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赤子摘星(下)
“蕭修遠是我爺···”
話說了一半,蕭遙猛然想起那余節(jié)庵曾告誡他莫與旁人提身世,于是趕忙尬笑解釋道:
“哪有什么關(guān)系,只是我對蕭前輩素來仰慕卻是了解不多,聽到名字難免驚訝?!?p> “蕭修遠一生著作都被列為禁書世間并無流傳,況且他死的時候這小子恐怕還不會走路呢,哪來的仰慕?”
寧久微機敏過人,才不信蕭遙這番屁話,只是她想先把故事聽完,便沒有再往下追問。
許元白也生怕蕭遙說漏了嘴,連忙繼續(xù)開講,試圖把剛剛一幕掩蓋過去——
且說那云夢谷,云夢仙境可謂實至名歸。
兩側(cè)壁立萬仞荊棘叢生,藏龍臥虎蔚為壯觀;谷中山嵐霧靄云蒸霞蔚,氣象萬千百花爭艷;谷深處迎霞池三溪匯聚,朝映霞輝暮銜星月。
寧仲禪見此情此景,唏噓道:
“如此山隱之地,勝過廣廈千間?!?p> 進入云夢谷,寧仲禪來到迎霞池,看到一女漁童和一男樵童。
女漁童身材瘦小,不足五尺高,正光著腳丫淌著溪水收網(wǎng),留下二尺以上大魚,其余小魚則悉數(shù)放回小溪。
男樵童瞥見寧仲禪,笑著勸道:
“再往前去,是家?guī)煵枷碌脑茐絷嚕纨堉y而退就此止步?!?p> “真龍?”
寧仲禪被樵童一語道破身份,當即吃驚不已,趕忙走上前去恭敬說明來意。
男樵童呵呵笑道:
“要破這云夢陣,須得一物,喚作天青地白,待到先生尋到此物再來尋家?guī)煵贿t。”
“天青地白?”
寧仲禪聽過此物,是種產(chǎn)自瞻洲聞雷島的仙草,莖生葉小,枝葉為海青色,根莖白如奶脂,可疏風清熱治瘡瘍疔毒。
不過是個名貴仙草,對寧仲禪來講并非難事,其當即折返,命隨從跑遍中州各城藥鋪,買來一株天青地白。
見過仙草,男樵童搖頭說道:
“你這爛草看起來雖是上青下白,但此草所生之地,上有千里白云,下有廣袤大海,當是是天白地青,和家?guī)熕f天青地白不一回事?!?p> 寧仲禪納悶不已,思索道:
“天青地白,天青地白···天青,青天,難道天青是要等到天下太平?”
樵童笑了一笑,一手指天一手指地。
寧仲禪恍然大悟,邀來劍圣孔周。
云夢谷中,孔周指向蒼穹,祭出天問三劍。
一劍開天,烏云盡散,露出湛藍天空;二劍寒霜,雪花彌漫,大地銀裝素裹潔白無瑕。
三劍只出兩劍,云夢谷中舉頭青天萬里,低頭一片白芒。
樵童欣慰一笑,說道:
“也算是破了迷題,隨我來罷?!?p> 樵童帶寧仲禪去往洗塵洞,邊走邊說道:
“天青地白是家?guī)熧碓?,人生之道當只留青白在人間。但家?guī)熞舱f過,天青無云便不下雨,是為‘枯淚’,地白霜雪冷人心,即為‘守寒’。
若要青白,須得枯淚守寒無情無欲?!?p> 寧仲禪低頭不語若有所思,又往前走了數(shù)十丈后,道路愈發(fā)狹窄,直到一處遍地嶙峋怪石,煙霧繚繞伸手不見五指,好似云中漫步。
樵童解釋道:
“觀棋爛柯地,云夢不知處?!?p> 又走幾步,霧中狂風大作電閃雷鳴,風雷所及之處飛沙走石金石炸裂。
寧仲禪不免有些慌張,瞬間滿身冷汗。
樵童安撫一番,淡然說道:
“此處便是云夢陣,陣中共有八八六十四道石門,上不著天下不見底,走錯后便是天雷地火,只教陸圣也是有進無出,不過我已是走過不下萬遍,先生莫慌。”
寧仲禪穩(wěn)下心神,隨樵童來到洗塵洞。
洗塵洞中,擺設(shè)極其簡單,中間一扇屏風,四周放有“琴棋書畫”四寶,分別為清魂琴、黑白棋、《九洲山河圖》及一副詩作:
“半窗散風雨,翠屏藏古今。木榻睡臥龍,羽扇映松文?!?p> 樵童輕聲喊道:
“師父,寧先生到了?!?p> 只見內(nèi)洞緩緩走出一古稀老者,其人面白須長,身著麻布寬衫頭戴青絲綸巾,飄然若仙之姿,自帶經(jīng)天緯地氣質(zhì)。
蕭修遠見到寧仲禪,施禮后讓漁童搬來黑白棋,講出《九洲勢》:
“智道關(guān)鍵,在于知物判勢決事,知物為本,而‘勢’者則在于天時地利人和。
天時,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千年一個輪回,而大秦距今恰好千年,且老夫觀天象九洲洪旱之災已近,天時便在后年。
人和,如今天下戰(zhàn)火不斷,唯獨中州獨享太平,其余諸州百姓本就對中州向往久矣,待到洪旱之災四起民不聊生時,民心自然歸附,人和亦在后年。
至于地利,天下九洲以中州居中,王上可在北旱南澇前取下江洲、蒼州二地,到時北有飲馬山南有卿碧江,便可依據(jù)天險分割其余諸洲逐一圖之?!?p> 寧仲禪聽后深感佩服,又問道:
“逐鹿九洲亦絕非易事,先生既然擺出棋盤,卻是只子未落,恐怕要說的不止這些吧?!?p> 蕭修遠縷縷胡須,在棋盤正中落下一枚白子,笑道:
“天下九洲,不過一棋盤罷了,那諸葛飛熊一子看三十步,我雖只能看得二十九步,可卻能往前再看二十六步?!?p> “往前看二十六步?”
相傳蕭修遠會輪回相術(shù),能看破前世今生。
洗塵洞中,蕭修遠講述智道韜略,寧仲禪聽了一天不覺餓意,看時候不早才說道:
“蕭先生可愿出山相助?”
蕭修遠輕輕一笑,擺手說道:
“智道不同于權(quán)謀,其精髓在于觀棋而非執(zhí)子,若老夫置身棋局,便會瞻前顧后,反而收拾不了這亂世殘局?!?p> 在寧仲禪看來,蕭修遠是尋借口拒絕出山,于是耐心勸道:
“先生有經(jīng)天緯地之能,當匡扶天地為生民立命,在這洗塵洞中豈不屈才?”
說到此處,蕭修遠慨然長嘆,道:
“時也命也,天尊請我?guī)蛯幭壬?,我又怎敢推脫,只是若要我出此谷,須得答?yīng)一件事?!?p> 寧仲禪貴為一國之尊,有什么事答應(yīng)不得,當即爽快回道:
“先生但說無妨?!?p> 蕭修遠略做沉思,突然說道:
“我與先生既是親家又是仇家,若我哪天被人為難,還請讓我回這云夢谷?!?p> 這點小事,寧仲禪自然滿口答應(yīng):
“我既然與你師父是親家,又怎會成為仇家,我答應(yīng)便是,往后無論如何,定不會為難先生?!?p> 盡管如此,蕭修遠還是連番嘆氣,只道:
“天命難違,可何為天?”
不久之后,蕭修遠隨寧仲禪出了谷。
智道亞圣的確名不虛傳,有蕭修遠出謀劃策,寧仲禪不過用了短短數(shù)年,便吞并江、豐、渤、蒼四州之地,并據(jù)天下五州之地稱帝。
封禪大典過后,蕭修遠功成身退告老還鄉(xiāng),并于上京城北勾陳山下創(chuàng)辦浩瀚書院,廣收天資聰穎幼童,教授智道。
然而,盡管蕭修遠開國有功,備受寧仲禪尊重,卻因一句醉話惹禍上身,害得滿門被屠。
十八年前,蕭和妻子誕下一子,抱至浩瀚書院找蕭修遠取名,而杜玄成、余節(jié)庵等一眾老友亦趕來慶賀。
杜玄成,蕭修遠至交,三式六壬魁首。
所謂三十六壬,是指三式之術(shù)分太乙、奇門、六壬,分別預測天、地、人事,而杜玄成作為六壬魁首,相人之術(shù)舉世無雙。
不過這杜玄成有一毛病,喝多了話癆,見誰都想顯擺一番相術(shù),當夜酩酊大醉后,對蕭修遠幼孫連番夸贊,當眾說下預言:
“赤子前途無量,當斬真龍、摘帝星?!?p> 真龍、帝星,不就是皇帝么。
若按杜玄成說法,這幼孫命格不凡,將來是要改朝換代,早晚坐上龍椅的人物。
然而杜玄成這番預言聽入耳后,蕭修遠并未有一絲興奮,反而大驚失色。
身為智道亞圣,蕭修遠早已洞悉世間規(guī)律,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不過是個謊言罷了,有的只是一將功成萬骨枯。
如此看來,這摘星赤子非但不能光耀宗族,還會讓蕭氏一族徒遭厄運。
掐指一算,蕭修遠搖頭嘆息道:
“一鯨起萬物落,福兮禍兮?”
蕭修遠對功名利祿毫無眷戀,卻是即替孫子命格非凡感到高興,又替族人不住惋惜。
果不其然,杜玄成這一席醉話,被書院好事學生聽去,為謀高官厚祿告與寧仲禪處。
赤子摘星不宜宣揚,可無憑無據(jù)枉殺功臣畢又名不正言不順,太后林婉貞雖是心中忿恨,卻只能不動聲色,悄悄陰謀布局鏟除后患。
此后不久,林婉貞代幼帝寧煬頒布“戡亂令”,派蕭修遠長子蕭忠前去蒼州剿滅邊匪。
蕭忠智勇雙全善于用兵,此行帶有五千輕騎及三萬精兵,本以為是去白撿軍功,卻不料竟遭邊匪百里夜襲丟了性命,令滿朝文武大跌眼鏡。
兵道一品境,武功雖算不上宗師級,卻也不是尋常邊匪能殺得了的。
蕭和清楚蕭忠本事,對此深感蹊蹺,待兄長死后與蒼州主將、蕭忠結(jié)拜兄弟蘇虹頻繁來往,暗中調(diào)查蕭忠死因。
但一年下來,蕭和卻是徒勞無功,雖有所收獲卻仍無法完全窺探內(nèi)情。
明德三年,蘇虹意外發(fā)覺蕭忠死因,遷怒于林婉貞,于蒼州舉兵造反,而蕭和亦因牽連其中而被夷滅三族。
雖說禍不及老幼,可謀反罪大惡極,蕭修遠及幼孫均未能幸免于難。
一代智圣,嗚呼哀哉
······
故事講完,許元白痛哭流涕。
半天過后,許元白方才緩過神來。
蕭遙雖對故事無感,但也同名同姓追憶起祖父,待到許元白講完故事亦不自覺眼眶濕潤。
讀書時,蕭遙祖父教導說道:
“少年當有凌云志?!?p> 可凌云志究竟是什么,蕭修遠只是反復提及“天地立心、生民立命”。
蕭遙看來,這話太空太大。
反正蕭遙只記得,少年時和一眾小伙伴吹完幾瓶啤酒,坐在煤山下高唱滄海一聲笑,唱完后紛紛吹起牛皮,所謂志向只有一句話:
“率性而活?!?p> 年長后,蕭遙更覺得祖父是做久了教書匠,一生郁郁不得志,非得把這份屁話強加在他身上。
“物欲橫流,談理想純屬扯淡。”
然而,理想難繼,恩情不斷。
盡管蕭遙覺得祖父迂腐,可他畢竟被祖父撫養(yǎng)長大,祖孫感情極其深厚,此時聽許元白掰扯半天,更覺得故事中蕭修遠與他祖父十分相似。
這二人,都是空有才華抱負,卻又對現(xiàn)實有著諸多無奈。
想到此,蕭遙更覺傷感,若不是怕寧久微看出端倪,全程努力克制,恐怕早以淚流成河。
至于寧久微,她打出生起便被林婉貞處處刁難,又聽得林婉貞殘害忠良,亦是十分憤憤不平,待到許元白不再啜泣,憋不住期盼問道:
“那摘星赤子還活著沒有?”
許元白早料到寧久微會套話,小心回道:
“那蕭氏滅族時,蕭氏遺孤亦被汪北斗摔死在襁褓之中?!?p> 蕭氏遺孤?
寧久微素來敏感,聽到這稱呼頓時眉頭緊皺,忽的臉色一變,聲嘶力竭問道:
“即是遺孤,那便是沒死,死了怎么還叫遺孤?看來這摘星赤子非但沒死,你還見過!”
萬萬沒想到,許元白一生說書練得一張好嘴,卻是一不小心卷了舌頭。
許元白反應(yīng)迅速,趕忙咬牙回道:
“蕭氏血脈確已不在人世,我剛剛那是口誤,主上若是不信,我當裁舌自證清白?!?p> 蕭氏被屠書院被毀,恩師連同諸多同窗死于非命,許元白多年來難以忘懷,怎肯因一時口誤連累蕭遙。
說罷,許元白閉緊牙關(guān),面目猙獰異常恐怖,一股鮮血隨后從口中流出。
蕭遙與李三壽見狀大驚失色,趕忙起身硬生生將許元白按下,將其嘴巴奮力掰開。
不過瞬間功夫,許元白舌頭已是咬斷大半,蕭、李二人一陣手忙腳亂,將其死死按住,才勉強保下另一半舌頭。
寧久微亦是吃了一驚。
她先前只覺得許元白油腔滑調(diào)遮遮掩掩,沒想到竟有如此骨氣,至死不愿出賣恩師。
寧久微語氣登時緩和許多,勸慰道:
“我不過隨便問問,先生這樣是何必呢?!?p> 說罷,寧久微自覺愧疚,掏出一張銀票,票額足足有五百兩之多,惋惜道:
“今日冒昧叨擾先生,還望先生見諒,這點錢你們且收下,趕緊帶他去那東璧醫(yī)館。”
臨走時,寧久微突然看向蕭遙,問道:
“你叫什么?”
蕭遙怔怔回道:
“蕭遙···”
寧久微眉頭輕蹙,默然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