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不習慣帶筆，因為不是巨星。
醇居來這地方是個炒菜館子，地方不大，從外面看破舊不上檔次的，隨便哪一家路邊大排檔都比它干凈。
不過有一點，這地方趴在山海市寸土寸金的沿江大道上，黑黝黝的，也沒被強拆，屬實厲害。
一進去就是敞亮的桌子板凳，廚房里聒噪的聲音一瞬間沖入耳道，服務員穿著臟兮兮的白制服，還戴倆袖套子逡巡游走，好不忙碌，恍然重回80年代。
仔細看一看每張桌子擺放的碗碟，那里面盛納的菜品樣樣系出名門，色香俱全。從食客們咽下一口就不由自主瞪大眼睛交口稱贊這一點來看，味道必然也不會差。
說白了，醇居來就是個私房菜館，山海市名氣很大。
想在這吃飯，必須預約，趙可卿老媽為了今天這頓飯可是鉚足了勁兒，早兩個星期就訂下了靠窗邊的位置，本意是想讓兩個年輕人望一望江景，觸景生情，好給女兒這終身大事趕緊解決了。
可是坐了快半個小時，桌上那盆水晶肘子都放涼了，兩人還是一句話都沒說。
“吃菜啊……”說話的是對面那橘黃色短發(fā)年輕人，旁邊的王婆，哦不王姨。
這王姨你從外面看只會認為她知書達理是個大家閨秀出身，一身孔雀綠旗袍，頭發(fā)綰得高而華貴，絲巾披在皮膚起了皺褶的肩上。
保養(yǎng)很好的手腕，不時抬起來讓人看見她那水色兒很足的大翡翠鐲子。
“吃，吃，你吃?！?p> 王姨對面的婦人，望一眼短發(fā)年輕人叼著勺子，往外面看風景的樣子，無奈地陪著笑臉。
還沒等婦人抓起筷子，王姨當仁不讓，直接把大肘子端過來，撕下最肥嫩的地方啃了起來。
“吃啊，你們，肚里沒進食兒，五臟廟空蕩蕩，談不出個所以然來呢?！蓖跻虧M嘴流油道。
趙可卿拄著下巴，不露痕跡地瞪了王姨一眼，翻了個白眼，把筷子“啪嗒”一聲扔在碟子上，“沒勁，老媽，我想撒尿?！?p> 身旁婦人挑了挑眼角的滴淚痣，看不出年紀的美貌仿佛被時間遺忘，靜謐安好地待在她臉上。
“你別給找事兒啊，我警告你?！?p> 婦人擺弄著手里的大蛤蟆雷朋墨鏡，拉夫勞倫絲質襯衫露出一雙毫無贅肉白花花的纖嫩藕臂，她微微歪著那燙染過后透著一層金輝的短卷發(fā)，皮笑肉不笑地說。
“可我就是想撒尿啊，這是我的自由?！?p> 趙可卿話一說完，對面短發(fā)年輕人也不看江景了，回頭沖她尷尬一笑，露出“我也懂”的表情。
這就讓趙可卿有點生氣了。
以前相親那些男的，一聽她要上廁所都緊張得不行，生怕她玩金蟬脫殼，怎么眼前這人反倒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難道他也是逼著來相親的？
“哎呀不對啊，憑姐這條件這顏值，你可稀罕著吧，我跟你一樣嗎？”
趙可卿于是毫不留情，贈給年輕人一記冷眼，后者假裝沒看到，端起茶杯喝上一口，眼神飄向窗外，卻有些心不在焉。
王姨停下筷子，滿臉狐疑，抬眼看了看趙可卿，把那盆水晶肘子往外推去，“可卿你也吃啊，這東西美容養(yǎng)顏，你看你媽這么漂亮，就是當年經常吃水晶肘子吃的，膠原蛋包含量足啊?！?p> 趙可卿頓時覺得這王姨從未有過的可愛，她早就看上那盆水晶肘子了，是醇居來的招牌菜，就沒想過這王姨還有嘴下留情的一天。
“謝謝王姨！”
趙可卿當下眨弄著一雙大眼睛，把盆子拉過去，笑容再沒那么燦爛過，把王姨都給整懵了，心想這小妮子以前對她總是嗤之以鼻，今天怎么轉性了，“看，鳳嬌你女兒多乖巧，可卿這孩子啊，打小我就喜歡，總盼著她長大我給她張羅對象，小霜，你怎么一句話不說的，問候問候人家可卿啊?！?p> “你好。”
年輕人小霜回頭，臉上沒有好臉色，眼皮軟塌榻地抬起來，又緩緩落下。
趙可卿顧不上研究他的心路歷程，問路過的服務員要了幾個快餐盒，嘴里應付起來：“你也好，你也好，平時都干點啥。誒誒，這碟蒜黃炒肉片你們吃嗎？還有這個，熘肝尖兒你們估計也不吃，都沒人動?！?p> 好家伙這把一圈人都當空氣了，趙可卿收拾了一圈，感覺一道要殺人目光跟著她，果然是她老媽李鳳嬌。
還沒反應過來，手背上就挨了狠狠一巴掌，“干嘛呢干嘛呢，這么沒規(guī)矩，你把菜都拾掇走了我們吃什么??？我看你是不是皮又癢了？”
李鳳嬌大怒，惱起來的樣子有著幾分颯爽，威嚴卻又不讓人覺得反感。
就是那種，被她罵了也控制不住喜歡，的感覺。
王姨看著她，眼底涌起幾分艷羨，和深深的自卑，擦了擦嘴，再無飯意。
“媽，我怕晚上肚子餓，你看你們也不樂意吃……”趙可卿揉著手臂，但是一看那幾盒東西，嘴角還是忍不住露出歡喜。
“哼?！崩铠P嬌聞言冷笑，臉貼到可卿耳邊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你敢跟那個小蘇走得近我就給你臉扇腫，然后把他人趕走，讓他在整條羅湖江都找不到窩，你信不信。”
“為什么??？人家是正經人！”趙可卿大驚，張口就反駁。
“你看你看果然是他?！崩铠P嬌指著女兒，眸子瞇起來，那顆滴淚痣更顯風情，“他神出鬼沒的，連個房租都不能準時交，這樣的人有什么前途，對了我就不該讓你去收租，這怪我，回去我就讓他搬走?！?p> “老媽~”趙可卿抱著宛如她姐姐的李鳳嬌女士，撒起嬌來。
這一下，人家王姨可不干了，嘴里“呦”了一聲，“怎么個意思？鳳嬌這就是你不對了，可卿有心上人了你應該提前跟我說，你看我把人家小霜都帶來了，人家小霜還等著晚上演出呢是吧？你那心上人是干嘛的，我跟你說姑娘，這找對象可不能隨便，你看我就是反面例子，你媽當年就是認真斟酌找了個合適的，你得跟你媽學?！?p> “就他，還演出？”趙可卿從這段話里抽絲剝繭，終于找到一條有價值的信息，也不抱著李鳳嬌了，一張充滿好奇的可愛俏臉，由雙手捧著往前傾?！笆裁囱莩觯縿e跟我說跳芭蕾的?！?p> 小霜臉色變得有幾分掛不住，從小西服兜里掏出一張票，“枯榮樂隊，搞輕搖滾的，謝謝。”
趙可卿嘴巴張得老大，看小霜的眼神也變得不一樣了，接過來一看票據，整個人都僵住了。
小霜臉上露出一抹尷尬，他手指捏起餐巾紙，默默揉了起來。
他的樂隊，在山海地下樂隊小有名氣，卻一直上不了臺面，他們樂隊主張將R&B里的藍調靈魂樂，與輕搖滾結合起來，所以樂曲大多充斥著不夠激動強烈的電音，包容著淡淡的柔情。
這種曲風無法令喜歡自由音樂的人買賬，自然也沒法像R&B歌曲那樣朗朗上口，讓人哼唱流傳，于是被他們稱為“慢搖電音”（Slow rock &Electronic music暨S&E）的風格，徹底淪為冷門，叫好，卻不叫座。
趙可卿，小霜此前就聽王姨詳細介紹過她，還看過照片，結果，就應了個詞，叫一見鐘情。
趙可卿身上有一種無法用言語表明的沖動、明媚、歡快，充分調動了小霜腦子里盤旋不斷的抒情搖滾情緒，還記得看過她照片的當晚，他就熬夜寫了一首歌，樂隊第二天就排練了，吉他手說是神作，鍵盤手說是絕唱，枯榮樂隊迄今為止的絕唱。
但是，小霜更清楚自己的現狀。
如果沒法在明年前拿出成績，按他父親說的，沒法被哪家唱片公司簽上，就得做好回家繼承產業(yè)的準備。
小霜玩了十年音樂，到頭來卻沒能給樂隊那些好兄弟創(chuàng)造些什么，他心里很愧疚。
這時偏又遇上家里人找到王姨給他介紹對象，醇居來里真正見到趙可卿，他驚為天人，被她臉上從容不迫的笑容被她沒心沒肺的頑皮深深感染了。
他只好轉頭去看江景，掩飾那種站起來介紹自己、談笑的沖動。
結果不知道是無巧不成書，還是王姨無法容忍李鳳嬌的女兒竟然找了個不明底細的小子給她這個媒婆難堪，她把自己演出的事兒說了出來，小霜又帶著一種接近于醋意的感情，非常不理智地把觀眾票給拿了出來。
這就很尷尬了。
如果是名聲大噪的歌手那還好，怕就怕，枯榮樂隊一文不名，很可能被心直口快的趙可卿嘲笑。
看著趙可卿呆愣的表情，一副啞口無言的樣子，小霜心里很難受。
他探出手想把票要回來，他怕趙可卿冷冷一笑，把觀眾票壓進包底，就此封存。
可他萬萬想不到的是，趙可卿眼睛里逐漸恢復了平時那種活潑，又展現出一抹頗為驚喜的笑容，“哈，你就是枯榮樂隊的主唱韓霜是嗎？！太厲害了你們！”
趙可卿說著取下監(jiān)聽耳機，大咧咧地把它戴在小霜耳朵上。
小霜耳朵一沉，神情呆滯，眼里轉瞬翻滾起一種鮮活的色彩，“這，這是我們樂隊的歌，《滾筒洗衣機》！”
“是?。∥液貌蝗菀撞耪业降矛F場版，太難得了，對了我可以找你要簽名嗎？！”少女找了找，干脆把手里的觀眾票拍桌上，眼睛亮晶晶地瞅著韓霜，溢滿了喜意。
“簽在這，我會一輩子珍藏的！”
“好，可是我沒筆……”
他不習慣帶筆，因為不是巨星。
“用我的?！壁w可卿抽出她的可可小姐，皺著眉說，“這支口紅自從那件事之后我就再也沒用過，留在包里當碳筆用了?！?p> 小霜靦腆一笑，道：“你還挺愛國。”
說著拿過口紅，在觀眾票后面那一排跳起來觸摸天空的少年背后，寫下了“韓霜”的名字，規(guī)規(guī)整整，一點不張揚。
“對了，你晚上有時間嗎？我真心邀請你，可卿小姐?！?p> 叮咚—
趙可卿抱了抱拳，從包里取出手機，看了一眼，眼角霍然提拉起來，要不是面前有桌子她就興奮地直蹦了。
再點進去詳細看看，居然瞬間入迷，眼前仿佛出現了一個深邃的黑洞，讓她忘了身在餐館。
趙可卿欣喜若狂地拎起手機，在韓霜面前哈哈大笑。
“哇塞，哇塞?！彼粗毙耪Z音，激動得整個人都在顫抖，“蘇宇蘇宇，你真牛，我這就回去！”
韓霜沉沉地嵌入沙發(fā)靠背，眼睛盯著桌上那張票。
忽然，他的手機也震動了起來。
是一條信息，來自一個陌生號碼。
他無精打采地看了看，垂死夢中驚坐起，發(fā)出了類似于趙可卿的歡呼。
“我去！我們的《滾筒洗衣機》被人買了！對不起，王姨，鳳嬌阿姨，還有可卿，我們下次再約！”
兩位婦人，手里掂著湯匙，坐在那里，呆呆地目視著倆人像孩子一樣蹦蹦跳跳出了餐館。
看樣子趙可卿心情很好，抬手指著那臺櫻桃紅甲殼蟲，和撓著頭犯難的韓霜說了句什么，兩個人一塊風風火火上車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