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當(dāng)選擇只隱去藏真心和夏嘗笑托他夫人來私見秦雋等人的部分,把剩下的所知如實相告,因為剩下的部分即使想隱瞞,周當(dāng)也分不清哪部分是該隱瞞的。
所以周當(dāng)說出的部分就只有花子弄范“大飯頭兒”如何被殺,花子弄的乞丐如何指證退出秦雋等三人之事。
裘非常聽得仔細,可這事本來就沒什么更多需要他關(guān)心的細節(jié),他耐心聽完才突然問起一事:“嗯,姓秦的嫌犯是不是隨身帶著口刀,叫做‘銀鱗陷陳’的?”
在近葦原上南宮尋常、秦雋等人曾經(jīng)現(xiàn)出過兩口“十三名鋒”,游劍“燈廬”因廖冾秋隨南宮尋常去向不明而同樣失蹤,“銀鱗陷陳”則分明就在“口舌至尊”秦雋手中,如果秦雋現(xiàn)身了,這口名鋒本該同樣現(xiàn)身才對。
周當(dāng)只道:“雖然已經(jīng)扣下他一口尖刀,卻不知道是不是叫做‘銀鱗陷陳’,要不然請郡守府的衛(wèi)兵取來請大人過目?”
裘非常嘆口氣,擺擺手道:“如果一眼看不出來是寶刀,那便定然不是了,此節(jié)可以省下。”
“十三名鋒”一旦入眼,腦中會自然浮現(xiàn)其相關(guān)信息,如今裘非常一問之下司法椽周當(dāng)無法判斷那口刀是否“銀鱗陷陳”,那便自然不可能是。
雖然也有這位司法椽扣下兩口刀,想要私藏“銀鱗陷陳”只報一口的可能,但裘非常同樣覺得區(qū)區(qū)廬江郡一名小司法椽,只怕沒有這么大的膽量。
裘非常站起來踱步,身子反復(fù)沒入燭火所映明暗交界處,這種氛圍讓他更容易沉浸在思考之中。
“口舌至尊”秦雋之外,那個言笑酬的名字好歹裘非常還多少聽過,知道此人曾經(jīng)參與過見葦原之會,可什么“三悟心猿”孫游者到底是從哪冒出來的?
裘非常想要趁機對“口舌至尊”設(shè)局下手,只是他慣常膽小,不能弄清“三悟心猿”的來歷背景,他是不會急于動手的。
裘非常自從和殊勝宗寂靜堂首座潘籍搭上線之后,一切行事就是按著對方的意思,不過裘非常不同立場相近的南宮尋常、南宮妙霖兩方勢力,他和潘籍有過一夜交心之談,相信自己和那位寂靜堂首座同心同德,絕不會被輕易棄之。
就在潘籍找上南宮妙霖一方的時候,裘非常以自己為南宮妙霖一方“客座軍師”這個他自封的身份,向南宮妙霖請纓去探潘籍的真實想法。
那時裘非常其實是打算待價而沽,所謂“客座軍師”不過一個因為頭腦相對明晰點而擺脫俘虜身份之人而已,他本來就是被南宮妙霖一方當(dāng)做人質(zhì)抓走,心中不可能不恨自己落魄的處境。
那夜裘非常去找潘籍,潘籍比他預(yù)想的還更熱情,甚至還備下雜糧酒摒退其他殊勝宗居士,要和裘非常共飲一番。
此舉大出裘非常意料,他絕沒想到潘籍似乎比起南宮家姐弟三人,更看重自己這個被擄來的“客卿”。
他也沒想到潘籍身為佛門在家居士,居然肯為和自己共飲,不守清規(guī)戒律。
對于后者,反而是潘籍給他解惑:“其實宗門里雖篤信大乘佛學(xué),不過大多數(shù)人都是在家居士,并不是出家人。
除了無我堂因為法首座管束嚴格,其下居士多半嚴守戒律外,其他人都是大多數(shù)情況下守著對世尊的禮敬之心盡可能守規(guī),絕對沒有那么嚴格?!?p> 裘非常也并不清楚殊勝宗門內(nèi)規(guī)矩,對潘籍這番說明也只好“哦”一聲而已。
潘籍態(tài)度太過熱情親切,反而讓本來做好獻媚打算的裘非常無從開口。
但是該問的還是要問,于是裘非常不客氣地仰了一大口酒進肚,趁著辣味未消,他要試著直問潘籍的意圖:“潘首座,本官其實頗有一事不解。
‘切利支丹’盡是邪徒,‘患殃軍’是反賊,就算為了對付那位江問事,或者南宮尋常,為什么貴宗要不顧前面兩股禍亂,偏偏在此時趁亂發(fā)難?”
潘籍神秘一笑,他本來就面目俊雅,擺出這種正邪不分的笑容顯得有種異樣的魅力
潘籍說出的話,則比他的表情更為神秘:“非是不顧禍亂,本宗門要的就是禍亂。
一個禍亂的揚州,風(fēng)景將會格外好看?!?p> 裘非常更加疑惑,他不行玄衣衛(wèi)中那種特殊的反掌握拳禮,而是行了個普通的江湖握拳禮,問道:“潘首座這番話,倒是讓本官更加不明白了?!?p> 潘籍哈哈哈笑了三聲,單手抬起仰了一碗酒后才道:“抱歉,這是本宗門內(nèi)部之事,本座真是的,既然決定要講,居然還對裘大人保留三分,合該從頭到尾講個透徹才是?!?p> 潘籍居然在此時為這事道歉。
裘非常突然發(fā)覺這位寂靜堂首座待人實在有獨到之處,這次告歉怎么看也是潘籍自己賣關(guān)子有意為自己設(shè)卡,既好鋪陳自己將要說的話,先告一歉壓低姿態(tài)也能在不知不覺間送了聽話者一副好心情。
裘非常相信如果這位殊勝宗首座潘籍進了官場,只怕比他這玄衣衛(wèi)試百戶更加如魚得水。
潘籍做好鋪陳,接下來當(dāng)然是把想說的話一次鋪開,可他似乎覺得這么敘述太不精彩,有意又問了裘非常一個問題:
“裘大人在玄衣衛(wèi)做事多年,覺不覺得這江湖、朝廷、民間之別,有時候?qū)嵲谑锹闊???p> 裘非常心知這問題只怕是對后面的論述又一層鋪陳,他配合地嘗試答之:“……確實,民間和朝廷本就有別,律法也不過是橫在兩者之間一層定規(guī),雖有管束之用卻只作用在相觸之時。
江湖混沌、朝廷固執(zhí)、民間愚昧,才有揚州今日之事?!?p> 裘非常剛剛答完就有點后悔,心想自己太想知道殊勝宗的用意,結(jié)果居然自己先吐出句這么大膽的話,實在可能會給人留下把柄。
他趕緊倒了一大碗酒仰頭咽下去,多少掩飾一下失言窘態(tài),可說出去的話卻是收不回來的。
潘籍嘆口氣,倒沒抓住裘非常這句判語不放,而是首先對這句話表達了充分的理解:“裘大人在玄衣衛(wèi)中身居要位,在江湖、民間、朝廷中三面受苦忍氣,確實是不容易。
本座雖然是江湖人,卻未必沒有從自己的角度發(fā)過類似之嘆,是以從過去就希望有機會改變?nèi)缃竦挠纭?p> 本座和師尊同心同德,師徒兩人共同努力。
終于蒼天不負,讓本座接替師尊當(dāng)上寂靜堂的首座,而師尊則順利接任宗主,力排眾議定下以我們師徒大志為方針。
如此,本座和師尊才有一展宏圖的基礎(chǔ),揚州此時大亂則是上天另一重厚待,是以‘切利支丹’‘患殃軍’兩亂既對揚州現(xiàn)狀是劇毒,在本座和師尊乃至整個殊勝宗來說,卻是未來欲界一劑良藥?!?p> 裘非常倒是很好的聽眾,聽得潘籍如此鋪開論述,知道殊勝宗所圖不小,于是再行握拳禮,用最虔的口氣問話:“不知道潘首座和令師——殊勝宗主——是存怎樣的宏圖大愿?
這和揚州又有何干系?”
潘籍轉(zhuǎn)過臉來,他的眼中此時發(fā)出異彩:“本座和師尊曾經(jīng)討論過為何大乘佛學(xué)不能廣傳,只在揚州扎根較深,討論來討論去,最后結(jié)論是因為揚州從來都是榮朝和欲界江湖中那處突破口。
就算不論十年前的那場澇災(zāi),揚州接海之地太多,怒界和兇途島一帶的海盜屢屢犯岸,朝廷和江湖各設(shè)海防彼此不能相通合作,所以澇災(zāi)之前揚州雖富裕,卻是養(yǎng)肥了個別商人,而從來算不得安定。
所以不才正是本座,想到了本宗門既在揚州,就該以揚州為機圖個機會,著手與破壞江湖、朝廷、民間三者之間的隔閡,為大乘佛學(xué)的廣傳創(chuàng)造更好的機會。
而師尊和本座參議多次,覺得若要破除三者隔閡,最有效的辦法就是引來外力,而要更方便引來外力,就要揚州地面上因亂而耗。”
這番話雖然沒有徹底鋪開,裘非常已經(jīng)難以想象這后面的結(jié)論將會如何大膽,他不敢硬接下話,只顫著聲音小聲道:“……這、這……為了引入外力才要、要讓揚州大亂,那再來引的外、外力不就……不就是外、外國?”
潘籍一笑,用一種極為自豪的表情道:“不錯,正是外國。
本宗所擁護的僧團其所講大乘佛學(xué)和那見識短淺的滅度宗擁護之僧團所講小乘佛學(xué)的差異,就在對于‘苦集滅道’四法門中‘道’之一字的理解。
小乘佛學(xué)認為‘道’就是滅凈,善行足夠就消滅干凈自己業(yè)力不再入輪回受苦,如果是這樣,天下間就不該有人信佛,信來信去就只落得個做一輩子好事然后自我了斷,這像話嗎?
而我等所信大乘佛學(xué)認為‘道’就是殊勝,人人自有差別,我等雖然不存差別心世上卻該有差別相,只有正信之人成佛享福,不信之人為奴侍奉,才是佛學(xué)的正道。
放眼天下,本宗門也不過是所謂江湖七大派之一而已,縱然有越百年之積累,實力也不至于能同時硬抗朝廷和江湖其余門派,如無外力毫無破局之機。
有了這個機會,有了在亂世中不動搖地位的腳跟,才有機會實現(xiàn)佛學(xué)的終極目標(biāo)‘殊勝’,是以以師尊大人為首,整肅之下本宗門終于全體同意這一目標(biāo)。
揚州大亂就是機會,無論引入的是怒界的幕府,穢界的各個王國還是想要立國的海盜,總之都是外國。
外國人一來,真正立得穩(wěn)腳跟的是我們這種‘賣國賊’,受苦的是‘亡國奴’。
到時候‘賣國賊’高高在上,‘亡國奴’屈膝卑顏埋頭苦干,正暗合大乘佛學(xué)‘殊勝’之禮?!?p> 裘非常聽得大驚,坐也坐不住,幾乎是竄起身子來。
此說太過大膽,只是裘非常更不明白為何潘籍要當(dāng)著自己吐露如此大膽之語,他連道:“不可亂講??!不可亂講??!潘首座難道醉了嗎?
說起‘賣國賊’,那是天下鄙夷……”
潘籍湊近裘非常,一拍其肩膀道:“裘大人,你先不糾結(jié)這點,如此一來以揚州為根基,是否就能打破朝廷、民間、江湖三方隔閡?
到時候我們高高在上,其他人為奴為婢,也是另一種的眾生平等。
‘賊’是誰叫的?是平和中的人,人人都為‘亡國奴’,唯我們高高在上時,哪里還會有‘賣國賊’這個稱呼?我們反而是安定時局的風(fēng)云兒,弄潮的英豪才是呢!”
裘非常多少有些心動,他甚至連自己差點心動也感到害怕,只道:“不可,這不是長久之計,鳥盡弓藏,等到世上安定我們……”
他絲毫沒發(fā)覺到自己“我們”一說已經(jīng)把自己劃到了潘籍一邊,潘籍雖然注意到這點也不會刻意點出。
潘籍只是再笑笑,勸道:“發(fā)現(xiàn)南宮妙霖等人雖是本座前來的目的,不過其中只有南宮妙霖是個可造之材,南宮飛星、南宮舞彩兩人各有固執(zhí)之處。
唯有大人是本座意外之喜,一晤之下本座就知道裘大人天然是本座和師尊的知心同道,比尚且搖擺不定的本宗門其他人物或者仍需時日塑造引導(dǎo)的南宮妙霖更加難得。
所以本座今天才會有這席知心話說給裘大人。
裘大人應(yīng)該也并不真正認為此舉不可為,只是擔(dān)心此法不能長久,日后必遭反噬而已……
……裘大人怎么如此糊涂?
其實有個解法的?!?p> 裘非常不知道該說什么,他心中很大一部分其實是迫切想聽到潘籍的答案。
迷茫和不知道做法是兩種不同的狀態(tài),潘籍很好地分辨出裘非常的眼神,要為他做解惑之人:“裘大人,人力所及有限得很,世上是可以永遠有‘外國’的。
只要有‘外國’,我等難道不能永遠把‘外力’引進來?
一次如此,兩次依然,千次萬次也是一樣,永遠繼續(xù)下去,就可使如我等之人尊者永尊,我等之下賤者恒賤!”
裘非常的思緒游在潘籍的話里,不自覺喃喃道:“直、直到……永遠?”
潘籍這時用了兩句話讓裘非常徹底結(jié)束搖擺,心情安定:“直到永遠!尊貴是稀少的資源,不可與人分享,一直反復(fù)為之,動態(tài)地讓身處我等底下之人千次萬次永遠是‘亡國奴’,而我們則是引領(lǐng)風(fēng)潮者!”
裘非常猶能記住這席話和潘籍給他帶來信心的感覺,就算此時在廬江郡守府中,他對“口舌至尊”如何發(fā)落還沒有個最后想法的時候,回想到此事仍然能讓他在這深夜之刻精神百倍。
如今裘非常手中銅樽所盛是廬江太守于揭私藏的西京美酒,他卻納悶,怎么這酒卻不如那晚和潘籍共飲的雜糧酒甘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