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覽完奏疏,看向陳矩。
陳矩侃侃道來:“米貯存頭一年起就開始有損耗,第二年比第一年更甚,第三年又比第二年甚,如此累加,到五年甚至十年,米粒則會細如粉末。想必京倉通倉也好,天津、德州、臨清倉也好,經年累月積累下來的陳米不少,一般陳米炊飯不能漲發(fā),但用來賑災救荒肯定沒問題。不如借此讓運河上各預備倉清騰陳米,再允許調撥部分新米,以此來做作為賑災米糧?”
朱翊鈞想想,道:“可行?!?p> “另外,保定巡撫汪應皎已屢次上疏,三輔之地自去年開始大旱,十數萬人等待朝廷調糧賑災,還請陛下先調天津倉分賑保、真二府元魏等縣,山東則由臨清廣積倉協(xié)調調糧賑災,順帶清騰陳米?”
“嗯,朕準了?!?p> 兩人才將商議定下賑災之事,田義又從外匆匆進得殿內,而且面色頗為沉重,陳矩剛搞定了賑災糧米,心才稍稍落下,一見田義神情,又咯噔一下懸了起來。
田義有病纏身,無事一般不會主動來啟祥宮,可見非一般的緊急。
“萬歲爺,”田義磕頭行禮,雖然神情嚴肅,還是按了規(guī)矩來。
朱翊鈞免了他的行禮,并讓人賜了坐。然后才問他:“何事?”
“萬歲爺,江南急報,蘇州發(fā)生民變?!?p> “怎么回事?”朱翊鈞一聽頓時坐直了身體。陳矩腳底差點兒踉蹌,心下長嘆,怎么蘇州也民變!
“錦衣衛(wèi)緹騎星夜疾馳才將趕回報信,人幾乎不行了,陳矩正好來了啟祥宮,臣怕耽誤,所以親自領來殿外候著,怎么也得讓爺先見了再說?!?p> “快讓人進來!”朱翊鈞連忙吩咐道。
緹騎讓人攙扶著,進到大殿內,朱翊鈞急忙又道:“免禮了,你快說,蘇州怎么了?怎么會突然民變?”
緹騎奄奄一息,想是趕路趕的太急,支撐到現(xiàn)在,恐怕已強弩之末,但仍然提著一口氣說道:“陛,陛下,蘇州今夏大水無麥,窮民以織為生,參隨黃建節(jié)交通本地棍徒湯莘徐成乘機查稅,擅自加增,以每機一張稅銀三錢……惹得人情洶洶,訛言四起,機戶杜門罷織,織工餓死……群情激憤……孫司禮一見不對,立馬讓小的先,先……”
緹騎氣息漸弱,朱翊鈞見之,只得吩咐左右將他抬下,又命人請?zhí)t(yī)醫(yī)治。
緹騎很快被抬了出去,一時間,大殿又靜了下來。
為何偏偏是蘇州?有那么一瞬,陳矩竟有些絕望:“江南乃朝廷稅倉,蘇州又是稅倉中的稅倉,孫司禮知道他在做什么嗎?”
“老陳!”田義猛然抬頭看了一眼陳矩,然后搖了搖頭,阻止了他繼續(xù)說。
陳矩閉了嘴,只感到心都在滴血一般——北方大旱,南方又大水!腦海里不禁又浮起那支江南民謠,還是很多年前孫隆告訴他的,‘四月水殺麥,五月水殺禾,茫茫肝陌彈為河’……眼眶變的有些濕潤,他連忙又埋下頭去。
朱翊鈞并未責備陳矩,半晌,他問道:“孫隆呢,他有疏呈上嗎?”
田義答道:“若是蘇州之變,恐怕還得等待數日。緹騎應是提前出來報信,而且,到目前還不知具體已到了哪一步?!?p> “那就等他疏到了再說,”朱翊鈞又想了想,似解釋又似自我安慰,“這些年,孫隆在江南經營名聲,頗有建樹,朕相信他能處理好蘇州之事?!?p> 田義暗暗嘆氣,也道:“是,孫司禮臣也是信得過的,想必他也不愿蘇州變成另一個樣子?!?p> “陳矩,”朱翊鈞又吩咐道。
“臣在,”陳矩抬起頭來,神情已然恢復平靜。
“方才朕準的奏疏先發(fā)下去吧。”
“是,臣這就去文書房督促著?!?p> ————
賑災諭旨很快下發(fā)到了六科,不日,消息便出了京城。
而在臨清的魏進忠,從花市回去之后,打聽到山東左布政鄒學柱恰好在臨清,他正想去拜訪。
與他同時,復成信北記的掌柜與老朝奉也在那間小小的耳房中,商量著什么。
掌柜來找他時,他正好收到濟南東家那里送來的信件,信中提到了朝廷新派了山東的礦稅中使。當老朝奉一聽掌柜提起剛才進店的貴客,突然就與信中所提的稅使聯(lián)系了起來。
他緊緊盯著掌柜,問道:“你確定他們是宮里來的公公?”
掌柜很肯定的點點頭,“十分確定,說話聲音非常人那般,反倒似女人聲音;再者,那股子趾高氣揚的架勢簡直與之前兩個一模一樣!對了,最后他們是回鈔關衙門,您想,稅使衙門也在鈔關吶。”
老朝奉聽了,許久才道:“東家來信說,上頭又派了礦稅使來山東,應該是代替之前的馬堂。”
“嘶……那……”掌柜立馬眼睛瞪得溜圓,“不會吧……這么巧?”
老朝奉又說道:“他們進來之后,都說了些啥?你再一字不漏說一遍與我聽。”
“好!”掌柜便又將話重復了一遍,之后,兩人又陷入了長久的沉默。老朝奉習慣性的反復搓著拇指與食指。而掌柜眼睛也不知聚焦在哪里,顯得空洞。
仿佛過了很久,掌柜終于開口:“王老啊,你說這事需要先向老東家報告嗎?我總感覺有些怪怪的。”
老朝奉這時才吁出一口氣,說道:“報一定是要報的,只是這一來二去不知要耽誤多久。老太爺身體不好,不大管事了,少公子資歷又淺,恐怕處理不好,偏老爺又不在濟南?!?p> “那,我們要不要和之前一樣,先送份大禮過去?”
“要,這禮一定要送,不管這位是什么態(tài)度,關系還是要打點?!?p> “哼,之前那個陳增簡直是貪得無厭!我看這位,也不好說。另外就是,他所說那開埠……”
老朝奉卻搖搖頭,頗不贊同道:“這些話,當不得真。就算他說是真的,但開埠這種事,連皇上都要考慮再三,他一個公公反倒能決定下來?”
“說的也是,”其實他也是這么想的。只是王家從老太爺算起,就一直心心念念要擴張家族、擴張買賣,但要想實現(xiàn)理想,只有一途:走出去。
走出去則要依托大海,可惜山東雖然海岸漫長,卻沒有一條海上商路與浙閩‘相通’。萬歷初年,倒是有過一條海路,后來卻因種種原因而廢棄了……
王掌柜從耳房出來,一陣熱風就撲面而來,他噓著眼睛,搭手朝天空望去,萬里無云。數數月份,似乎有八九個月都沒下雨了。收回目光,然后嘆息一聲,喃喃道:“這老天,不知多少人活不到下雨時……”
城外的乞丐流民一天天在增加,不過數日又翻了一倍。
左布政鄒學柱近來吃不下飯睡不好覺,老是唉聲嘆氣。山東自去年大旱至今,地里顆粒不收,稅收也是入不敷出,逋賦就不說了,七八年前的舊賬都還在,除非朝廷全部蠲免。
本想指望鈔關多收些商稅來彌補賦稅不足,但之前陳增和馬堂兩人,從濟寧到臨清,好好一條漕運又給霍霍了遍。如今城外流民遍地,本地糧倉早就沒了貯米,沒米也救不了災。指望預備倉?想都別想,那里的米即便壞掉爛掉,沒有圣旨誰又敢動它?
救不了災還是一方面,就怕有人趁機鬧事,要是再來個臨清民變,恐怕山東一地的官員都別想好過。對了,還有圣上又派了稅使來……來代替馬堂?有一個陳增還不夠?
“哎……”鄒學柱不住哀嘆,明年可是他的三年考滿,今年這樣糟糕的表現(xiàn),考語再怎么也寫不出花來的。
他一直自怨自艾,直到有人來稟,新任稅使求見。“啥?”他就像給打愣了一樣。
“你再說一遍?”鄒學柱兀自不信,又讓來者稟了一回?!靶聛淼亩愂梗縼碜鍪裁??”
不過也只愣怔了一會,就請人進來,他可不敢怠慢皇帝的稅使。
未見人先聞其聲,魏進忠那‘粗曠’且‘爽朗’的笑聲就灌入鄒學柱耳中,他也趕忙迎出去。
“呵呵呵,想必就是魏公公了,”鄒學柱雙手一拱,堆起一臉笑容,“卑職久仰久仰……”:
魏進忠暗忖,你久仰個屁,面上卻如沐春風般:“鄒左使,見諒見諒哈,本打算早點來的,可這這幾天忙得焦頭爛額,一下就給耽誤了,呵呵?!?p> “沒有沒有,魏公公是為陛下操勞。說來該是卑職先登門拜見的,只是不知您幾時來的臨清……”
“就不來那些虛頭巴腦的了,既然來了你這,自然是有要事找你一起商量。哎……”說到此,魏進忠還嘆來嘆氣,“昨日俺去了一趟花市,這一路走來啊,心頭忒不是滋味。俺知道山東大旱久矣,恐怕地里是顆粒無收,連樹皮都被饑民盡剝。城里都是這樣,想必城外……不敢想?!?p> 鄒學柱也嘆道:“何止山東一省,畿輔、河南、山西、遼東皆是大旱!奏請朝廷賑災的帖子都不知上了多少回,可一去全都杳無音信,本地糧倉里早就沒了積糧,又哪里拿的出來糧米賑災饑民?”
鄒學柱不禁抱怨起來,這些日子他光去求爹爹告奶奶,都不知給人下跪了多少回?希望,至少,從鄰省借點糧食來,哪怕是只夠塞牙縫也行啊。
不過山東周邊全是遭了大旱的省,畿輔不也一樣,山東又哪去借調糧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