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進忠手里摩挲著那串雞油黃的琉璃手串,他十分喜歡,那種黃雖然沒有黃金一樣光澤,但卻是溫潤細膩的,而這雞油黃的琉璃青簾正是顏神鎮(zhèn)的特產(chǎn),而且還是皇家貢品,不是一般人能得到的。
想起益都,他想到了吳宗堯,不知現(xiàn)在那家伙怎么樣了?是不是還在箔子胡同張?zhí)O(jiān)家?不過照那人的脾氣,頂多就是把傷養(yǎng)好然后會離開,不會久住。他被貶為了庶人,那就只有回他老家……
“魏爺,”賈必喚了一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哦,還有什么?”魏進忠問道。
“這王家,往后……”
“繼續(xù)查啊,查查他們是不是有啥不軌。俺目前還用的著他們,往后嘛,要是肯聽話,姑且就讓他們做著?!?p> “是,卑職清楚了,”賈必說完,停頓片刻又說:“對了,之前在臨清聚集的流民乞丐,現(xiàn)在勸返了不少,離開時每人還發(fā)了些米糧?!?p> 魏進忠贊了聲:“恩,做的不錯,其實早該這樣了。開始收花了,肯定到處都缺人手,給人家?guī)蛡驋挈c辛苦錢總好過四處乞討,這臨清官府做的不錯?!?p> “是不錯,卑職打聽了,是官府貼出的告示,專門指出哪些縣有雇傭摘花的,然后決定要去的每人發(fā)放米糧。告示一出當天就少了很多人,如今不過三天,城外基本只剩一些老弱?!?p> “對了,俺想起一事,正想問你,陳增之前留下的人,現(xiàn)在還在?”魏進忠又問。
賈必立馬回道:“卑職正好也想問魏爺,如今您代替了陳增,那么之前他手下那些稅官,其實一部分都是以前馬堂手下,像什么曹世臣、周昌輔這些人,往后該怎么處理?”
魏進忠手上的琉璃串盤得嘩嘩響,笑著對賈必說:“該做什么做什么,這都要來問俺?”
“不是……”賈必有些驚訝,但很快又道:“明白了,卑職待會兒就去找他們?!?p> “叫他們繼續(xù)收,別惹大麻煩就行。老子就等著那黃克纘親自登門呢?!?p> ————
九月上旬,朱翊鈞升山東左布政使黃克纘為右副都御史并巡撫山東。
河南在夏季大旱之后,自秋天又開始漲水,先是開封、歸德二府大水,商丘蒙墻寺黃河水發(fā)沖決蕭家口一百余丈,全河盡皆南注。而黃堌口在徐邳上流,蕭家口又在黃堌口上流。萬歷二十一年黃河決黃堌口,后來是疏浚趙家圈等處以濟運道。但趙家圈又塞徐淮三百里,幾至斷流。
蕭家口之決導致河床抬起,舟船無法行于泥沙之上,舟船既無法行于蕭家口,同樣也無法行于黃河口以東。徐邳之間三百里運河水僅尺余,幾乎呈斷流。很多糧船已經(jīng)在此地停了一月有余,即使入閘河又淺阻,再者臨清以北河流也甚細,所以一條南北貫通的漕河,有一萬余艘漕船就爭這么一線之水。糧船抵壩遲,則交納遲,交納遲則回空遲,明年的接運恐又不容樂觀。
為此,朝中大臣紛紛上疏,朱翊鈞命總河諸臣踏看河道,及時定議,同時又命有司加緊招募民間船幫去山東膠州灣,運花船顯然已經(jīng)不能再走漕河南下。如此一來,登、萊黃海沿線仿佛一夜之間就熱鬧起來,而本來就有海防壓力的登州萊州,又開始緊張起來。
東昌府收花季已經(jīng)開始,在臨清城就能感覺得非常明顯,而且臨清花價已經(jīng)突破了二兩三錢每石,濟寧的花價比臨清還高近一錢,南方的花價恐怕已經(jīng)普遍突破了四兩每石,高者甚至已攀到了四兩三到五錢。想來要不了多久就能突破五兩每石,只是外人不甚了解這些,但做這行的個個都知,只要能收到花,不愁沒錢賺。
臨清的倉庫已經(jīng)爆了,急需要將已收的花向外轉運,但只能走陸運,高唐州的花市已經(jīng)在往濟南發(fā)貨,準備通過驛路到萊州的膠州灣處。這樣一來,陸運一多,對于畜力的需求又大增。
但山東的馬政就是一個歷史遺留問題,它對應的就是窮的東三府和富的西三府之間的賦役之爭。黃克纘浦一升任山東巡撫,就遇上這樣那樣的問題,其實這種事對他來說也非新鮮事,但也頭疼。
問題的焦點還是在膠州灣,誰都看得出來,膠州灣開航運碼頭意味著什么,尤其當下漕運受阻的形勢下。濟南知府直接找到黃克纘,要求重議東三府分攤養(yǎng)馬差役。
黃克纘一聽有啥不明白的?但是這事要扯根源還得提隆慶五年,在山東重編養(yǎng)馬差役。因為山東在嘉隆時期就開始行一條鞭法,故那次重編則以征銀代替養(yǎng)馬。但是自國初以來就有——以濟、兗、東三府近畿輔,土肥草茂,適宜養(yǎng)馬,而青、登、萊三府去京城遠,馬難卒集,又濱海斥鹵,不堪牧養(yǎng),沿海營衛(wèi)屯戍守軍民甚苦,故特免養(yǎng)馬,增別項錢糧抵之。
但后來又議均派,因濰縣一個普通百姓奏免養(yǎng)馬,而得到同為濰縣人的劉應節(jié)的大力支持。他親自為這韓鑒撰寫行狀,稱‘東三郡以舄鹵,故事不養(yǎng)馬,印馬使者疏分他郡之半,東郡人甚患之……今為草書,屬鄉(xiāng)人詣闋請。’
一個小民能起這么大作用,自然是另有原因,其實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那一次養(yǎng)馬差役重新分配不過是地方利益之間的沖突,然后東三府又利用朝中大臣的影響力抵制了馬役分派。
黃克纘頭一個想到的就是青州府臨朐縣人的禮部右侍郎馮琦,這馮琦的家族不僅是地方望族,其父輩還與劉應節(jié)交好,要是此次再重提這事,恐怕又要扯出朝中一堆人。
所以他思量再三,還是好言相勸,先穩(wěn)住了濟南知府,然后準備再上疏參臨清稅監(jiān)欺侵稅銀之事。他在珍珠泉的撫署里,正準備提筆,忽聞隨從來報登州知府求見。
黃克纘吃驚不小,心想何事需要他一個知府大老遠跑濟南親自登門?于是趕忙讓人請進來,一番禮數(shù)之后便詢問起來。
“子躍,你這是……所謂何事大老遠跑來?”
程試也沒客套,干脆了當說道:“撫臺,下官只一件事,說完下官自會里去,也不多耽誤。此次朝廷海運航線為啥只到萊州而不至登州?我登州三面環(huán)海,如若再海禁,勢必成死角之地,不,登州早已是死角之地。道里偏阻,商旅不通,此地憑負山海,百姓只有殖魚鹽以自利,但魚鹽無貿易之通,百姓又哪來罟網(wǎng)之利?”
“那子躍你希望怎樣?”
“下官自是希望朝廷能放開登萊全部沿海航線,讓我登州不要再成死角之地,百姓也能憑魚鹽貿易而自利,而免于成為濱海疲邑?!?p> 要說黃克纘自己肯定是覺得這要求不僅不過分,還十分合理。
“既然麻灣青島能都能成為良港,那福山縣的芝罘灣也是得天獨厚,為何就不能成為海運良港?”
“呃,子躍所言極是,只是……你要這么看,開海運乃大事,皇上尚且要聽各方的意見,審慎決定,而并不是你我這里討論一番就能決定開的?!?p> “下官明白,此次開海運,萊州可謂獨得好處,但我登州七成百姓都以魚鹽自利,卻苦于貿易不通,無法享受一絲一毫開海的好處。況土地鹽堿又無法植棉種稻,今年又遭逢大旱,百姓真是活不下去了。更別說還有一個陳增……”
“是是是……”黃克纘總算明白,感情是嫌此次開海運登州沒落得好處,才跑這來訴苦。
“子躍啊,你若單問我,我沒有不同意的。但開海是國家大事,考慮的不僅僅只有百姓,還有海防的安全。登萊二府皆臨大海,為遼東、朝鮮乃至日本的往來要道,非建府治、增兵衛(wèi)不足以鎮(zhèn)之。也可以說,登萊二府自古以來就是為鎮(zhèn)海道而設,所以海防是第一位,其次才是百姓生計。朝廷此次在麻灣建港想必也是出于多方考慮,至于子躍你所提的芝罘灣,我等考慮周全再上疏陛下??偛荒芄馓嵋粋€芝罘開港,而無任何章程的吧,未必還讓朝廷替你登州籌劃?”
“所以子躍啊,這次你太冒失了……”
程試心里自是不服氣,但無法,只得道:“是,下官的確太著急了,還望撫臺贖罪?!?p> 黃克纘也挺理解登州知府的心情,所以冒然上門這事他也未有怪罪。很快打發(fā)走了程試,他又重新提筆繼續(xù),不過思路已斷,一時無從下筆。他想起了陳增和馬堂,轉而又想起新來的這個魏進忠,自來山東就安靜得簡直不像一個稅使,還以為他是有所收斂,原來是在憋大招……
賓陽門的花市很久都未想現(xiàn)在這么熱鬧了,人山人海不足以形容。從賓陽門、永清門,到會通河沿岸,車馬行人幾乎堵塞了全部的街衢,人聲鼎沸嘈雜不堪。天起晴好,但空氣中飛舞著細小的絮絲,稍不注意就會鉆進人的眼睛鼻子,引起不適。
魏進忠自打回了臨清,來過一次復成信,但很快就回去了。這商號里堵滿了人不說,王掌柜其實根本無暇顧及他,但還是頗為殷勤的招呼以顯重視。魏進忠心想湊這熱鬧干嘛?所以只把來意道明就打道回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