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色疊青巒，翠煙籠日月。
墻壁上的一幅山水畫，柳月亭佇立觀賞一會兒，正有所覺得，那其上所描繪著的景物有幾分眼熟。心中一動，伸出手去，想要取下那張畫幅，只是他的手指才一觸碰到那畫，那裱框之內(nèi)的畫紙便頃刻間化為了齏粉。
他心頭一驚，收回手來看了看，又嘗試去取墻壁上的其他畫框，均莫不如此。
隨后又于屋內(nèi)各處察看一番，凡除木材之外的一切事物，無論桌上的紙筆，還是床榻上的床單被褥，柜子上的繡盒，窗戶邊的簾幕，無不是一觸即碎。
看來此處，果真已是許久無人居住。
他心下明了，稍稍沉吟一番，又出后門，來到木屋之后的小院中。
一條鵝卵石石徑為界，后院中一半為花草，一半為藥草，只是現(xiàn)如今，其間也生著了不少的雜草。
花草園的右邊看去，能夠看到一個水潭，有隱約的水瀑之聲傳來。水潭之前，即為他方才循行而來的那條溪流。
無怪乎這地方，一開始讓他以為是到了寒波谷，這里的布局，倒的確是與那寒波谷中十分相似。
柳月亭在園子中走了兩圈，轉(zhuǎn)身正要回屋，一抬頭又目露驚訝，那木屋之上卻也不是尋常的茅草屋頂，而是以木板疊蓋。
看那屋內(nèi)事物的腐朽情況，倘若是茅草屋頂，只怕這屋子，也早已為風(fēng)雨所毀壞了吧。
他的心中這般想到，走近木屋的后門，正要進(jìn)入，目光晃過時，忽見那門框與窗戶之間的外墻壁上，仿佛正刻有字。不由地定睛看去，只見其上正刻寫著：
“壬寅年冬月廿二，與婉兒拜會天墨山，均有嘆于丹青之山，不負(fù)盛名矣。然所可慮者，其麓間多有瘴氣生焉，余二人遂合種‘清心草’于園，得享數(shù)許安定歲月，一覽天墨之秀美……”
“……春月，余二人終究作別，念此間景致令人戀戀流連，仙勝之景當(dāng)不可辜負(fù)于人，特留書與解瘴之草于此，以期或濟(jì)救于后世良緣之人……”
經(jīng)年累月，那字段上多處附有塵埃，柳月亭一面用手擦抹著，一面仔細(xì)識認(rèn)，不覺出神。
“你在看什么？”
一道有些小聲又含帶了好奇的聲音響起。
柳月亭聞聲一怔，往旁邊看去，見此刻姜雪靈正自站于門下，投來疑問的目光。
“你感到清醒點了嗎？”柳月亭一聲問道，心中不覺一松，但見她這會兒也沒戴著那面幕，又續(xù)道，“你怎么把那布罩取下來了，快去系上吧。”
“怎么說？”姜雪靈用著有些慵懶的口吻，看了看柳月亭臉上系著一條綠油油布罩的樣子，口中不禁輕笑出聲道，“就像你這樣嗎？”
柳月亭一苦笑道：“這也是為了你好，快去系上吧?！?p> “我看還是不用了吧，”姜雪靈又在笑道，“你就沒覺得，那張綠布上的味道很奇怪嗎？”
柳月亭有些啼笑皆非，略一思量，言道：“總之，你還是先去戴上吧。那是‘清心草’的氣味，雖然有些古怪，不過可以幫你抵御這谷中瘴氣?！?p> 姜雪靈忽然言道一聲：“什么瘴氣？”
柳月亭回頭望了望身后園子中的霧氣，面色幾分怪異，道：“就是那些白霧了?！?p> “是你們這天墨山中，有毒的瘴氣嗎？”姜雪靈有些驚異，微微皺眉著，連問道，“那我們現(xiàn)在，也都中毒了嗎？”
天墨山地界，廣袤無垠，其間原本多有瘴氣盈聚之所。對于這一點，或許外地之人會不夠了解，但于鏡州城中的子民，卻勢必早已是，從那些行樵走獵之人的口中有所耳聞。
而如今，作為涉營貨行的長纓門門人，想必眼前的這位姜姑娘，比起那些尋常的城中子民，卻是要更加了解這些兇險之物。
此刻的柳月亭心中想到，口齒間也有些不自在著：“剛才是有點中毒，不過，現(xiàn)在應(yīng)該已經(jīng)沒事了?！?p> 姜雪靈又投來訝異的目光，道：“我們剛才中毒了嗎？”
“是啊，”柳月亭淡淡一笑，言道，“‘清心草’素有解瘴毒之效，在以往，我們天墨門中弟子下山常備。所以，你還是快些去把那面罩戴上吧?！?p> 聞言時，姜雪靈一時蹙眉未語，鎖眉著抿了抿嘴唇，才徑自回入了屋去。
柳月亭微微含笑，目光又重新去落在那木壁刻字之上。
“怎么樣，還習(xí)慣嗎？”
過得一時，他正自參研那留書，聽到屋內(nèi)腳步聲漸近，口中若不經(jīng)意道。稍一轉(zhuǎn)動目光看去，不由眼前一亮。
此刻，那女子也在臉上系了那一條布料面幕，盈盈走來，正聞聲應(yīng)道：“還可以，就是這藥草的味道，始終很奇怪?！?p> “所以，”接著，她口中又嘖嘖有聲，“把我?guī)нM(jìn)了這有毒的山谷的，可又是你這個天墨弟子嗎？”
柳月亭面上強露一笑，悻悻然，只道：“這個真是要說聲抱歉了，我是看當(dāng)時情況危急，所以不及仔細(xì)辨查。這天墨山一年之中，雖有兩百多天會生云海，不過通常也不會有這么濃厚的白霧……況且說，這山中的諸般瘴氣，要分好多種，原本有一些卻是要從外面辨別，倘若真待到身處其間，反而是難以發(fā)覺……”
“我看啊，還好你總算是及時覺悟了！”柳月亭口中的話語兀自未絕，一邊的姜雪靈已然沒好氣著，“否則的話，你自己這個天墨弟子栽倒在自家門前也就算了，我卻是還不想死在這里的！”
她說話七分，隱了三分，眼中波光盈動，如嗔如笑，那三分好似盡皆含蘊在眼里了。原本俏麗動人的臉上，如今系覆上一條面幕，眉眼間不由更多幾分嫵媚的韻味，一顰一笑間盡顯魅惑之色。
“反正如今大家都沒事，也就行了吧?！绷峦た谥匈r笑，不覺間又去看向了那墻壁，不好再言語。
“你看的這是什么？”只是才轉(zhuǎn)眼，那姜雪靈的聲音又響起，又有一道目光落于那壁書之上。
柳月亭向她看去一眼，神色稍微閃動，道：“看來，這便是給我們留下這‘清心草’的先人了。”
“哦，是嗎？”姜雪靈的目光兀自專注于那墻壁刻字，口中若不經(jīng)意一般，淡淡應(yīng)承一聲。又只是，她此刻身于門下，大概從傾斜的方向看去，也不太方便辨認(rèn)，才看了一陣，又在說道，“上面都寫了什么??？”
柳月亭向她看看，又去看向那壁上之字，道：“嗯，這是一位昔年，曾慕名而來我們天墨山中的前人?？磥硭?jīng)在這里住過幾個月，還在這屋后的園子里，種了一些可解除瘴氣之毒的藥草。后來他離去之時，把那些藥草留了下來，還特意留字以作提醒，期許或可有助于人?！?p> “是這樣嗎？”在剛才柳月亭言語之際，姜雪靈也一直在看那壁上的字。待他說完時，一聲疑問，隨后忽然指著那字段上的一處，又道，“那這個‘婉兒’又是誰？”
柳月亭想了想，道：“應(yīng)該是那位前人的同伴吧?！?p> 姜雪靈又突然道：“會不會是你們天墨門中的人？我看先前來時的溪邊，有很多散落的刀劍，這屋子，會不會是當(dāng)年你們門派中的前輩所建？”
柳月亭聞言一驚，沉吟著，若有所思道：“應(yīng)該不會是了……這附近已經(jīng)沒有遺落的刀劍，說明當(dāng)年的那一戰(zhàn)，并沒有波及此處……而且這留字中，這位先輩也寫明了，他們只是慕名而來，停留數(shù)月便即作別……再說這屋子，也不只有二十年……”
言及至此，他的目光往屋內(nèi)一探，隨后收回，又繼續(xù)在屋子臨園的這一面墻壁上游移，口中續(xù)道：“剛才看那些屋內(nèi)物事的情況，我看這屋子，也不知在此地有多少年了。屋子所使用的這種木材，我曾有聽說過，叫做‘烏沉木’，據(jù)說可歷千年不朽。”
“是真的嗎？”姜雪靈聞言一聲詫異，驚嘆之余，用手指去掐了掐那門框上的木頭。
“嗯，據(jù)說是一種特殊的木材?！绷峦?yīng)聲道，接著稍作思量，眉宇間又漸生憂色，續(xù)言道，“不過，我剛才在這附近轉(zhuǎn)了一圈。我看此地，除了這木屋與這花草園子之外，似乎也就別無他物。倘若姜姑娘現(xiàn)下已覺無恙，我看我們還是盡快離開的好?！?p> “什么花園子？”姜雪靈那邊忽然又是一聲問道，轉(zhuǎn)頭過來，目光越過柳月亭，往他身后的那園子看去，雙眼中驀然閃爍起歡欣的光芒。當(dāng)下幾個快步到了那園子中，不禁是低俯下身子來，伸手在那花叢中撫過。
“哈哈哈，這里好美！”此時此刻，眼見這園子中百花盛放之象，姜雪靈的口中不住嘖嘖稱贊。喜不自勝之際，又回身過來，向著了柳月亭，大聲喊道，“我們在這里多呆兩天好不好！”
柳月亭聞言一驚，面有難色道：“只是此地雖好，不過卻是處于這瘴氣之谷……”
他這里還兀自口中囁嚅有聲，面色難看，但那邊女子的注意力，已然又回去了那園子里。一會兒，撫弄那些花草罷了，不覺間，又是在眼望向不遠(yuǎn)處的那一道水瀑，口中自顧自在說道著什么，好似又在欣喜贊嘆。
見此狀，柳月亭終是不禁無奈一聲，也跟著走進(jìn)園子，向著此刻的那一位賞花女子，正色而道：“姜姑娘，此處為是毒瘴之地，凡山外人，無有不視為萬分兇險之所。雖說眼下，有這‘清心草’可以暫時抵御瘴氣之毒，但我想，我們還是要盡快離開此地的為好?！?p> 只是姜雪靈聞言著，卻有些不以為然起來，道：“什么毒瘴之地，我看你們這天墨山中的瘴氣也不過如此。再說這里，還有這許多解毒的藥草，這屋子里的人，當(dāng)年也在這里停留數(shù)月，能有什么好怕的？”
柳月亭又苦色笑笑，言道：“前人情況如何，如今也不得盡知。再說這山中的瘴氣，原本要分成幾種不同的類別，眼下這里的瘴氣，毒性雖說不算是來勢兇猛，不過卻也是同樣不可掉以輕心的?！?p> 姜雪靈凝眉未語，眉眼流波，又轉(zhuǎn)身去撫弄起那些花草，流連之情顯是溢于言表。
柳月亭見狀無奈，考慮一番，忽然又道：“這樣吧，姜姑娘，其實我倒是知道，還有一處地方與此地甚為相似，幾乎是一樣。姜姑娘要是喜好此間景致，當(dāng)可引薦別處，總好過在這里承受這毒瘴之險?！?p> “是嗎？”這時候，姜雪靈的目光離開那些花草，轉(zhuǎn)看過來，口中一聲問道。
“是的，”柳月亭應(yīng)道，“那里名叫‘寒波谷’，建溪鎮(zhèn)西北而去只十余里，就在青嵐峰的山腳下?！?p> 姜雪靈側(cè)頭著思量一陣，似是權(quán)衡了一番，過得一時，終是言道：“那好吧。不過，”說道著，她又轉(zhuǎn)頭看來，眼中隱然有光，“你先前所說，你們的那個‘蘊秀峰’，什么時候也要讓我上去逛一逛，怎么樣？”
柳月亭聞言一驚，想到，天墨門中又豈是可以隨便帶人回去的嗎，但又一想，這位姜姑娘既然自稱是長纓門門人，原可算得上是正道同門。況且這眼下，還是要盡快離開此地最為要緊，遂是開口應(yīng)承了下來。
而那“蘊秀峰”之說，柳月亭也在想，原本是先前自己二人過來時，見她有些意識模糊，自己講述給她聽的一些門中鬧趣之事。倒沒成想，她大概由此而心中生著惦念之意，有心想要去天墨門中參觀一番。
當(dāng)下二人言說罷了，又回入屋子中搜索一番，只是除去諸般腐朽之物，似乎也確實別無其他。
就要準(zhǔn)備繼續(xù)上路，為防萬一，柳月亭又在園子中采摘了一些清心草帶上。
“嗯，對了，”臨行，木屋之前，柳月亭忽然口中有聲，隨后，一面去解那柄他先前系在自己腰間的奇異之劍，一面又在說道，“這把劍，現(xiàn)在還給你吧?！?p> 姜雪靈眼下已然當(dāng)先行至數(shù)步之外，聞言回身過來，嬉笑聲道了：“你先拿著吧，我看那好像是你們門中的遺落之物，說不定你就正好用得上。興許在將來，也能給你們師門多爭點光?！?p> 揶揄之言讓柳月亭笑笑難語，倒仿佛有些拿人手短了，口中有所猶豫道：“只是，我又怎好再欠姑娘的情？”
“你就先拿著吧。”姜雪靈又笑言道，“什么時候你遵守了約定，帶我到你們天墨門，還有那個寒波谷中去逛一逛，我們就算扯平了?！?p> 此刻聞言，又稍一猶疑的空當(dāng)，柳月亭又重新拿起那劍來，仔細(xì)看了看。心中忽是想到，此劍甚是奇異，但來歷尚且不明，倘若能先帶回師門中，弄清其來歷也好。獨自沉吟一番，心中打定主意，遂也就不再如何推辭，向著姜雪靈，正色而道：“也好，那就容我先將此劍帶回我們天墨門，待向門中的前輩打探明了其來歷，之后再行打算?！?p> 姜雪靈后續(xù)也沒再多說，回身繼續(xù)行去。
后面的柳月亭又低頭看了看手中之劍，重新將其綁好，隨后也自行而去。
此間耽擱的一段時間里，外面的天色已然臨暮，二人行去，很快身影便隱沒在了霧氣之中。木屋內(nèi)，方才紛亂了一陣的塵埃終又落定，屋子里又再歸于了、那已不知持續(xù)了多少年歲的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