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霧重寒濃,輕煙薄籠月色,如人心變幻,冷暖無常。
一盞燭燈于窗紙深處搖曳,暗涌江湖之刀影婆娑,天雷驚撼。
白軒公子與顧盟主俯于榻上,對視而坐,一盤烏鷺之弈,立于桌案。
嘉木裊煙,茗而未濁,在雪峰山的深更之時,浮動凌冽起伏的風。
“公子是客,便執(zhí)黑子先行。”
“那白軒就失禮了?!?p> 二人開始將手中之子,于坐隱處對弈,黑白交換須臾,若林間驚鳥,川流入海,一會兒僵持不下,一會兒相息相生。
白軒忽落一子于右上方白子聚圍之處,傾顏之笑意味深長,
“盟主這一招藏的妙啊??此茻o所遁形的布局,若白軒眼濁一分,這一局,我就輸了。”
“當年你我對弈,被你破了我緩兵之計,沒想到,今日又被你識破了?!?p> 說罷,顧盟主又傾出一白子,處變不驚的模樣,仿佛一切盡在其心。
“盟主的功力見長了。這處破綻似是而非,似隱似顯,我不識破,是輸,識破了,同樣陷入險境?!?p> 白軒公子怔了怔,隨即浮出一笑,一雙諱莫如深的瞳孔,仿佛秋水洞天,映射日與月的輪轉。
顧盟主倒絲毫不懼,笑容若一縷清風,可沐春華,亦可無情攬秋,
“白軒公子執(zhí)掌一城,守護衡梧小筑那么多典藏,風浪常見,必不懼于此?!?p> “盟主這盤棋,盡顯殺伐決斷的攻勢,不愧是劍盟之首。這盤棋環(huán)環(huán)相扣,對弈者需如履薄冰,才不至于被布局者的燎原之心傷到筋骨?!?p> 白軒公子一席話,將坐穩(wěn)之局竟析入海底深處一般,桌案茶盞浮出的氤氳,與燭火相映,如海之局被點亮。
顧盟主搖頭嘆息,撫掌而贊,目光卻藏有幾分得意之色,
“又被白軒公子識破了?!?p> 白軒公子又浮出一子,珠落玉柯,棋局之勢驟變。
“好在我這一方城池固守,才能見招拆招,化險為夷?!?p> “公子好計!牽出一子,引我視線,傷我心脈,而你的城池卻毫發(fā)無損,再以此反攻。這一招援引圍魏救趙,且一通三變,非白軒而不能也?!?p> 顧盟主將茶盞置于桌案,重重的聲響隱露其怒意。
“盟主識破了我的棋路,白軒縱然贏了,也贏得驚險。更何況,盟主的局,牽一發(fā)而動全身?!?p> “果然慧眼。公子雖然看到我藏著的這一步棋,但局早已定下了。是活局還是死局,就看公子如何拆招了?!?p> 二人愈說愈急,聲音也凌厲起來。他們一邊對峙,一邊繼續(xù)各執(zhí)黑白,
“好在我只動了糧草,兵馬卻未行。等的,就是盟主的局,曝露在天光之下?!?p> “若這局都讓你看清了,此時,不是勝負已分?”
“盟主下的是死局??砂总幰o的城池,不能死?!?p> 話音剛落,他置下一子,顧盟主的虛實布局,即刻亂了陣腳,虛招頓破,實子難移。
顧盟主亦閃出亮色,一白子落于黑子之側,看似不輕不重,與黑子毫無干系。
“看來,盟主坐不住了。要攻我的城池?!?p> “公子的城,難攻啊?!?p> “盟主的棋看似輕描淡寫,實則想令白軒腹背受敵,束手就擒?!?p> “公子可破的了死局?”
“絕境才得逢生,死地方能尋出生路。白軒筑這道城,可著實費了功夫?!?p> “我的白子已安置好,能否反守為攻,就看公子的本事了?!?p> 顧盟主一白子落定,白子已坐穩(wěn)優(yōu)勢,而白軒的黑子,則呈坐守空城之勢,危在旦夕。
“棋如人心,黑白涇渭。它走向哪里,全看施者之心。若施予者暴虐,它必蠻橫無理。若施予者欲占鵲巢,它必咄咄逼人。若施予者曲直分明,通于全局,它自然融會貫通,易守難攻?!?p> 白軒公子淡寫而談,手卻毫不示弱,在顧盟主得意間,一輪黑子已悄無聲息地落案,與臥于白子間的黑子,反吃于白,白子淪陷。
“沒想到白軒公子竟在我的局中,安了一枚將軍。”
“是顧盟主急于求成,被我看到了你左右全局的一枚白子。”
“看來,飛雪城易守難攻,這一場江湖傳聞的爭搶,無法兵不見血了?!?p> “白軒勸盟主三思。九大派劍盟之主的位置,可不是那么容易坐得穩(wěn)的!”
二人弈棋愈發(fā)劍拔弩張,一旁的燭火似也被感染,如燎原之火,延綿至星河夜幕,散布的星于寂靜中堪透悄然而至的風,吹拂俠骨柔情,追逐冰冷刀劍。
一陣風,寒涼交織幾分熱烈,將地上零落的葉卷起,翩翊青蔥向陽的年華,落至伏坐階上的兩位姑娘的肩頭,正是郁嵐舒與顧西棠。
郁嵐舒纖手夾起落于肩上的一片葉,從葉根向上,顏色由綠漸黃。
郁嵐舒輕撫著葉,忽地長嘆一聲,打破二人的沉默,
“這片葉子,先經歷了春機盎然,又在夏季向陽而生,卻終究躲不過季節(jié)輪轉的宿命。你看它日漸凋零的顏色,如同一個王朝盛極而衰,亦如人與人之間的交往,總有分離的時候。”
“所以我在雪峰山上種滿了四季鮮花,就是希望在冰冷的刀劍中,嗅得溫意暖香?!?p> 顧姑娘一邊懷抱雙膝,一邊抬首望月,瞳孔隱著幾分幽怨之色。
“顧姑娘是盟主的女兒,必然對江湖知之甚詳,想來還可以號令江湖群雄,實在羨煞嵐舒?!?p> 郁嵐舒忽然望向她,眼神中多少有些興奮,一直等待著,那個令她躍躍欲試的江湖。
“即便能號令天下,又有什么好?我自幼在劍盟,見慣了掠奪與爭逐,今日五大劍派為了爭個武功高下大打出手,明日又是華山派起了內訌,殺師奪位。這些紛爭我?guī)缀跆焯煲姡苍S我在他們面前一張口,就可以讓他們放下兵刃,可是,我倒寧愿與雪峰山的師兄弟們練練劍,與青城派的陸師兄一起懲奸除惡,哦,還有九華劍派的白離、赤焰長老,每次與他們一起飲酌,都心情大暢!”
顧姑娘悠悠訴說,言談之中,盡是對往昔任情縱意的流連,和對劍盟之爭的倦意。
郁姑娘卻也一驚,瞪大雙眸,烏黑的瞳孔,如灑銀輝,
“原來你也與九華劍派那兩位長老相識?”
“是啊。”
“兩位長老看似玩世不恭,但心智通達,目光如炬,嵐舒也與他們一見如故?!?p> 郁姑娘沒想到顧姑娘竟也識得二位長老,不禁更增幾分親切,顧姑娘也浮起笑容,談及這兩人,還頗為得意,
“真的?改日,我叫二位長老,咱們一起酌飲。我顧西棠相邀,他們不敢不從?!?p> “太好了。”郁嵐舒掩不住興奮,隨即又流露幾分失落,嘆了口氣,
“可惜,我剛想隨白軒公子在江湖策馬行俠,便遇到飛雪城出現這場變數,這一次江湖之行,實是一波三折。”
“這就是江湖啊。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所以我們每一天,都在面對大大小小的江湖,有刀光劍影的予奪,有惺惺相惜的俠情?!?p> 顧姑娘與郁姑娘,坐于院中,竟越談越投機,開始各自吐露心聲。
此時,一陣輕風,將顧姑娘最愛的櫻花花瓣拂落,正跌至顧姑娘面前,她纖手撿起,置于掌心,將這朵花瓣一瓣一瓣地剝開,
“我自幼在王宮,那些如履薄冰的險灘,一點也不輸江湖的血雨腥風??墒牵疫€是艷羨文人墨客筆下的江湖,多少個夜晚,我獨倚憑欄,望天上的玉盤,幻想著一個個快意恩仇的故事?!?p> “我也聽說過宮廷那些權力予奪,幸好我沒生在皇家,否則我可能更早逃出宮了。一個盟主的女兒,便已經縛住了手腳。那些劍派之爭與我何干?比如我與九華劍派交好,哪怕我爹與他們有了矛盾,我也毫不客氣地頂撞。”
“沒想到,你也是憑喜好做事的性子。”
“是啊。所以我爹也極少讓我掌管劍盟之事,我也樂得隨心所欲,就像雪峰山上遍地鮮花,我獨愛櫻花,便盡心呵護,不許任何人摘采。但哪一日,若紫藤花入了我的眼,我也會在紫藤花叢中,灌溉、賞玩、令它永簇芬芳。”
“嵐舒則不同。嵐舒喜歡仗劍揚鞭,那些在宮廷中只能眼看冤魂枉死、權謀爭逐的無可奈何,卻可以在江湖無拘無束,行俠隨心,我想,那應該不輸酣暢淋漓的酩酊一醉!”
“江湖,雖可隨性一些,但對人心的照見,只怕不輸宮廷。好在,我這人平素最煩斗心勾角,他們再費心機攪動江湖這潭水,也與我無關,反正,還有我爹呢?!?p> “沒想到,咱們二人性情竟如此相似,不如便以姐妹相稱吧!”
郁姑娘牽起顧姑娘的手,兩位姑娘愈發(fā)興奮起來,
“太好了!我一個人在劍盟,弟子大都是男弟子,所以孤單得緊。以后,不如我陪你闖蕩江湖,順便…”
“順便什么?”
“哦…沒什么…對了,那個白軒公子在飛雪城真的那么厲害?”
“是啊,他是一城之主,衡梧小筑里,可是珍藏無數,連宮廷內苑的典冊,都要收在這里呢?!?p> “哦…這樣…那…如果我跟你們回飛雪城,一來可以幫你們擋住劍盟各派的侵襲,二來…我就有機會,見識衡梧小筑了?”
“好啊,顧姐姐,有你為伴,嵐舒這江湖一行,肯定光彩奪目?!?p> “我也覺得,與你和白軒公子甚是投緣,各大劍派的紛爭見得久了,早就厭倦了,改日。我也要到飛雪城,自由自在一番?!?p> “太好了。顧姐姐,那我和公子就在飛雪城恭候你了?!?p> “能遇到這樣一個投緣的妹妹,顧西棠的心也甚為開心,如同夜空中這孤零零的玉盤,總算觸碰到與它交相輝映的滄海浮云,萬里星辰。”
說罷,她揚起掌中的花瓣,花瓣于漫天飛舞,環(huán)繞在二人的周身,婉約的雙姝散發(fā)幽靜的芬芳,隨著柔風,與夜幕中的月色融為一體,冷靜與熱烈相匯,孤涼與馥郁相交,訴說江湖中永恒不變的愛與恨,涓涓細流與暗潮涌動。
創(chuàng)作者雪晴(亦是紫棲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