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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9【南園賞戲】

我們是文官集團 鶯影瑩盈 1243 2023-05-10 01:26:05

  三年前的重陽,

  為賀重修滕王閣落成,浙江海鹽班演出湯顯祖新劇《牡丹亭》,動人的唱腔,清脆的悲調(diào)響徹天際。直唱到紅燭流淚,江樹沉默,聽著銷魂,聞?wù)邆摹?p>  《牡丹亭》問世之后,又第一個以水磨調(diào)付諸園林演出的,便是王錫爵的家樂。

  那時的王時敏,不過八九歲的懵懂年紀,偷偷躲在鶴梅仙館的角落里,聽著氍毹那里傳來的曲子,又偷看因此曲而悲傷的祖父,同別人講‘吾老年人,頗為此曲惆悵!’

  此時的王時敏,一雙眼珠骨碌直轉(zhuǎn),王錫爵只是靜靜看著他,隱下嘴邊笑意。

  “祖父,今日那位中官登門,不如請他看戲吧?”

  “哦?”王錫爵笑著道,“孫兒想看戲了?”

  王時敏有些尷尬:“呃,非孫兒想看,聽說宮里來的都愛看戲,想必這位也是。邊看戲邊聊天,不那么悶?!?p>  “那,你說今日演什么戲招待人家好?”

  “大俠的戲,”王時敏不假思索,脫口而出。

  “哈哈,時敏吶,是你想看的吧?”王錫爵終于忍不住,大笑起來,“這樣吧,祖父想想有什么大俠戲可搬演……《玉合記》?”

  王時敏認真想了想:“孫兒也意主《玉合記》,只是其詞太過駢雅藻麗,孫兒是極喜,恐怕客人不喜。所以,不如《紅拂記》?”

  “好,就《紅拂記》。”

  ~2~

  ——“人生南北如歧路,世事悠悠等風(fēng)絮,造化小兒無定據(jù),翻來覆去,倒橫直豎……”

  傍晚的南園,美到極點。

  新月已生飛鳥外,落霞更在夕陽西。

  鶴梅館堂前,李靖正唱著——“少小推英勇,論雄才大略,韓彭仲伯。干戈正洶涌,奈將星未耀,妖氛猶重……”

  王時敏一時出了神,望著天邊落霞,突然有所感悟,那句‘落霞與孤鷺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若是落于紙上,以黃公望筆法加高克恭皴筆,會不會就有了那種意境?

  王時敏正胡思亂想,樂伶的歌聲又把他拉了回來——“本待學(xué)鶴凌霄,鵬摶遠空,嘆息未遭逢。到如今教人淚灑西風(fēng)。我自有屠龍劍,釣鱉鉤,射雕寶弓,又何須弄毛錐角計冰蟲……

  他今日陪在祖父身旁,初見來客,也有小小驚訝,魏進忠生的高大,聲音不尖銳,也不低沉,與他腦海里的中官形象,差之很遠。而另一位,當(dāng)時他對祖父道:小子劉時敏,字若愚……時敏?他一聽就笑了。其實他對這個時敏更感興趣,瘦瘦弱弱的一人,與他想象中的也有差距。中官不都是驕橫跋扈的嗎?原來還是有知書達理的啊。

  王時敏偷偷瞄一眼魏進忠,他聽得如此陶醉,果然中官都喜歡看戲,這點倒是準的。

  ——“猛可里氣沖沖,這鞭梢兒肯隨人調(diào)弄。待功名鑄鼎鐘,方顯得奇才大用,任區(qū)區(qū)肉眼笑英雄……”

  “好!好個任區(qū)區(qū)肉眼笑英雄!”唱到一半,魏進忠鼓起掌來,他扭頭問王錫爵,“荊石相公,這出叫啥名?俺從未聽過?!?p>  “《紅拂記》,”王錫爵回道,“是新戲,蘇州城里的戲班子也在搬演。講的是‘打得上情郎紅拂女,撇得下愛寵楊司空;讓別人江山虬髯客,成自己事業(yè)李衛(wèi)公’?!?p>  “好啊,”魏進忠興奮地直搓手,“奇女子與大俠客的故事,俺喜歡!”

  王時敏看在眼里搖了搖頭,不經(jīng)意,又瞥見劉時敏也正朝他微笑。王時敏赧顏,連忙轉(zhuǎn)過臉,專專心心看起戲。

  “魏中使,頭一次來太倉吧,覺得此地風(fēng)貌如何?”換場間隙,王錫爵問魏進忠。

  “很好,”魏進忠笑著答,“一條水路過來,見沿途風(fēng)景不錯?!?p>  “但魏中使來太倉,不單單是來看風(fēng)景的吧?”

  “呵呵,”魏進忠一笑,“主要兩件事,一是來看看港口,二是,希望荊石相公支持重開港口。”

  王錫爵沒有回答,眼睛依然落在氍毹上。

  王時敏耳朵豎得高高的,兩人的話他聽得清清楚楚。他有些驚訝這魏進忠說的如此直白,沒有轉(zhuǎn)彎抹角。但是,他又為什么要來看港口?

  家樂返場,又繼續(xù)唱道——“(末)漢子,看江上芙蓉花都開了。(生)最堪憐是秋江上寂寞芙蓉。(末)幸未同,片帆江上掛秋風(fēng),可堪驚眼風(fēng)波里。南飛烏鵲,繞樹無枝,分明擇木難容……”

  “魏中使倒是與別人不同,站得高,看得遠?!蓖蹂a爵忽然說道。

  ——“(末)看你儀容俊雅,笑談間氣展霓虹。多管是吹簫伍相,刺船陳孺,題橋司馬。惜別太匆匆,君今去,不知何日再相逢……”

  王時敏忍俊不禁。

  魏進忠也洋洋得意道:“唉,俺都是為了一方百姓,替他們著想啊?!?p>  “哦?”王錫爵扭過頭看著他,“都是怎么著想的?”

  “俺這一路來啊,發(fā)現(xiàn)這里的土地是稻不栽,桑不植,獨獨植棉的多,倒是很像山東。去年海運的山東棉最后都在太倉靠岸,怎么樣,當(dāng)時盛況如何?”

  “好熱鬧!”王時敏忽然插了一句。

  兩人齊齊回頭,魏進忠笑著問他:“小王啊,說說嘛,怎么熱鬧來著?俺當(dāng)時在山東,只可惜沒機會看到。”

  王時敏看了眼祖父,見他臉上并無反對之意,于是說:“就是我求了祖父,讓管家?guī)胰チ私叄吹搅撕枚啻蟠?,還有好多人。遠遠看去就像螞蟻搬食,一包包棉花從大船上卸下來,立馬就有車船運走,管家因為忙著同牙儈談買賣,都沒顧得上我。我樂得自己到處看,反正長這么大,從沒見這么多人擠在一處的時候?!?p>  魏進忠聽了連連點頭:“不錯啊,買賣兩旺,看來海運一通,確實南方北方都受益?!?p>  “山東也這么熱鬧嗎?”王時敏好奇問道。

  “當(dāng)然,去年山東大旱,本以為棉花會一錢不值,但海運一通,一切迥然不同。不但花賣了好價錢,還養(yǎng)活無數(shù)靠海而生的人。俺雖不知去年劉家港有多熱鬧,但知道青島港是有多熱鬧?!?p>  “真好……”

  ——“(凈)休倫王相與孤虛,世亂誰當(dāng)任掃除。渾濁不分鰱共鯉,水清方見兩般魚……”

  “呵呵,”王錫爵笑了,“魏中使在山東所作所為,老夫也是有所耳聞。只是這太倉,聽魏中使的口吻,似乎還想往南擴張線路。那就不能不考慮倭患問題?!?p>  “荊石相公說的甚好,這問題俺也不是沒想過。但要看從哪個方面來考慮,是先把南京的安危放在首位,還是多多發(fā)展工商業(yè),減輕江南逋賦放在首位?您說俺這樣考慮對嗎,荊石相公?”

  “南京的安危?”王錫爵不由奇怪,“難道不該考慮東南沿海百姓的安危?”

  “黃渡曾設(shè)市舶,后來因太近南京而罷設(shè)。但是,高祖皇帝那會就有倭寇之說,后來罷設(shè)黃渡又改設(shè)寧波舟山,俺就想,除了近南京這個原因,會不會還有別的原因?必竟要提倭患,寧波那個位置,更容易不是嗎?”

  王錫爵瞪他一眼,道:“豈有這樣比較的?二百年來,東南沿海被倭寇侵擾就沒斷過,你憑什么認為太倉以后不會?”

  “嘶……”魏進忠摸了摸光禿禿的下巴,“俺記得世宗皇帝那會,好像有個叫胡宗憲的,他抗倭很厲害。我朝如今就沒有與之匹敵的?就算不及胡宗憲的十分八分,好歹也能帶兵抗倭吧?”

  魏進忠打鼻子里哼出一聲,又道:“帶兵打仗可不是俺要考慮的問題,荊石相公是不是太看得起俺魏進忠了?”

  王錫爵沒有作聲,對他不瞧一眼,只是盯著氍毹上家樂的表演,似乎陶醉其中。

  魏進忠也轉(zhuǎn)向氍毹,聽那家樂又唱——“我堂堂一丈夫,落落多艱阻,十年來一身進退維谷,失林飛鳥無投處。涸轍窮魚轉(zhuǎn)困苦。你看如此世界呵……社稷將傾覆,待橫行須臾電擊風(fēng)馳,掃除氛浸清寰宇,斬戮鯨鯢萬姓蘇……”

  王時敏聽祖父與魏中官針鋒相對,心中暗暗擔(dān)憂,一來他不愿祖父生氣,二來,他心里還是希望能重開港口,這樣他就能有新的玩處。

  兩人聽家樂唱了很長一段前腔,還是王錫爵再開口說:“你說減那逋賦,又怎么講?”

  魏進忠回道:“我已上疏皇上,請免去東吳數(shù)郡供京城的白糧折銀,還是恢復(fù)本色繳納?!?p>  王錫爵一聽,看著魏進忠。

  “江南逋賦不在征收難,而在地方衙門的公然截流。所以俺就上疏了,既然地方要截流,那就還是本色繳納好了。朝廷被欠賦,只有寅吃卯糧,東挪西輳,欠一次兩次罷了,久了就像做買賣賒賬,老是被賒賬那還做啥買賣。但是天天都要用錢,怎么辦呢?與其等賴賬的還錢,還不如重新開辟稅源?!?p>  王時敏忽然想到父親,去年進京之前,常和祖父議論國事,而他就在一旁聽。他記得祖父也曾說過——‘錢糧積逋,在往時誠多大姓干沒,今亦未盡然。要之在有司催征有方,緩急得所,使民知該年公賦之外,佐貳、胥吏、皂儈等人不得上下其手,橫索一線,如此而不強負輦輸者,未之有?!?p>  “這個魏中官,跟祖父想的一塊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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