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闌人靜,
安靜的暖殿里,突然響起朱翊鈞的一聲怒吼:“又是個混賬東西!”
盧全的手一抖,一串蠟淚滴在手背,瞬間被燙得呲牙咧嘴。
他顧不得被燙紅一片的手,注意力很快轉到奏疏上。他在腦子里暗暗過了一遍,原來是今夜送來的奏疏里,有一份是鄭國泰上的請立疏。
為何鄭國泰選這時上請立疏,是表明心跡還是證明什么?其實盧全也沒看明白。
“這個鄭國泰好生可惡!”只聽朱翊鈞怒氣沖沖道:“大典之旨,不啻再三,為何這廝又來違旨瀆擾?”
盧全只得小心翼翼道:“是啊皇上,春初您都讓皇長子移宮至慈慶宮,又讓各該部門上緊查例題造所用之物,說明皇上您是有安排的。而且圣旨都下幾道,按理說外臣應該很明白心思了啊……”
“你正好說反,”朱翊鈞哼了一聲道,“外臣還好,最近并無瀆擾。倒是鄭國泰,朕不知他是發(fā)瘋還是怎么,突然上這么一道莫名其妙的東西?!?p> “那,這奏疏……”
“看來有人是忘記了那個王德完!”朱翊鈞似乎難忍這口氣,“盧全,你來記……”
“臣在,”盧全趕緊備好紙筆。
“你就寫——奪錦衣衛(wèi)帶俸都指揮使鄭國泰俸,其疏請立冊冠婚,奉旨大典已有屢旨,況典禮所用不貲珠寶乃王侯冠飾,非他可比,鄭國泰等每以戚畹出位,擅言朝政,好生可惡!”
“本當拿問究治……”說到此,卻一轉話鋒,“姑念懿請,且罰俸一年?!睂︵嵓胰?,他還是重重舉起,又輕輕放下了。
盧全不敢表現(xiàn)半點異樣,只埋頭疾書。
~2~
其實還有沈一貫上的兩份奏疏,一份是代首輔趙志皋言,望陛下早許其致仕以全始終。這時的趙志皋已經七十七歲,久病沉湎,不省人事,但無奈,疏入依然留中不發(fā)。
另一份上疏則言,畿輔八府及山東、山西、遼東、河南今年荒旱,斗米銀二錢,小米銀一錢,野無青草載道,流離盜賊群行,正晝搶劫。日事祈禱而旱滋太甚,乞發(fā)明旨以拯民命于即死。消禍變于燃眉,故擬進諭旨一道。
不出意外,這兩份奏疏皆是留中的命運。
吏部尚書李戴也同樣上疏條呈——旱災自去年六月不雨至今,早已民不聊生,茅草樹皮盡剝,坐而待賑者十八萬人,然而夏麥已枯,秋種未布,百姓坐而待死。若百姓不肯坐而待死,四夷之警連興傾國之師……今苦礦苦稅之民,即是前日被災兵之民重累疊困……即如湖廣一省激變,已四五次,而獨近日武昌為甚!
如一方有警,各處效尤,征之不前,運之無路……惟天下之財不盡歸內帑,如遇有事,不知內帑之財亦發(fā)以應天下急否?如遇有事,與民數(shù)錢,不知能即得其心否?
臣等備列班行,同國休戚,不忍不言,所慮者萬民之心,與萬民之口,所惜者萬世之業(yè),與萬世之名。
不報。
五月望日,
已到臨清數(shù)日的魏進忠,也感覺到了一些不同。
臨清城外聚集了大量的乞丐流民,又因天氣漸漸炎熱起來,天天都有流民倒下、死去。卻未見任何一個臨清的官員下令開倉賑濟。
天氣一日熱過一日,不知是否天旱未雨之緣故,往來于臨清鈔關的船只似乎也少了許多。打聽之下才知是北方一些河水已經斷流,另外徐邳段運河淺阻,無法行船導致往來的船只減少。
這日,魏進忠一行四人,準備去賓陽門內的花(棉)市上看看,他坐轎子,其余人各騎一馬。
賓陽門挨著臨清磚城,磚城內有署衙,和漕運儲糧的預備倉。按照規(guī)定,臨清預備倉預備米近二十萬石,其中有臨清廣積倉的儲米五萬石,河南來的六萬石,德州倉的六萬石。假如遇各府災傷,那么就用這二倉的預備米來應付支運,務不失運京的四百萬之額數(shù)。
臨清的花市有兩處,一處在衛(wèi)河西的灶王廟,一處就在賓陽門內。從賓陽門到永清門的護城河對岸,全是聯(lián)排的商鋪。魏進忠是在永清大街北口處下的轎,順此大街向南直到鼓樓斜街,正好是城中的一處糧食市。只是稍顯蕭條,家家閉門謝客,唯一開著店鋪也是門可羅雀。想來其它幾處的糧市都差不多。
或許是賓陽門不在河道上又近磚城,乞丐流民并不多見,依舊秩序井然。
魏進忠立著瞅了半天,隨口一道:“不是說大旱嘛,這里倒是啥也看不出來?!?p> 賈艾跟著回道:“那是流民不敢靠近這里罷了。”
“也是。不過這磚墻后面的糧倉,總不至于是空的吧?”
“咋可能是空的?”賈艾笑著道:“廣積倉和預備倉里的糧,是為京城準備的。一般州縣設有常平倉和社倉,遇天災可開倉賑濟。”
“有糧么?可沒見哪個衙門出來救災啊?!?p> “可能沒糧吧?”
“可明明有糧啊,”魏進忠又望了眼磚城。
“魏爺您不會想著……賑濟百姓?”賈艾有些疑惑,“那里的糧食都是官糧,動不得。要被上頭知道擅自動官糧,地方官可能擔待不起?!?p> 徐應元也疑惑道:“奇也魏哥,你咋突然發(fā)起善心來了?不會真想救城外那些饑民?”
魏進忠笑了笑:“想多了,俺只是忽然……想到一個主意……”
“啥主意?說來聽聽呢。”
“俺代臨清官員奏請萬歲爺,開官倉放糧,就從磚城里撥出一部分糧食……”
“嗯,然后呢?”
“然后……”魏進忠看了看徐應元,“然后就賑濟?!?p> “就沒啦?”徐應元依舊糊涂,“你是想借賑災之名找他們答應什么事?”
“有此一想,但具體還沒想好?!?p> “無語!”徐應元終于甩出一個白眼,又調侃一句,“魏爺您的主意真是高!”
賈艾也一臉稀里糊涂,但他們幾人在這耽擱好久,又問道:“魏爺,咱們還去花市逛嗎?”
“當然!來這就是逛花市的,”魏進忠很快回道。
閑扯了半天,眾人這才往賓陽門的花市走去。這一條通衢居然能一眼望到盡頭,車馬稀疏,可見蕭條不亞于永清大街上的糧市。不過商鋪門外的招牌挑燈依舊林立,招牌上寫著各式各樣的鋪名,雖說這是花市,但布鋪也不少。
魏進忠不認字,問賈艾:“這里好像賣布的也不少???”
賈艾看了看:“不少,嚯!還分的挺細。有賣松江布,常熟布……還有正定布,樂亭布,孟布,正陽布……”
“那你隨便找一家,咱們進去打聽打聽。”
“好,”賈艾一邊應,一邊又順著一排鋪子望去,“誒,要不那家,”他很快就指著不遠的一家商鋪,“復成信北記?看來這家是個商號?!?p> “就這家吧,進去瞧瞧?!蔽哼M忠隨即吩咐。
眾人隨后向這家商鋪走去。進到商鋪里面,四處干干凈凈,也沒有飛絮飄舞,魏進忠第一眼印象不錯。
掌柜很快從后面出來,稍稍一打量,臉上立刻堆出一副笑容,“幾位……”跟著伸手一請,又問道:“敢問,幾位客人怎么稱呼?從哪里來?需要些什么?”
徐應元細著嗓子說道:“你管咱家從哪來,這位,”他一指魏進忠,“是我們魏爺,今日來逛逛花市,就隨便看看,你不該問的就別問?!?p> “是是是,”掌柜一副好脾氣道,“那您幾位要不先坐下喝杯茶?容小的替爺幾個介紹介紹,也好分辨,有啥不清楚的,盡管問就是,可好?”
徐應道,“不了,看看就行?!?p> “好好,那請這邊看,”掌柜立馬退下一步,讓出空間好讓他們幾人看得清楚。
魏進忠背著手,煞有介事的原地轉了一圈,就算逛了。其實這種商鋪也沒啥好看的,三間房,除了正屋,兩梢間一般就是會客一間,談買賣簽文書一間。后面院子多半是商號辦公的地方,然后再是伙計住的地方。反正貨物不會堆在鋪子里,一般都存放在渡口的倉房。
這掌柜十分有眼力,或許見魏進忠‘逛’完了,又殷勤招呼道,“魏爺,您請上坐,各位,請坐?!?p> 魏進忠點點頭,也沒客氣就坐了上首,其余人挨次坐下。掌柜連忙叫出鋪里的小廝,吩咐他去上茶,好一陣忙活。
上了茶,魏進忠端起茶盅,先輕輕吹著,待茶稍涼才緩緩啜了一口。
茶不錯,方才還口干舌燥的,這一口茶下去,雖不解燥熱,但心頭卻舒服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