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地而起的狂風撕扯著屋外的花草樹木,天露一絲微亮,暴雨卻沒有漸停的趨勢。
始從寒瓦中,淅瀝斷人腸。
洛冉在想著往事的思忖中逐漸睡去,呼嘯的風雨化作無邊的夢魘,帶著經(jīng)年過往瞬間襲來。
在夢里,她看見了皎然如玉樹臨風的父親,和粲然若明珠生暈的母親。
柳音希一身淡紫衣裙,發(fā)髻高挽,露出光潔的額頭和頸項,纖手支頤看著旁邊的燕國公。
記憶里模糊不清的容顏,在夢中也仿佛隔岸看花。
位于下首的父親背對著洛冉,手持茶壺,正在為母親斟茶。
潑墨長發(fā)被烏木簪束起,一襲玄色騎裝,僅著護臂,寬帶將他的腰身收緊,襯得寬肩窄腰,便是坐在那里也頎長挺拔。
他們在槐樹下對弈,母親朝她笑著招手,喚了一聲:“玖兒。”
她提起裙角,踏著鋪就滿地的槐花奔向他們。
云端流霞,霞色將她的身影籠在一片明暉交織的光影里。
她倚在父親的肩頭,挽著他的胳膊,就著母親遞過來的熱茶飲了一口,陽光暖洋洋的讓她瞇了眼,滿足的有些暈眩,又覺得許久沒有這樣開心。
她有些茫然的嘀咕,喝的又不是酒,怎么就醉了……
母親又遞了塊糕點過來,父親伸手撫了她的頭發(fā),心里莫名升起的那點忐忑消失殆盡,日光這么溫柔,父母這么溫情,茶好香,糕好甜,就連清風拂面,都是柔情萬種。
父母好像在說話,她聽不清,那也不重要。
景治三十六年,她不是二十二的洛冉,她是十二歲的燕玖苓。
出身將門,呱呱墜地就獲封郡主。
聽聞景治帝原本是想封為公主,后來還是想著將來收為兒媳,這才冊封的郡主。
父親是燕國公,母親是他唯一的正妻,結(jié)發(fā)十四年,不曾納妾。
她還有一個姑母,貴為德妃,膝下無子有女,是她的表姐宜妤公主。
長她三歲,人如其名,貌美心善、聰慧得體。
燕玖苓有著令人艷羨的美滿家世,在深宮長大,景治帝視如愛女。
豆蔻初綻就已被求親的人踏破了門檻,金陵城里,她是最明亮的那個少女。
穿著湖藍衫兒的燕玖苓仿佛聽見了有人喚她,緩緩站了起來,松了父親的臂膀,轉(zhuǎn)身走出了槐花香徹的這一個地方,走出了這片溫暖舒適的天空。
夏日的荷風獵獵吹來,她看見了面前的男子,一身素衣落拓,卷起了褲腿,樣貌是難得的清貴俊逸,踏著骯臟的泥水,突兀的出現(xiàn)在這濁濁世間。
翻轉(zhuǎn)的荷蓋之前,他身上鍍著一層滟滟的水光,長風吹起他束發(fā)的玉帶,攪得燕玖苓的眸光蕩起漣漪。
他笑的桀驁張揚,露出兩顆犬齒,手里搖著采摘的蓮蓬,滿目歡喜的喚她:“阿玖?!?p> 夏天的衣料輕薄,似乎要被微風送上天去。
燕玖苓的裙角在風里起伏,那枝初綻的豆蔻剎那繁花似錦。
那時候的心里有著千幸萬喜,年少偶然識得人間絕色,自此見水不是水,是他眸中的水光瀲滟,見山不是山,是他身后的山色空蒙。
她的唇角微微上揚,眉眼含笑微垂,就像寬葉下開出第一片花瓣,對著他嬌聲道:“林溪?!?p> 風和日麗的長空卻在這一聲后化為虛無,她站在一片冰天雪地。
燕國公府里府外都躺著橫七豎八的尸體,鮮血浸在雪里像是潑了滿地紅梅。
她跌跌撞撞地扒開人群,每走一步都在顫栗,擠在人堆里借著火把的光亮看去,是一張張死不瞑目的臉。
府邸的門口立著一位身穿官服的男子,正在宣讀圣旨:“燕國公入宮行刺,意圖謀反,滿門抄斬,罪無可赦?!?p> 聚集的百姓哄然炸開,竊竊私語,交頭接耳的熱議起來。
“聽說了嗎?皇上今夜遇刺,性命垂危?!?p> “??!是嗎?!皇上對燕國公恩重如山,對德妃寵愛有加,這燕家怎么能做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皇上還沒有立過太子,這萬一要是……”
“不想活了你,皇上洪福齊天,定是能逢兇化吉?!?p> “是是,都怨這燕賊禍國殃民,聽說郡主跑了,看來這金陵要宵禁了?!?p> “你們胡說。”
燕玖苓扒著人群怒斥,對著剛剛宣旨的人罵道,“江弘毅,我要撕了你的嘴?!?p> 禁軍統(tǒng)領(lǐng)的名諱被一個小姑娘這般叫了出來,她身邊原本圍滿的百姓登時避到兩邊,讓她一個人暴露在烏泱泱的禁軍面前,沒走幾步就被叉了起來。
林溪對著江弘毅單膝下跪,不知說了什么,江弘毅睥睨了她一眼,這還是燕玖苓第一次見他居高臨下的俯視。
記憶中的江弘毅每次見她,或俯或蹲,就連說話都比旁人格外輕柔。
原先那個總是溫聲哄她的江弘毅,一夜之間就判若兩人。
而如今的燕玖苓,也沒有那個能力上前撕他的嘴,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他不屑的拂袖轉(zhuǎn)身。
林溪快步走了過來,上一幕還為她采摘蓮蓬的清貴公子,這一幕對著叉她的禁軍冷聲吩咐:“將她押到城外?!?p> 燕玖苓垂在兩側(cè)的手臂被扭曲畸形,另一位禁軍死死箍住她的肩膀推著她走,她咬著牙不愿哭出一聲,唯恐泄了驚慌軟弱。
燕玖苓扭頭往回看,國公府的半空騰起父母的身影,又被玄鷹司的鷹犬揮刀斬落,脖頸噴出血線,明明隔得這樣遠,她的臉上卻仿佛被濺到了猩紅溫熱。
漫天大雪在此刻變成了灼人的紅色,燕玖苓看著父母陷入血泥被黏稠的紅濤吞噬。
她的腳下也驚現(xiàn)血浪漩渦,拉扯著她陷入無底深淵。
陷了一半,洛冉醒了。
她猶如無事發(fā)生一般,坐起身,背著滿窗的光亮,垂首靜了片刻,而后下榻穿衣。
十年來的滅門之仇,她沒有一日放下,卻很少夢到過往。
斟了盞涼茶一飲而盡,洛冉摩挲著手中茶盞。
她想,或許是因為昨夜殺了玄鷹司那么多人,又聽洛清婉提及了舊事,才會墜入這般夢魘。
洛冉擱下茶盞,推開屋門。
醒來已是申時,接近西斜的日光灑在她身上。
她看了一眼洛清婉的房間空無一人,合上了屋門轉(zhuǎn)身朝著上山的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