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修廟】
吳宗道這頓酒,
魏進(jìn)忠喝得還算滿意。醉意朦朧地出了吳府園子,乘船坐轎一概不要,就邁著蹣跚的步子徑直往北走,仿佛前面有人在召喚他一樣。
直走到北開明橋上,忽見對面有一光頭和尚正上橋。魏進(jìn)忠猛地剎住腳,雙眼瞪得溜圓,直愣愣地看著那和尚。
“秋月?”他揉揉眼睛,生怕是自己看花了眼?!澳悴皇窃诰┏堑奈氖忖致??怎么跑蘇州來了?”他自從成都大慈寺與秋月一別,印象中再沒見過。加之這些年,他幾乎很少在京,都快忘了秋月這禿和尚。
對面來的和尚也看見了魏進(jìn)忠,停下腳步,雙手合十,笑著念一聲阿彌陀佛,“施主,貧僧法號碧澄,并非秋月。”
“哦……”有那么一瞬,魏進(jìn)忠眼里閃過失望,他倒寧愿這和尚就是秋月。他心里十分清楚,沒有秋月,又哪有今天的他。當(dāng)年在那座寫了‘精妙冠世’的影壁前,他就發(fā)過狠誓:有朝一日,凡是曾經(jīng)謗他、欺他、辱他、笑他、輕他、賤他、惡他、騙他之人,都讓他們下十八層地獄不得好死!他才不會忍之、讓之、由之、避之、耐之、敬之,而任其活在世上!
魏進(jìn)忠記性極好,忽然想起,秋月曾說過他法號的來由,源自一首詩,“清溪流過碧山頭,空水澄鮮一色秋。隔斷紅塵三十里,白云紅葉兩悠悠?”
他一念罷,在場的不僅碧澄和尚一愣,連朱靈均、賈艾,及相送的吳宗道等人,無不驚訝無比。誰不知魏進(jìn)忠是大字不識幾個的文盲,居然能念出一首完整的詩?
“阿彌陀佛,”碧澄和尚不由低頭垂眸,“施主有慧根,想必前世修的福氣……”
魏進(jìn)忠淡淡一笑,這種話,他聽秋月說了有十年,耳朵都聽出繭了,故此這碧澄和尚一說,他滿不在乎。
只又問他道:“和尚,你這是從哪來?又往哪去?”
“從東土來,去往西天……”
“啥?”魏進(jìn)忠一愣,這回答怎么聽著耳熟?想了想,便趕忙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失敬失敬,原來是西天取經(jīng)的唐僧???”
“唉,”碧澄笑了笑,“貧僧并非那唐僧,往西天不是取經(jīng),是化緣?!?p> “化緣?化什么緣?”魏進(jìn)忠瞪著眼珠子上下打量這和尚。
碧澄伸手指著北開明橋西堍一片地,說道:“這一片,原本有座圓通閣,是元延祐初年所建,如今早已坍圮……”
魏進(jìn)忠順著他手指方向看去,西堍那里,叢生的雜草間,殘?jiān)珨啾陔[約其中,一片荒蕪,倒是還有幾叢紫竹長勢挺好?!霸瓉硎菫檫@個化緣啊?!彼腥坏?。
又轉(zhuǎn)頭看看碧澄和尚:“還差多少?俺都包了?!?p> 碧澄聽了微微驚訝,但很快又恢復(fù)如常,“施主,重建之費(fèi)已有著落……”
魏進(jìn)忠并未聽進(jìn)去,依舊自顧自道:“這樣吧,俺出一千兩?!庇洲D(zhuǎn)頭看向朱靈均,“天靈,你從錢莊拿一千兩銀子給這位碧澄師傅,作重建圓通閣的費(fèi)用?!?p> 朱靈均極快回道:“魏爺,小的知道了,跟著就去辦。您放心,這銀子定會今日就送到碧澄師傅手上?!?p> “嗯,不錯。”魏進(jìn)忠滿意地點(diǎn)點(diǎn)頭。
~2~
醉醺醺的魏進(jìn)忠還是被朱靈均拉走了。
碧澄和尚又站在橋上看他們看了許久,才下橋往西去。過平江路,跨胡廂使橋,來到臨頓路。臨頓路上有條巷子,巷里有座野園,這園里有八景最為馳名,其中一景叫爽軒叢桂,中有一軒名爽致軒。
當(dāng)碧澄來到爽致軒,軒中已有人在,里紳婁門蔣二南、鄉(xiāng)賢顧全,此園正為顧家所有。三人先見禮,就座,很快就進(jìn)入正題,碧澄先道歉:“抱歉二位,方才路上耽擱了一會,是以來遲?!?p> “無妨,”顧全不以為意,“咱們接上次的說,重建圓通古閣呢,我這里先替美中兄、秉中兄、懋嘉兄三人墊資,以及我本人出資,每人二百,共計(jì)八百兩銀子。”
“老夫這里也照這出,”蔣二南道,“另外,龔兄弟他也出二百兩銀子,我兩共計(jì)四百兩。”
“這里就一千二百兩,想來重建之費(fèi),應(yīng)該湊了有七七八八了。”
碧澄和尚道:“方才小僧路上耽誤,是因遇見一人,想來就是魏進(jìn)忠。阿彌陀佛,他聽得要重建古閣,立馬答應(yīng)捐一千兩,小僧拒絕不得,只有……”
“魏進(jìn)忠……”碧澄話落,蔣二南與顧全先彼此互看一眼,竟不約而同問道:“是他?”
“唉,小僧因拒絕不了,就想著,西堍那里不還有一片紫竹林嗎,就在旁邊再建一間功德祠,諸位覺得如何?”
蔣二南呵呵一笑:“有何不可?他既答應(yīng)捐款,這下資金充裕,也是好事。”
“是啊,他有要求什么嗎?”
碧澄搖了搖頭:“倒是沒有。”
蔣二南與顧全皆是蘇州本地有善名的里紳鄉(xiāng)賢,上一次,本地紳衿聯(lián)名上疏朝廷減賦也有他倆簽名。
“雖然我不怎么想說,但至今看他的所作所為,真不像一個宮里來的稅使?!鳖櫲f道。
“噗嗤,”蔣二南一下笑了,“稅使該是啥樣?”
“貪婪成性、不顧別人死活……”
“我看他也沒少收稅?!?p> “那不一樣……”
~3~
進(jìn)入十一月
江南之地寒冷異常。因濕氣重,所以這種冷,是冷到骨頭縫里的冷。魏進(jìn)忠對此頗不適應(yīng),好在冷了有酒喝,尚能暖一暖。
“江南如此之冷,想必北方的京城也差不多吧?”魏進(jìn)忠心里作如是想。
陰冷的天,他就窩在住所不想出門,半閉著眼睛,聽干兒子給他念邸報(bào),念了一會,竟全是朝中幾個老家伙參來參去的消息。他懶得細(xì)聽,文官不就是這樣?總是為些屁大的事,今天參這個,明天參那個打口水仗。
“你說這些官兒,是不是都是前世的仇人?”魏進(jìn)忠聽了后,連著搖頭,“難怪皇上煩呢?!?p> 劉應(yīng)坤笑著道:“溫御史與首輔素來不和……”
“嘿嘿,”魏進(jìn)忠譏諷道,“溫老頭跟首輔不和,還是只跟沈首輔不和?”
“這就不好說了,”劉應(yīng)坤回道。
“哎呀,反正也不管老子的事……”魏進(jìn)忠又嘆一聲氣。
劉應(yīng)坤許是聽出他這聲嘆息的玄外之音:“干爹是不是擔(dān)心征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