戶部尚書趙世卿這次是橫了一條心。
他以‘各處錢糧逋欠數(shù)多’,奏請皇帝遣官催督,那時他就想好了,逋賦不收十之七八上來,絕不鳴金收兵。哪怕背上罵名。
京城之中,反對之聲頗大,吏部更是直接上疏,說官不必遣,吏部可將管糧官職名開列出來,其所欠糧數(shù)責(zé)令完報,十分之七方許推升。
可趙世卿覺得吏部這招沒啥作用,其余人提的辦法就不說了,還不如吏部這法子。
他本以為皇帝會不同意,但,朱翊鈞鬼使神差般地答應(yīng)下來。
怕不是皇上夢中答應(yīng)的?趙世卿暗暗揣摩。
~2~
八月下旬,
六店管事,老娘娘宮里的太監(jiān)齊棟,來到蘇州。
魏進(jìn)忠接待,自是不會怠慢,山塘河上,金碧輝煌的游舫往來于虎丘與金閶之間。游舫一連三艘,首尾用纜繩銜接,打頭的一只最豪華,是酒宴會客之地;第二只上請了蘇州城里最好的戲班,日日夜夜咿呀聲不斷,如流水席一般;第三只稍小,則擺了聯(lián)排的桌案,上面鋪陳筆墨紙硯,隨行的文人墨客只要來了興致,皆可揮毫題字,潑墨作畫。還有古董字畫,供人鑒賞。
雖然魏進(jìn)忠是大老粗,但齊棟是個文化人,還頗喜歡這樣的安排。言語間,對于魏進(jìn)忠也親近不少,自然也有劉誠這一層關(guān)系在。
但,這些都只作為輔助,最重要的目的還是談生意。
所以魏進(jìn)忠又叫來的朱靈均和吳宗道,以及機戶潘大戶。朱靈均和吳宗道兩人自不必說,本地人,各個關(guān)系都熟門熟路,齊棟非一般的客戶,要在蘇州這兒談生意不吃虧,少不得要倚靠他們。
潘大戶自打弄了千張機后,在蘇州東城的機戶中,算是拔尖的一家,也算第一個吃螃蟹之人,擺脫了家庭作坊式的生產(chǎn),而全部轉(zhuǎn)為商業(yè)化。
齊棟來蘇州的目的很明確,就是采購貨物,而絲綢緞匹又是采購大頭。原本他定的就是先購一批成品,再織造一批,就跟宮里的歲造一樣,分三年織造十萬匹。
這等規(guī)模的訂單,小機戶肯定吃不下來,但要是讓江南各織局來承接訂單,也未必就令人滿意。首先,官造日漸沒落,不僅織機落后,技術(shù)落后,官造花樣也過時,比不了民造。其二,各織局應(yīng)付每年皇上的加派,就已經(jīng)很艱難了,更何況是其他的訂單。
像潘大戶這樣的機戶,就是最適合的選擇。但也要機戶敢接這訂單,雖然利潤豐厚,風(fēng)險也不小。不過老潘還是一口答應(yīng)了下來,都不帶猶豫的。
他在上游舫之前,帶了一批緞料花樣作為樣板貨,這批樣貨用精美絕倫都不足以形容,可見如今蘇州民間的織造技藝有多先進(jìn),像魏進(jìn)忠這樣的粗人看了也不??浜每础9?,齊棟一下就被吸引住了。
光纻絲就十來種,而紗、綾是蘇州獨占鰲頭,什么絹邊紗地緙絲花的三法紗、天凈紗,還有本就名重京師的皓紗。樣貨中不僅有江南的綾羅綢緞,還有蜀錦花樣的錦緞,工巧早已超過蜀錦。羅有新制羅,萬壽藤、七寶、火齊珠、雙鳳、綬帶等紋樣,紋皆隱起,膚理尤瑩潔精致。綢有天水碧,南唐以來的宮禁織品,有自然碧色,價值不菲。花樣就更多,當(dāng)下最時興的,就如四季花、百子圖、八寶、龍鳳等。
齊棟挑挑揀揀,幾乎看花了眼,最后選出自己中意的,讓潘大戶報個價。
老潘對于每種的價格都熟稔于胸,于是一個個報著:“大紅蟒龍纻絲每匹14兩5錢,青拱白錦纻絲每匹9兩2錢,間道抹絨纻絲每匹9兩,五色抹絨幔邊纻絲每匹6兩4錢3,大紅黃閃綠纻絲每匹7兩5,白閃紅、綠閃白纻絲每匹6兩4錢,大紅黃并八寶閃色抹絨花樣、遍地金花帷幔各樣緞每匹6兩4,遍地織金纻絲、閃色纻絲每匹7兩7錢8,藍(lán)紅花各色纻絲每段1兩1……”
齊棟所選纻絲的花樣都很傳統(tǒng),并非時興的樣式,老潘在上游舫前就問清楚了,齊棟訂的貨以后會在邊鎮(zhèn)和京城售賣,所以特意選了一些傳統(tǒng)花樣的緞匹。
互市上江南的緞匹是主要的交換商品,僅憑朝貢回贈得到的緞匹,遠(yuǎn)不敷所需。諸如蒙古、女真猶愛蘇杭寧鎮(zhèn)所產(chǎn)綢緞,既富麗堂皇又厚實耐用,除了用來制衣,還用在裝飾殿宇廟堂,以及制作祭墊、神袍、傘蓋、帷幔等。
精明如老潘,果然齊棟選定的都是傳統(tǒng)花樣的緞匹。而齊棟聽了報價之后,亦笑瞇瞇的對老潘道:“潘老板,咱家訂了這么些個,有二三十種了吧?這價高低不同的,不如你算個平均價,然后咱家給個總數(shù),你覺得這樣如何?”
老潘思索片刻,就點頭道:“那就都按每匹6兩算,齊公公你覺得這價怎樣?”
齊棟想了想,又道:“要不然這樣,干脆直接報個總數(shù),就不單算每匹的價了,如何?”
“也行,齊公公想怎么報?”
齊棟站起身來,伸出右手,先將蟒袍的袖兜一甩,正好蓋住,說道:“來捏個價吧。”
老潘立即起身上前,同樣出右手,一撐袖子也遮住遞過去。兩人就在袖下捍手指議價,旁人只見他兩手臂輕搖,卻不知袖下正你來我往,好不激烈。
末了,齊棟先開口道:“就這個數(shù)了……”
老潘短暫停頓一下,然后跟著道:“成交!”隨后兩人撤了手,又各自回到座位。
魏進(jìn)忠觀察兩人,齊棟臉上帶了滿意,老潘則無甚表情,但細(xì)瞧也能看出一絲端倪,想必價格雙方都還接受。
朱靈均朝吳宗道遞個眼神,他伸出一只手出來,先用扇子擋住,然后五指全捏在一起,讓吳宗道看。吳宗道會意,同樣捏了幾個手勢,朱靈均最后點頭,似乎被他說服一般。
魏進(jìn)忠也將此看在眼里,他也暗自一估,老潘這單買賣,至少值五十萬兩銀子。雖說五十萬兩并非高不可攀一個數(shù),但足夠震撼他。
“潘老板,”坐下后,齊棟又道,“不如你約個地方,三天后,咱家交定金給你。”
“好,”老潘立馬道,“就定在……”
~3~
這單買賣做成,雙方都輕松了許多。
其他人同樣也皆大歡喜,魏進(jìn)忠肯定少不了好處,朱靈均還能抽一分的牙傭,吳宗道看似沒有實際好處,但通過魏進(jìn)忠認(rèn)識齊棟,是他家族經(jīng)營遼東海運的長遠(yuǎn)利益所在。
眾人能敞開來說話,自然氣氛也活躍起來。齊棟好貪個杯,品著江南的美酒,吃著最新鮮的螃蟹,不禁感嘆一聲:“對酒不妨同看戲啊……”
魏進(jìn)忠卻說者無意,聽者有心:“看戲?”他瞧了齊棟一眼。
齊棟朝那只載著戲班的游舫一努嘴道:“吶,正唱著呢。”
那游舫多稱為捲梢,重檐走轤,船頭當(dāng)作戲臺,在山塘虎丘最盛。觀戲者不止魏進(jìn)忠的游舫,還有岸上諸多觀眾,或另喚沙飛、牛舌等船圍著一道觀賞。
捲捎上正演著《青衫記》,那小生唱道——“香有醪,金尊倒。美有肴,珍饈造。坐有妖嬈,輕顰淺笑。何妨日日典青袍?”
唱完這句旦又接著——“柔情眷眷,真樂陶陶。愿相期偕老,訂幽盟兩情相保。同把蒼蒼禱,一心兩照……”
魏進(jìn)忠本不喜這出戲,聽了一撇嘴道:“哼!一出無腦爽劇罷了。”
齊棟一聽大笑:“哎呀,男人嘛,不都是吃著碗里又看著鍋里?無腦爽也是爽嘛!”
魏進(jìn)忠實在不想與他討論爽劇,想了想,欠身過去,小聲問道:“誒對了,方才我正好想到另一出戲,也是正演著,就是有些看不懂,不如您老給俺說說戲?”
齊棟一眼乜去:“啥戲啊?”
“嘿嘿嘿,”魏進(jìn)忠故作傻笑,“您一定看過,就是那出《單刀會》?!闭f罷,又順手將桌上果盤里的西瓜遞了一牙過去。
齊棟伸手接過西瓜,許是聽懂了他的意思,又看了看圍在捲梢周圍那些白看戲的眾人,臉上帶著似笑非笑的表情,“想知道?”
魏進(jìn)忠點點頭。
“肯定不是《單刀會》了……”
“我就說嘛!”魏進(jìn)忠突然一拍大腿,“來收賬的,怎能不帶小弟?”
“切!”齊棟學(xué)著魏進(jìn)忠樣一撇嘴,“不懂嗎?人家是帶了尚方寶劍來,奉旨催逋的?!?p> “這要收多少回去才算過關(guān)吶?”
“天下逋賦,蘇松就占了十之五,能把大頭收了,別處再對付對付,也就差不多了?!?p> 魏進(jìn)忠一轉(zhuǎn)眼珠子道:“明白了……其實吧,像這種陳年爛帳,要收也不容易。”
“怎么著?你有啥好主意?”
“收賬能有啥好主意?像靈均他們收賬,不也得靠下面的小弟嘛?!?p> 齊棟聽到這就笑了:“咱家就知道你這打啥注意?!?p> “嗨!這也是為他好,俗話說‘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如果不是難收,戶部又怎會派督逋官員?收賬不難,關(guān)鍵是要找對人收!”
“假如讓你來,你想分幾成走·?”
“老規(guī)矩啊,就分二成吧,算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