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所學(xué)校正放假,騰了一間空教室給我們。坐在我右手邊的是兩個應(yīng)該年長我的男生,像是碰巧遇上的朋友。考完試他們進(jìn)行對話:
“嘿!沒想到你也在這!”
“哈,竟這么巧,最近怎么樣?大水淹到你家了嗎?”
我本來正收拾東西準(zhǔn)備離開,聽到他們的對話便不由得放慢了手中動作。
對于末日的話題,我變得異常敏感。
那場大水為我?guī)淼膫纯坦倾懶模魏未笏畮淼暮蠊叶紩J(rèn)為我是責(zé)無旁貸的。仿佛是我就該在那場大水中死去,而不是僥幸活得好好的,眼睜睜看著大家變成一條條水蛇。
我對死去之人百身何贖。
“別提了!我姥姥那天早上正好去買菜,誰知一去不返了……”
“害!畢竟這水突然就漲起來了,好像是什么……暴雨?龍卷風(fēng)?山洪?咱這也沒山啊,怎么想不起來大水成因了呢……災(zāi)難來的這樣猝不及防,總之這世上也沒人能預(yù)先知道嘛!”
不是這樣的,有人可以預(yù)先知道的,本來可以避免的,本來不會有這樣后果的!
“有的,會有人預(yù)知災(zāi)難!”我一時頭腦發(fā)熱,忍不住站了起來,頭昏腦脹地將想的話全抖了出來。
一時間,所有人都盯著我。
“哦?你是說有人早就預(yù)知到了要發(fā)大水,卻眼睜睜看著?”另一個男生戲虐道。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我努力組織著語言,又不知從何說起。當(dāng)時只十二歲的我在這群十四五歲的大家伙面前氣勢矮了一截,我也越來越?jīng)]底氣。我覺得必須要把一切說出來了,否則我不會心安,“大水只是一個開始,兩個月后還有……還有……”
我不說話了。
我說不了話了。
“還有什么?”“你不會想說自己能預(yù)知未來吧?”“你是不是還想說你早預(yù)知到了大水?”“怎么不說話了?編不下去了?”……
周圍人七嘴八舌說著。
我嘗試許多次開口后,發(fā)現(xiàn)我想說出末日之事時怎么也無法發(fā)聲。于是我慌忙掏出倒計時——但我怎樣按動開關(guān)都沒反應(yīng)。沒電了?壞了?為什么偏偏是這個時候!
“那是什么?”“一臺沒電的平板!”“液晶屏都沒有,分明是本便攜小黑板!”“她是不是精神有問題?。俊薄鞍顺墒莻€中二??!”
……
他們說笑著,不知不覺把話題換了又換。
能夠語言真是人類最大的魅力,不發(fā)聲的語言勝過千言萬語,譏諷的語言送別人入了深淵,善意的語言鼓舞了世界,人人有說話的權(quán)利,但出了口的語言不會再單純。
我感覺身體有些發(fā)燙,就暫時閉了眼;又覺得有些暈眩了,好像自己發(fā)了燒,再睜眼,似乎這個世界都有點陌生而不真實了。
我定了定神,再一次嘗試開口,只用身邊人可聽見的音量:“那個大水……”
第二個講話的男生轉(zhuǎn)頭問:“大水?你在和我說話嗎?”
“你說,你姥姥在大水中……”
“我姥姥?她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呀。你認(rèn)識我嗎?”
我抱著倒計時,一時不知所措。
第二次,我分明站在最現(xiàn)實的世界舞臺,卻有種不屬于這個世界的感覺。即使身體埋沒在這些哄鬧聲里,我這般洞若觀火,靈魂卻似擺脫地心引力,直向高空而去。
“怎么了?”我魂不守舍地站在學(xué)校門口時,那只大手再次搭上我顫抖的肩上。
我原本是像要掙脫的氣球,繩子卻突然被拽住了。這個聲音使我重新感受到重力的存在。
我撲向爸爸,將倒計時展示給他看:“爸爸,我要把這些說出去,可倒計時打不開了,我也說不出話……”
爸爸撫了撫我的臉說:“那就別說了,好好休息一下吧?!?p> 即使爸爸情緒內(nèi)斂,除對媽媽的熱情外似乎從不流露別的情感,我知道他是愛我的。只是這份愛總是淡淡的,像霜打過仍香郁的寒梅,若有若無,難以捉摸。
可單就一句話,我恐懼焦慮的心便投進(jìn)了陽光,覓見了爸爸對我深切的關(guān)懷。
無論我做什么,他似乎都是無條件支持我。盡管沒有狂熱的鼓勵和打氣,我卻總能體會到他背后默默的付出和悄無聲息地幫助。
爸爸的愛是深谷,即使將石頭向深不可測的谷底扔下,不會彈起,細(xì)聽時是有空曠細(xì)小的回音。而此時此刻,這份愛就在只有我能感受到的地方撫慰著我。
“可是不說的話,會有更多人受牽連的!”
“你說了難道就能保證他們不受牽連?”爸爸反問我。
我一時語塞。在我知道會有大水時,我也盡力想去挽救,于是除了這些在我身邊的人,都受到了侵害。而第一次任藤蔓人那樣張牙舞爪地在黑心公園中沖撞,竟幾乎無事。
我們在公交站臺停下,爸爸蹲在我面前,揉揉我的腦袋,又拉著我兩只手說:“小雪,當(dāng)所有人都沉溺于愚昧?xí)r,清醒者會被稱作做異類的,你能明白嗎?”
我點點頭。我聽過許多這樣的故事,像盧梭,像中世紀(jì)被除以火刑的那么多科學(xué)家,像戊戌六君子,這樣的例子簡直不要太多。
“我們在這個舒服的環(huán)境生活太久了,以至于憂患意識都被當(dāng)作杞人憂天,一點警告都被啐成胡說八道。有時把一切說出來不僅沒用,還給自己徒添麻煩?!?p> “難道要這樣眼睜睜看著嗎?”
“那又如何?”爸爸眼神黯淡了,“有些人一直在嘗試,但最后也無濟(jì)于事;有些人默默痛苦著,把秘密一輩子爛在肚子里。還有些人干脆拍手稱快,讓這個骯臟自私的世界早點變成末日算了。
“周圍的人怎么樣和我有什么相干?我最后怎么樣和這個世界有什么關(guān)系呢?”
我遠(yuǎn)遠(yuǎn)看見車來了。
“爸爸,你是拍手稱快的那一個嗎?”
爸爸起身。
“現(xiàn)在我的世界里只有你媽媽,你們兩個小的和你爺爺奶奶了。這個小世界,我如何忍心看他毀掉呢?大世界若要結(jié)束便盡快結(jié)束了好,省得多少人看著難受。
“走吧,車來了?!?p> 現(xiàn)實生活里,一個人是難成大英雄的。
何況是個連自己也救不了的小孩。
爸爸對這個世界積攢了多少怨恨和失望,我是不知道的。我只是明白世上本沒有什么事是不能說的,只是討不到好處,意義也不大而已。
魯迅先生于浩歌狂熱之際中寒,于天上看見深淵,于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于無所希望中得救,而我只是找不到得救的希望,只能做把糾結(jié)與苦痛爛在肚子里痛苦的那一個而已。
那時的我沒聽明白爸爸的話,也幸好沒聽明白。
如今回想,所謂覆巢無完卵,沒有了大世界,又怎去尋找小世界的一隅寧靜呢?
而那時我也還不知道,我將面臨一個我最難的選擇。爸爸那番話藏著他希望我選的一個答案,但我并沒按他的意愿來。
多少次我也問自己是否后悔。
有的,我會后悔,但再來一次,我仍會做下這個選擇,再繼續(xù)后悔。我就是知道了自己會后悔也要去選。我別無選擇罷了。
另外,末日來臨時,再多的成就都只是壓在身上的臭泥,所以后來學(xué)校通知繳費時,我們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