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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是文官集團

179【何處有銀山】

我們是文官集團 鶯影瑩盈 1059 2023-09-06 15:21:55

  朱翊鈞并非真的生氣,

  只是第六感察覺到魏進忠這條狗有點飄了,如果此時在他眼前,他定要他吃幾板子,好提醒他不要造次。

  陳矩似乎并不緊張,慢悠悠拾起他面前的奏疏,然后心平氣和的看著??戳思s莫一盞茶的功夫,才輕輕合攏,又遞給田義看。

  甚至眼神里還帶著笑意,對朱翊鈞道:“皇上,記得臣有說過一句——五谷食米,民之司命,黃金刀幣,民之通施。善者執(zhí)其通施,以御其司命,故民力可得而盡?;噬袭敃r也說了一句是——物貴源于楮輕,楮輕源于楮多’,‘幣重而萬物輕,幣輕而萬物重’。所以,臣也大致猜到進忠的目的了。”

  朱翊鈞看著陳矩,等他繼續(xù)說。

  “其實這兩句說的都是一個東西:貨幣,俗稱錢。而進忠所講的故事出自《鹽鐵論》之錯幣篇,歸納起來也就兩句,由誰‘執(zhí)通施’?和‘幣輕幣重’問題。吳王劉濞的私錢之所以能通行天下,其背景離不開文帝景帝時期的假錢泛濫,以致朝廷所鑄且形制正規(guī)的銅錢流行不起來……

  “反觀當今我大明,自太宗皇帝遷都北京之后,分別設(shè)了兩個局,一個是石大人胡同的寶源局,歸的工部,一個是寶泉局,歸戶部管轄。此外各省還設(shè)有寶泉局,與寶源局并鑄。后來頒行洪武通寶,嚴禁私鑄,再后來又設(shè)寶鈔提舉司,發(fā)行寶鈔令民間通行,在當時,法定的錢只有兩種,一是洪武通寶,一是寶鈔……

  “一開始白銀其實是被禁止用于貨物交易,但是,即便禁止,也沒阻擋白銀在民間的使用,而朝廷的賦稅在洪武九年就已經(jīng)可以銀代輸了??梢赃@么說,在正統(tǒng)年之前,銅錢、寶鈔和白銀三者一直是矛盾的存在,直到正統(tǒng)年對白銀的解禁,民間開始大規(guī)模地選擇用銀,來作為交易的貨幣……

  “當白銀使用越多,寶鈔的跌價就日甚一日,后來又撤了寶泉局,禁用銅錢,于是慢慢的,民間一切賣賣、商品,無論貴賤皆以金銀定價開始,白銀就成了不可代替的貨幣。英宗時,馳用銀之禁,朝野皆用銀,小者乃用銅錢,惟官俸用鈔,以致鈔壅不行,后來才有將四百萬米麥折為金花銀,以一石折二錢五分為率,共計一百萬兩銀……

  “嘉靖年,又因所鑄銅錢輪廓粗糲,色澤暗淡,被奸偽仿效,盜鑄日滋,寶源局也被停了鑄錢,遂改為‘凡應(yīng)支給錢者悉予銀,自后稅課征銀而不征錢。但到了隆慶年間,又提‘制錢法以濟銀之不足’,惟錢布于天下,而不以輸于上,其權(quán)在市井,之后頒下諭旨——凡買賣貨物,值銀一錢以上者,銀錢兼使……

  “可時至今日,我大明朝都沒有一處,寶源局也好,各省直的局也好,甚至各鈔關(guān)的局也好,是用來鑄造銀幣的,各類局皆以傾煎官銀為主,然后再運至內(nèi)庫或太倉銀庫貯存……臣之所以這般啰嗦,就是想說,進忠所題的機鑄銀幣,完全可當作一種新的錢法去嘗試……”

  “呵呵,”朱翊鈞聽得笑了,指著桌案上一摞奏章道,“先不說錢不錢法的,那這一摞呢,都是近期彈劾他的奏章,你們說說,要怎么處理?”

  田義接過話來道:“皇上,進忠插手地方賦稅,確實欠缺考慮,只不過臣以為,他的本心還是好的。但畢竟是莽撞了,忽略了很多問題,其中一個關(guān)健問題,也是各地方布政司、府州縣的問題——錢谷?!?p>  “何意?”朱翊鈞問道。

  “所謂江南賦重,重的是正賦,其主要就是錢漕,一年四百萬石的京運漕糧,和四百萬石的金花折銀,其中江南八府就占十之七八??烧x之外還有浮費,減賦之義,在減浮、減賦。二者是一體兩面,核心就是田賦收支的重構(gòu),若真得以實施,其影響,以臣來看,則不亞于一條鞭法,同樣也是重構(gòu)朝廷與地方的收入分配。如今太倉又重開港口,海運即將開始,若江南漕糧改海運,那么運軍就不再參與挽運,原省一級向各府州縣的攤派,及耗米之需等等,至少要減一半以上……

  “這也就是進忠的底氣,敢蠲免本色繳納的額外費用,甚至耗米一并免去。他插手地方賦稅,雖然行為莽撞,但臣覺得,也并非一無是處。本來國家維正之貢,米也,非錢也,而漕糧改折,權(quán)也,非常也。舊制尤不可廢……”

  朱翊鈞一行聽田義說,一行又將案上那一摞的彈章一本一本重新翻著看??戳艘话?,意味深長地一笑,“既然他這么有底氣,那就傳朕口諭,今年蘇松二府的金花銀額就全包給他,趙愛卿才給朕訴了苦,說內(nèi)廷催他催的緊,金花銀老不入庫,已在極力設(shè)處?!?p>  “可進忠他……”

  “至于他是不是真莽撞,跟地方有何矛盾,他自己去處理,朕只看入庫的銀子,反正一分不能少,否則提頭來見!”

  最后這四字,朱翊鈞甚至在咬牙切齒道。田義和陳矩兩人彼此看了一眼,無不盡露擔(dān)憂之色?;蛟S也是不明白皇上,對魏進忠像突然變了態(tài)度似的?

  朱翊鈞又對陳矩道:“你說那鑄幣,朕也準了他。昔日劉濞封地有銅山,所以他敢鑄錢通行天下,就是不知進忠他,又哪里尋銀山來給朕鑄新幣!”

  說完又抽出一份奏章甩給陳矩:“瞧瞧吧,他還建議朕免了浙江一省的礦稅?!?p>  陳矩接住奏章,想了想道:“官礦沒落太快,福建、浙江的礦都是洪武年開的,其次陜西、云南等地也是永樂年開的,在我朝都超過二百年了,有些礦的開采甚至都近千年?!?p>  “你的意思,朕最好免了浙江的礦稅,再罷掉礦監(jiān)?”朱翊鈞盯著陳矩看,眼神異常犀利。

  陳矩一如剛才般,甚至帶著笑意:“恕臣斗膽一提,不如折衷一下?讓進忠與浙江地方合作,他只負責(zé)解運,至于開采,還是交給地方來做?”

  朱翊鈞不置一詞,既沒當場否定,也沒當場同意,陳矩則是見好就收。

  可三日之后,朱翊鈞突然傳諭戶工二部,免浙江境內(nèi)的開礦,但仍行稅事。具體就是地方負責(zé)征收,內(nèi)侍魏進忠負責(zé)解運,所得稅額一半入內(nèi)庫,一半解入國庫。

  ~2~

  此舉一出,朝野嘩然。

  其實早在萬歷二十五年,三大殿被焚時,沈一貫當時就上疏提過一次,只那時皇帝才向天下派出稅使不久,又聽不進外臣言,遂不了了之。

  到二十八年,鑒于皇帝于礦事上并不信任外臣,沈一貫便試圖撮合外廷官員與內(nèi)侍合作,提出由地方官負責(zé)征收,內(nèi)侍負責(zé)解運,這一點也頗似張位所題——由撫按負責(zé)礦事,此二者略有不同,但思路基本一致。

  可仍然沒有激起一片水花,無奈他只能憑一己單薄之力,盡力維護他的家鄉(xiāng)免遭礦監(jiān)荼毒。好在浙江的礦使行事還算冷靜,雖不免過激之舉,但未為害端。

  今沈一貫得知皇上下旨,不禁感慨,縱然不是免天下開礦,好歹有山東、浙江為先河,足以為表率。從萬歷二十四年始至今,整整走了六年的路……

  可一想到是那魏進忠,他心中又是千百般的滋味,一時不知該如何調(diào)和,六年走的路,不及內(nèi)侍一句話……或真如紫柏大師所言,此間種種遭遇,皆是前世業(yè)障?

  遠在千里之外的魏進忠,并不如沈一貫?zāi)菢佑形娜说纳聘校桓械搅艘环N滋味:苦。

  苦從何來?首先是收本色糧的問題,他確實把收糧看太簡單了!眼下馬上就到十一月的冬漕開征,就不提他瞎摻合地方上的賦稅征收,只提收儲,這就把已經(jīng)讓他煩得不行。

  他本想著來年開春,直接用船運走,到青島卸船,再存在港口新建的倉厫里。所以就想趁今秋收獲之際,多收糧儲??扇f萬沒料到,太倉南碼頭的倉厫年久失修,原本能正常使用的倉厫就不足。雖然幾月前就已陸續(xù)維修、新建,無奈百姓‘交糧’太踴躍,以致現(xiàn)在爆倉,根本沒多余的倉厫再來存放糧米。

  其次是后悔受徐光啟忽悠,太早免了浙江礦稅。皇上準他鑄幣,機器如今已有著落,但要學(xué)劉濞那樣,總還得有座銀山才行??捎帜膬喝ゃy山?雖說浙江產(chǎn)銀不及他省,又多老坑礦洞,總是聊勝于無。

  云南、四川產(chǎn)銀,太遠,不現(xiàn)實,浙江幾座老銀礦如今歸了各府管理,再找人私采也就有點被動,畢竟他身處江南,手還伸不了那么長。就不像在山東,山東的金銀礦多集中在登萊二府,尤其登州。他是免了開礦,其實私下也默許了很多民間私采,合法非法的私采都有。

  而且青登萊的金銀礦近十年內(nèi),一直在新開礦洞,產(chǎn)出恒定。民間開采可謂欣欣向榮,而每一家私采,都繞不過他這個鎮(zhèn)守內(nèi)官,好處自然不在話下。他目前還定不下,究竟選山東,還是江南這邊開鑄,總要等機器到了再說。

  第三煩就是,他強行插手地方征稅,這下好了,皇上讓他足額上繳金花銀。要是賦稅好征,江南又何來年年都欠上面逋賦?

  一想到此,魏進忠不免長吁短嘆一番,真是自己給自己找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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