了?!?p> 盯梢的人明明就是潘籍、陳占魁,潘籍聽到這明顯的醉話還能收斂住,陳占魁沒忍住,冷冷一笑。
這一笑,惹得孟舞風通紅的臉露出不悅,昂脖對他大吼道:“小聲說話?。?!小聲?。?!”
這一嗓子讓半間食肆的人都往這桌看了過來,潘籍倒有涵養(yǎng),手搭上孟舞風肩膀,小聲提醒道:“朋友,你自己也該小聲?!?p> “對、對、對……”孟舞風的聲音壓得并不算低:“你、我、他……都該小聲。”
潘籍趁機又問:“你盯梢了他們,之后又該做什么呢?”
“之后……”孟舞風略一思索:“……我、我去找‘閉眼太歲’,告、告訴他,幫他?!?p> 潘籍更加小心,略帶點打聽到秘密的恭敬——醉鬼吹噓時候最喜歡的那種恭敬——繼續(xù)問起來:“‘閉眼太歲’這時又在哪,干什么呢?”
孟舞風突然帶著懷疑的神色盯著潘籍,潘籍不慌不忙,回以一貫的溫柔笑容,好像他便真是個聽眾。
孟舞風斷斷續(xù)續(xù)道:“你、你是誰……你怎么、怎么知道‘閉眼太歲’這個名字的?”
潘籍笑得更神秘,他想等這個醉鬼自己的醉意讓思緒再斷一斷。
陳占魁卻在這個時候插嘴,道:“朋友,這‘閉眼太歲’明明是你自己說出口來的?!?p> 孟舞風一皺眉,再搖頭、擺手,仿佛想趕走什么念頭或者蠅蟲一般:“我、我說了嗎……你放屁,我、我沒說過?!?p> 潘籍眼神示意陳占魁不要刺激這個人,他并不知道孟舞風并不知道陳至所在,多少也當了真。
于是他再等了一小會兒,等到孟舞風的雙眼更迷茫點的時候,又再清清楚楚問了一句:“‘閉眼太歲’在哪里,在干什么?”
對于醉鬼,這種直接而重復(fù)的問題,得到的答案效果其實往往比多角度換著法問更好。
孟舞風卻仍執(zhí)著于并非自己提到“閉眼太歲”的“事實”,因此多少提防了起來。
屬于醉鬼的那種提防。
孟舞風此時沒有足夠的智力分辨是什么人問起自己這個問題,本能地決定想到不知道這人是敵是友,干脆就編排一個純屬虛構(gòu)的事實,來先誤導一下算了。
屬于醉鬼的聰明發(fā)揮作用,孟舞風的編排,思路就是從過去玄衣衛(wèi)聚集的那伙人里找些挑起來最難惹的來搪塞。
于是他道:“他、他……去找滅度宗,要搞大事?!?p> 對于孟舞風,這是全盤的謊話,這么瞎說最可能搪塞住這個家伙,讓他不能弄清關(guān)于“閉眼太歲”的實際動向。
潘籍“嗯”了一聲疑問之聲,想到了更多的可能性。
“閉眼太歲”的風格不是馬上結(jié)束動亂,而是要利用動亂的剩余影響,設(shè)法把潘籍等人逼出來。
怎樣相逼?怎樣利用?
滅度宗,潘籍再次在心中咀嚼起來這三個字,如果“閉眼太歲”在自己適合對這些人設(shè)計之前便已經(jīng)利用起這些人,他將又能做到什么?
潘籍如遭雷貫,又有新的可能性不斷浮現(xiàn)。
潘籍面色突然冷了下來,他想到的是最壞的可能,只是,“閉眼太歲”有那么不計后果嗎?
即使發(fā)生七大派之間相爭,潘籍也想不到“閉眼太歲”能從中得到什么好處。
只是,確實這個方向……
潘籍起身,對陳占魁道:“把大家召回來,我們應(yīng)該回一趟宗門。”
說完,他冷冷看了一眼躺在桌上的孟舞風,又對其他人道:“把他殺了,用誰都能用的手法,事后把首級用草木灰保存了送到太華山上去,交給袁道人。就說此人背叛‘閉眼太歲’后身亡,也許是遭到清算,殊勝宗為三峰府尋回了首級?!?p> 三名殊勝宗居士得令,把仍在為自己扯的謊得意的孟舞風架起來。
半個時辰之后,孟舞風被按死在一座水潭的水里,至死仍沒清醒過來。
所以他更不知道,自己隨口一編的“滅度宗”三字歪打正著,不光準確地說準了陳至的動向,還為潘籍揭開了他不曾想到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