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戰(zhàn)馬速度漸漸放慢,陳涼耳邊響起了騎兵們的歡呼聲。
他們沖出來了!
但沒等陳涼仔細辨別自己現(xiàn)在逃到了哪兒,一直壓抑著的疲憊終于涌遍全身,他劇烈咳嗽幾聲,一口鮮血咳吐在馬背上,整個人直接軟軟趴了下去。
“將軍!將軍!”
“賢弟,阿涼?”
不知過了多久,陳涼感覺周圍都安靜了下來,有個人在低聲喊著自己,他強忍著疲憊睜開眼,看見是一臉關(guān)切的陳昕,旁邊是羊躭。
“你......”
陳涼想要坐起來,他這才發(fā)覺渾身的痛苦都減輕了許多,低頭看去,發(fā)現(xiàn)身上的傷口都已經(jīng)被大致包扎好,興許還敷了藥。
但他根本沒去感謝陳昕,而是怒吼一聲,整個人半坐起來,伸手直接扼住陳昕的喉嚨,在旁邊的羊躭驚愕片刻,便試圖扳開陳涼的手,一邊扳扯一邊勸。
“誒,有話好好說,你這是做什么......”
“告訴我,我?guī)еT兵突陣的時候,你的人在哪?你他娘的想賣老子?”
陳涼吼道:“石頭城前數(shù)千叛賊,身后還有他們埋伏的一千名甲騎,江邊更是有敵軍水師大營,上岸的不知有多少人,你告訴我,這些人都在追我包圍我的時候,你帶著身邊的這幾千梁軍在干什么?你知不知道,因為沒有援兵,本來能活著出來的人,有多少就死在了江邊!”
他吼完這些話,將陳昕猛地一推,后者直接跌坐下去,車廂里迅速陷入一片沉默,原本見到陳涼醒來而欣喜的二人,現(xiàn)在則神情各異。
三人都沒有立刻開口,陳涼用力過猛,胸口又是一陣劇痛,他捂著嘴咳嗽起來,低頭看看,手心里又是一口血痰,心里更是氣苦。
這天殺的項羽,到底透支了自己多少精力?
“你說完了沒?”
片刻后,陳昕緩緩道:“我告訴你,我那時候在干什么,出城時,你交予我五千二百余人,而后交戰(zhàn),直接與叛賊大軍交戰(zhàn),敵軍數(shù)次聚集兵馬,人數(shù)將近萬人,幾乎倍于我軍,彼眾我寡,再加上城中百姓不斷涌出,更是需要派人去保護那些百姓,兵力一散,守住陣腳已是不易,更沒法攻破叛賊前軍。
后來,你帶兵直接向西面突圍,我手下無一騎兵,如何能追上去?石頭西、東、南三面俱在叛賊手中,再冒險分兵,不光是救不了你,甚至連我這支梁軍都保不??!
阿涼,你在陣中拼死搏殺,你望不到援兵,怨我,也在所難免,但我真的試過要去救你,只是隔著一座石頭城,我又不能飛,如何能去援你啊。
是你想的太輕松,也太急躁了?!?p> 陳昕嘆息著,想將陳涼身旁滑落的毯子替他重新蓋好,可看到陳涼的目光后,他怔了一下,訥訥道:“也罷,你先好好休息吧?!?p> 車廂晃了兩下,陳昕直接下了馬車。
“阿涼,你錯怪他了?!?p> 羊躭伸手擺正了車廂里的燭臺,剛才陳涼要打陳昕,車廂晃動,差點把燭臺撞下來,羊躭一邊撥弄著燭臺,一邊低聲道:
“你帶兵突圍后,軍中許多人都不同意分兵去救你,陳昕挑選了一千多人,自己親自帶兵想要沖破叛賊的軍陣,可惜沒能成功,他身上還受了不少傷,別看他剛才沒事人一樣,受的傷可不比你輕?!?p> 陳昕聽到這些話,心里才平靜了些,再想想,自己平日里對陳昕等人也會用些心機,也不算是完全信任他們。
而知道他們并非有意賣自己后,也沒法再去生他們的氣。
這一次,其實也是自己冒進了。
他嘆息一聲,羊躭知道陳涼消了氣,他笑了笑,取來水囊遞給陳涼:“你昏睡了大半夜,那些騎兵把你帶回來的時候,你渾身都是血和傷,可把我們嚇了一跳,幸好,現(xiàn)在醒來還能發(fā)發(fā)脾氣,看樣子人是沒事了?!?p> “這次,你們‘救’出來了多少百姓?”
陳涼接過水囊,勉強支起身子,由于身上沒力氣,一點水從他嘴角滑落,但他也不在意,只是如此問道。
“城中尚有許多人不肯出來,最后,也只收攏了兩萬多人,大約是城中的一半,也不算少了,只是......”
“只是畢竟是兩萬人,會嚴重拖慢行軍的速度?!?p> 陳涼接過話頭,詢問道:“你覺得,我們下一步該往哪兒走?”
“咱們現(xiàn)在一路向北,最后無非是去京口,或是臨近的州郡?!毖蜍l思索片刻,遲疑道:“聽說不久前邵陵王敗退時,就是去的京口,你若是去那,難免受人轄制?!?p> “更何況,這邊還有兩萬百姓,現(xiàn)在各地都畏懼流民為禍,不是什么地方都敢收下他們的,你若是強要各處收留,難免遭人嫉恨?!?p> 陳涼默默聽著,他摩挲著手里的水囊,試探著問道:“若是...像咱們?nèi)腭v石頭城那樣,占據(jù)沒有官吏的州郡......”
“阿涼!”羊躭臉色頓時一變,沉聲道:“這可不是能開玩笑的?!?p> 陳涼說是沒有官吏的州郡,但羊躭立刻就領(lǐng)悟了他的意思,卻反過來警告道:“建康世家應(yīng)是已經(jīng)被侯景蹂躪過了一遍,但各地仍有地方豪強和諸侯,這些人往往間接地方軍隊,你若是觸犯了他們,必然在當?shù)仉y以容身?!?p> “我明白了。”
又和羊躭閑扯了幾句,羊躭不想耽誤陳涼休息,隨即提出告辭,陳涼像是忽然想起來什么,假裝無意地問道:“辛枚可在這兒?”
“外面駕車的就是他。”
“勞煩兄長,替我將他叫進來,有些私下的話要問他?!?p> “將軍,您喚我?”
辛枚的頭鉆了進來,羊躭此時已經(jīng)離開,陳涼讓辛枚把自己扶坐起來,問道:“南山營還剩下多少人?”
“白日里交戰(zhàn)的時候,其余步卒死傷甚眾,南山營大約只折損了百來人,還有數(shù)十人受傷,總體上還有一戰(zhàn)之力?!?p> 陳涼點點頭,又問道:“我之前讓那兩個道士跟著你,現(xiàn)在他們?nèi)四???p> “就在軍中,可要喚他們過來?”
“不用,你替我去仔細詢問這兩人,要他們說出歐陽的詳細情況,你不是識字么,先記在紙上,等白天的時候,你再把紙給我,然后把他們兩人一并帶來?!?p> 歐陽?
辛枚略微皺眉思索,沒想起這是什么地方,陳涼咳嗽一下,道:“這是京口北面的一個小城?!?p> “小城?”辛枚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將軍,咱們身邊畢竟還有二萬多百姓,一座小城,恐怕暫時容納不下?!?p> “此事我自有計較,不用你多說?!?p> “卑職省得?!?p> 看著匆匆離去的辛枚,陳涼臉上浮現(xiàn)出思索的神色。
他在腦中回憶著自己曾看過的歷史。
京口是建康北面重鎮(zhèn),昔日所謂的“北府軍”,便是在此處建立。
而再往北則需要渡江,江北最臨近建康的便是南兗州,侯景已經(jīng)擁立蕭正德為帝,而蕭正德的弟弟蕭正表也在侯景籠絡(luò)的范圍內(nèi),此人之前鎮(zhèn)守鐘離,侯景許諾給他南兗州刺史的官職,同時加封他為南郡王,蕭正表立刻棄了梁帝,屁顛顛地帶兵來到南兗州,駐扎在歐陽城。
而明面上,他詐稱率兵勤王,試圖降低周圍大梁勢力的警惕。
而他的目的,則是向侯景獻上一份分量足夠的投名狀。
州郡制自東漢末伊始,南北朝時期,戰(zhàn)亂頻繁,北人流民時常遷往南地,在當?shù)匕采砗螅匀谎赜米约汗枢l(xiāng)的名字,造成各處地名稱呼和政治制度混亂,形成“僑州、僑郡”。
而除此之外,南北各個勢力濫設(shè)州郡,也有多設(shè)官職籠絡(luò)人心的意味。
廣陵郡,便是南兗州內(nèi)的一個大郡。
雖然是郡,但其占地略廣,府庫充實,郡內(nèi)土地和周圍州郡土地都相當肥沃,若是能占據(jù)此處,只需蟄伏一兩年,便可以迅速發(fā)展起來。
蕭正表的目的即便是此處。
數(shù)日前,他已經(jīng)給派人給廣陵令劉詢送去自己的親筆信,信中頗多誘惑之辭,希圖以金銀富貴許諾,讓劉詢作為自己的內(nèi)應(yīng)。
只可惜,蕭正表如此自以為是,反而徹底激怒了劉詢。
他一方面與蕭正表委以虛蛇,暫時安撫住蕭正表的軍隊,同時又密報正牌的南兗州刺史、南康王蕭會理。
蕭會理可不是梁帝蕭和尚那樣對宗室心慈手軟的人。
而這雙方的明爭暗斗,正好給陳涼漁翁得利的機會。
自己已經(jīng)丟了石頭城,無論如何都要先找到安身的地方,之前,他已經(jīng)將羊家人提前送往廣陵,預(yù)計自己抵達歐陽的時候,羊家應(yīng)是早已就到了廣陵郡。
羊家畢竟也勉強算是世家,若有他們在廣陵令劉詢和南康王蕭會理耳邊說幾句陳涼的好話,讓他們足以相信自己,陳涼構(gòu)思的計策就已經(jīng)成功一半了。
陳涼掀開車廂的簾子朝外面望去,只見近處都是騎兵隨同護衛(wèi),所有人都是連夜趕路,臉上十分疲憊。
陳昕他們怕再有叛賊追上來,不得不帶著士卒們繼續(xù)向北進發(fā)。
就在這時,陳涼正慨嘆,心底忽然響起一個悠悠的嘆息聲:
“汝逃跑的樣子...真有寡人當年的風(fēng)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