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距離,一口名鋒,一簇劍指。
快慢、高低、意境,都已不能成為左右這兩位絕世劍者之戰(zhàn)局面的關(guān)鍵。
黑風(fēng)已息,火光未點,西去的太陽平等遍照對峙雙方,灑下之光稱不上明亮,卻足以把此間每個細(xì)節(jié)都照得分明。
能比漸漸西沉的日頭更加明亮的,不是那口圣劍“滿身”劍鋒蘊含著的流金輝芒,而是手持它的劍者和劍者面前強敵的兩對眼睛。
成為“鹽人”二度現(xiàn)世后,如今的柳生宗矩來到海的這一邊,一雙眼從人人如含怒氣的怒界再看過事事都循欲念而動的欲界,他相信自己已比之前在天草家城池天守閣對上兒子柳生十兵衛(wèi)三嚴(yán)時對“劍”的感悟更加深刻。
而壓抑了自己性情多年的玄衣衛(wèi)指揮使江南城,如今放縱手腳,也擺脫了心中的桎梏,他相信自己手中就算是口鈍劍,展出的鋒利也將不輸任何事物。
柳生宗矩遇上的是自己此生未逢的敵手,作為怒界劍者,他當(dāng)然感慨萬千。
而江南城稍微興奮的原因,也只是因為此時敵人展出的氣勢,顯然已經(jīng)比他在天京城時出面擋關(guān)的余開興更強。
“一招!”柳生宗矩開口,話語中沒有信心,卻鄭重?zé)o比:“我只有一招的機會!”
“你若能有一招的機會,證明你這‘切利支丹’賊人的怒界老兒已經(jīng)比我對上過鋒藝者加起來還都要強。”
兩人招式未出,先用言語交上了鋒。
好比美酒,品前不贊,滋味味縱能勾動飲者酒蟲,不在之前就把腹中酒蟲催醒,實在也會覺得初入口之味不夠濃烈,從而讓飲者可惜。
鋒藝玄妙,了解一個人的鋒藝,反而是先了解對手這個人更為確切。
柳生宗矩此時作為挑戰(zhàn)者,極招已在手上,手上便無劍鋒,心中也已點起劍意。
所以對手愿意接話,對他將自己的鋒藝催向巔峰也有助益。
在心中點起劍意,宣之于口舌堅定自己的劍心,隨著劍心的動鳴讓劍意如火熾烈,然后發(fā)出至強的一記劍招。
這就是柳生宗矩的鋒藝境界,所能做出最強一擊的方法。
所以他想進一步了解自己的敵人。
“欲界的劍道高手,你這一生之中,最先給你留下深刻印象的強敵是什么人?”
柳生宗矩的問題讓江南城稍仰起頭來,他的目光多少離開點對手,以此使得自己回憶起遙遠(yuǎn)到近乎忘卻的過去。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p> 江南城想起來一個人,但是記憶從模糊到清晰,仍然記不起那個人的名字。
其實他根本沒問過那人的名字。
“那人也沒什么特別,他當(dāng)時卻給我?guī)砩离U境。現(xiàn)在想來,那時我還覺得刀比劍強,就是和他一戰(zhàn)險勝,才讓我想起來找套劍法學(xué)學(xué),不管是多稀爛的劍法,只要是劍法就可以了?!?p> 江南城的回憶逐漸精確,險死還生是正常人不愿去回首的經(jīng)歷,而正常人,做不了頂尖的劍者。
“那時的我武功不要說不入流,根本是還沒入門,憑著一身力氣覺得用刀就足以橫行。
我在鄉(xiāng)間設(shè)宴,去別人地頭挑事,接下來別人的請求,不斷打響自己的名聲……
然后我就遇見了他,他是一名披甲人?!?p> 披甲人就是士兵,鄉(xiāng)間的豪杰到處惹事生非,終于連榮朝地方上的兵也惹動,那就是年輕的江南城最初遇險的經(jīng)歷。
“和他一戰(zhàn),我才明白我的橫行只是因為沒遇上真正的險阻,一副鐵甲,就能讓一個和我這武功不入流的蠻勇相差無幾的士兵壓著我追殺。
他的劍法稀松平常,不見得比我當(dāng)時的刀法更強,可一副鐵甲在身,只有他想殺我便能殺了,我想勝他卻要千方百計、天運照拂。
當(dāng)時險勝的我以為問題出在劍上,直到我花了金銀求到他用的榮朝軍中尋常的‘羽林劍法’,才知道那位披甲人訓(xùn)練是如何慵懶,本事有多差。
再來,我卻迷上用劍了?!?p> 沒人會想到,一名武功稀疏的士兵居然能給今日的“天下第一劍”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雖然他沒能讓江南城記住名字,卻讓他記住了強弱的道理。
這番話居然也觸動了柳生宗矩,柳生宗矩接道:“披甲人,披甲人確實了不起。
在怒界,穿著一套甲胄的武士也曾讓老夫難堪。
那時老夫還很幼小,學(xué)了家傳的劍術(shù)就已經(jīng)覺得前途無量,卻很早遇上了瓶頸。
父親當(dāng)時已經(jīng)是將軍都不會輕視的名人,借著關(guān)系,也是請來一個體格比老夫當(dāng)時要高壯幾倍,身上裹著腹卷——也就是只護腹部的甲胄——的士兵,我們都用竹劍來過招,他把老夫打得落花流水,東躲西藏。
想不到,你和老夫有相同的起點。”
“嗯?”江南城倒是名合格的聊天對象,還懂得讓人繼續(xù)說下去:“那后來呢?”
“后來老夫借著這一敗,突破自己的瓶頸,又覺得實力不夠,潛心練武,待到老夫有十足的把握,想要以絕對的優(yōu)勢討回這一場,那名士兵卻早已經(jīng)因為鎮(zhèn)壓農(nóng)民作亂,死在農(nóng)夫鋤頭之下很多年了。”
“可你并沒有不甘?!?p> 柳生宗矩遇上了知己,縱被猜出心思也沒什么厭惡之感,而是承認(rèn):“對,因為老夫去找他之時,便知道自己已經(jīng)強出他太多,所以這一場討回來不討回來也都是一樣?!?p> 回憶告一段落,柳生宗矩覺得一顆劍心蠢蠢欲動,已經(jīng)是出手的時候。
所以他之后吐出來的話,就是將自己的劍意宣之于口:“在那之后老夫有勝有敗,甚至被自己的兒子超過去,而現(xiàn)在……老夫要用自己的劍道殺了你!”
劍心已點,劍意宣之于舌,劍心熾烈如火,極招一觸即發(fā)!
柳生宗矩疾步踏出,一步兩丈,劍指隨手而動,手隨身而行,身隨天地而移。
光這一步,就有世間罕見的氣勢,仿佛不是他一步踏前,而是世界為他后退,促成他一招成招。
這一招如圓似畫,勾起直進,蘊含玄奇威力,以一招本身威力使得“十三名鋒”中圣劍相形黯然。
這一招是“萬”之型,創(chuàng)招者甚至不是柳生宗矩所習(xí)柳生新陰流之人,而是其流派始祖所創(chuàng)陰流劍道諸多門徒造詣最高者——新陰流祖師上泉秀綱。
而柳生宗矩所用的這一招當(dāng)然不是簡單的套用,他早把自己的人生感悟“不殺”融入其中,雖不殺敵卻能制敵的劍意同樣能使得這招無堅不摧。
怒界劍道中有一個傳說,怒界武道自然也懂得煉途的概念,而傳聞中柳生石舟齋、柳生但馬守、柳生十兵衛(wèi)三位柳生新陰流的象征“劍圣”都沒有進入自己的獨有煉途。
這實在是一個誤解。
獨有煉途是人生的寫照,當(dāng)獨有煉途趕不上其他東西更能代表一個人的人生寫照,獨有煉途的存在就失去了意義。
而柳生三代人的鋒藝風(fēng)格,早已經(jīng)比煉途威能更加匯聚三代人的生涯。
借助“萬”之型,柳生宗矩一招之間盡展其鋒藝精華,“活人劍”的概念匯入劍招,引發(fā)鋒藝現(xiàn)象實在已經(jīng)是足以讓神懼鬼哭!
在藏刀門一戰(zhàn)中,“柳三嚴(yán)”柳生十兵衛(wèi)三嚴(yán)曾經(jīng)模仿父親的“活人劍”,只是仍沒法在同樣劍意概念上達到同樣的高度。
“柳三嚴(yán)”的“劍”最多只能讓死者復(fù)生,而柳生宗矩這“劍”則形同生命起源,萬物生機盡寄一指,無限生機也不外泄。
要阻這一招,除非敵人能在一招之內(nèi),戮盡天下生靈。
要憑鋒藝做到這一點,恰恰這里就有一名江南城絕對做得到。
江南城輕起手中圣劍“滿身”,擺出尋常一架,作為煉體者他連自己能夠到達的煉體途極境“形成圣體”境界不穩(wěn)定狀態(tài)威能都沒用到。
或者說江南城不是沒用到,而是不能用到。
獨有煉途“鋒途”境界極境“盡付鋒路”境界不穩(wěn)定狀態(tài)威能,會讓江南城除了鋒藝以外的各方面能力都限制在一個遠(yuǎn)比敵人還弱的地步。
力不及人、速不及人,要求勝,只有依靠鋒藝本身。
對上的敵人哪怕是個普通人,江南城的功力都會變得比普通人還更弱,哪怕遇上強者,他能發(fā)揮的實力也永遠(yuǎn)是對于敵人如同微塵一般。
在天京城對上余開興之時,江南城憑借空手展現(xiàn)“鋒藝”就是干脆借了敵人手中的劍鋒,憑著弱如螻蟻的功力一擊將敵人徹底擊敗,讓其威力只摧毀了余開興自己。
如果江南城什么時候在這條獨有煉途的極境走得更遠(yuǎn),他到時候只是無法控制地遇上對手然后變得更加弱不禁風(fēng),甚至可能弱到不可思議的地步。
然而這時的江南城一架之下展出的無招之招鋒藝,正顯示著他在這條獨有煉途的“加持”下也走了這么久的根本原因。
僅憑鋒藝,不可思議。
“劍還是劍,他不是人”的鋒藝程度,放在鋒藝高深者的眼中這表述簡直像個笑話。
因為他們都沒有看見過江南城的鋒藝。
無招之招簡單一架,無限生機擊之?dāng)嗨?,總是所有生靈匯集天意來攻,也只有在這一劍架擊之下給屠戮殆盡!
柳生宗矩含笑,等著自己再次降臨的死期。
可死期這一次沒能到來,因為有人攪局。
江南城手中劍被無形絲線一牽,雖順利破去柳生宗矩“萬”之型攻勢,卻沒能發(fā)出反擊后招。
“嗯?”
江南城十分不快,直到這個人攪局之前,這都是一場單純到讓他喜悅的鋒者對決。
攪局的人他也已經(jīng)看見,雙手?jǐn)[出牽動之姿的,是二十多步外的御色多由也。
御色多由也也不掩飾自己的攪局之舉,口中輕出婉轉(zhuǎn)之音:“柳生小子,任性到此為止,我們尚有奪回新免小子和東鄉(xiāng)小子尸身的目的。
這個人,不是你來和他斗劍道,而是由我們?nèi)艘黄饟魸⒅ ?p> 柳生宗矩不是不明白這層道理,卻難免心中生出沒能死在敵人鋒藝之下的可惜之情。
“天童子”天草四郎也看出勝負(fù),用那種帶有回音的聲音勸道:“但馬守大人,御色大人所言極是,勝負(fù)可分,目的也要達成。
要知道我們的一舉一動,事關(guān)諸多‘切利支丹’的生死,所以抱歉?!?p> 柳生宗矩輕嘆一口氣,情緒上比曾經(jīng)對上親兒子柳生十兵衛(wèi)三嚴(yán)落敗時還顯失落。
江南城雖然是當(dāng)事人,卻是毫不在意對手怎么選擇的一個,他只關(guān)心這些家伙到底要不要走或者死,天色已經(jīng)將要黃昏了。
既然敵人多了,他也肯分些注意給其他的敵人,當(dāng)下既然發(fā)現(xiàn)劍上沒有什么絲線,他隨口問出:“沒有……那剛才的,是什么類似于‘抓風(fēng)成絲’的功夫嗎?”
“我沒理由告訴你!”御色多由也喝了一聲,身子騰空而起,居然在半空中由無處借力,踢風(fēng)而變步法身形,一息間便改換了三次位置。
柳生宗矩尚有失落之情,她要在此期間承下主攻,再任兩名同伴出手入戰(zhàn)圈。
好怪異的身法!
江南城也是首次見到這種在空中明明無處借力,卻還好像在無形墻壁上爬來爬去的蜘蛛一樣的女人。
“玩什么花樣!”
江南城隨手一擊,擊出仿佛天京城中那護龍之首余開興極招一樣的壓縮鋒芒現(xiàn)象,其精度反而還遠(yuǎn)在天京城中自己面對的一擊之上。
這一擊江南城用作破空劍氣來用,如果給“試劍怪物”凌絕看見簡直會給他直接氣得直叫三聲“荒唐”然后吐血而亡。
光憑這“破空劍氣”,就已經(jīng)比凌絕殺死“四動驚神”公孫靜的那一劍更難應(yīng)付了。
不過御色多由也畢竟也不是公孫靜,她步法三遍,身子三扭,又沿著“無形墻壁”走得更遠(yuǎn),終于險險避開這一擊。
御色多由也生前的時代,武功還是一件極為“樸素”的事,當(dāng)時沒有什么高深的武技,所以像她這樣的高強煉技者,只有自己想辦法開發(fā)技術(shù)來配合己身。
民間的“五禽戲”給了御色多由也啟發(fā),這位成為怒界忍者的祖師當(dāng)時是把心思動在了蜘蛛上。
她玩蜘蛛、觀察蜘蛛、用鼻子去嗅、用牙去咬,花了兩年半不做其他任何事情,除了吃睡就是窮盡一切辦法讓自己更加了解蜘蛛的生態(tài),終于創(chuàng)出兩門適合自己的功夫。
其中這種身法,就是模仿蜘蛛而成的“結(jié)羅走巷五種步”,走、伏、躍、懸、進五種不同步法之下,配合她煉技途高境“意身不二”功夫和對蜘蛛的極致學(xué)習(xí),使得她可以做出人所不能的動作。
江南城通過一道足以獨步天下的“破空劍氣”就已經(jīng)試出了敵人的程度,只覺得這女人和之前的劍者都是平生未遇的敵手。
他不禁更加興奮,期待或許接下來就會入戰(zhàn)的“天童子”那渾不似人的玩意兒又能有什么樣的表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