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念青給兩人服下了姜湯,熱毛巾又換了一遍,重新給兩人敷上,在一旁望著窗外紛飛的大雪,起身去寫了封信,讓人給江城宇文府送去了,免得她那娘家姊妹啊,白白憂心。
是啊,誰又能想到兩人竟能從荊州浮云樓,一路走到這青州境內(nèi)呢?荊州與青州,一在西南,一在東北,兩者之間的距離,幾乎橫跨了整個中原版圖,兩個人就這樣一步步走了下來。
陳北烏傻,宇文柔奴也傻。
不然怎么會一個在大雪天拼了命的走,一個在這大雪天拼了命的跟著,若不是他們來到了青州遇著了唐念青,指不定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大雪埋了幾層了。
可是,這一切又何嘗不是真性情呢?最起碼,我們能夠知道,這世上真的有人會為了另一個人,完全不顧自身性命。
陳北烏為了師父是這樣,宇文柔奴為了陳北烏也是這樣,雖然這種行為在旁人眼中看起來很傻,但若是旁人在他們這般境遇里,會不會也只能像他們這般呢?
答案的是與否,暫且不去深究。
只說那令狐錦瑟在這大雪天騎馬出了臨安城,一路朝雍關(guān)去了,身后是數(shù)十名宮中錦衛(wèi),他們?nèi)齼扇藶橐唤M,從不同的方向,分前后出城。
令狐錦瑟單人單騎,背后的劍卻成了兩柄,一柄虞皇,一柄聽霜,她與司馬晦己的故事,就是從這兩柄劍開始的。
那年,也下著今日這般的大雪。
令狐錦瑟受文修帝之命,在青州白馬寺附近值守,查探有沒有可疑人員進(jìn)出,可她才看到一個有些問題的身影經(jīng)過,想要跟上去時,卻被人從身后打了一掌,那一掌全力拍出,令狐錦瑟當(dāng)場被震飛數(shù)丈,若不是及時調(diào)集靈氣護(hù)住心脈,恐怕那一掌當(dāng)場便能奪他性命。
令狐錦瑟忍著劇烈的疼痛爬起來,用盡力氣逃到一條小巷子里,扶著墻,慌忙逃著,當(dāng)年的她,在天下梯上只排的到陽面丁等,同陳北烏現(xiàn)在不進(jìn)入狂化的實力差不多。
而對方在那時,就已經(jīng)在天下梯甲等呆了數(shù)十個年頭了,她若再多留一秒,就是死。
令狐錦瑟跑啊跑啊,身后已經(jīng)響起了腳步聲,就在身后那人拐進(jìn)巷子前的一瞬間,令狐錦瑟被人捂住嘴,拉進(jìn)了巷子旁的一座小院里。
那人正是司馬晦己,他冷著張臉,有些冰冷冷的說道:“想活命,就別出聲?!?p> 見令狐錦瑟點頭,他這才松開手,瞧見了那張令他一眼就淪陷了的面龐,司馬晦己盯著她看了好久,估計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到,他那總是像一座冰山似的臉上,那時候有一抹很好看的笑容,那是他為數(shù)不多的,獨屬于她的笑容。
令狐錦瑟就那樣任由他看著,她不敢出聲,因為她知道,外面的人還沒走。
白馬寺,夜,大雪。
兩人就這樣呆著,呆了整整一個晚上。
沒有轟轟烈烈的愛恨情仇,沒有瀟瀟灑灑的刀光劍影,甚至于沒有一丁點這雪天里該有的浪漫,兩人就那樣僵持著,僵持著。
直到天色微曉,燭燈漸隱,雪漸歇。
終于,令狐錦瑟忍受不住身上的疼痛,先開口了:“喂,你有沒有藥?”
司馬晦己忽的緩過神來,忙從懷中拿出一大堆瓶瓶罐罐,挑選了一會,拿出兩瓶遞給宇文柔奴:“這是補(bǔ)氣丹和止血散,你快服下,我去給你找些水……”
令狐錦瑟接過,就那樣往嘴里倒了幾顆藥丸,也不用水,生吞了下去:“不用了,謝謝?!?p> 司馬晦己愣了一會,支吾著開口:“那個,你……你來這白馬寺……做什么?”
令狐錦瑟自然不能說是圣上派她來這白馬寺附近暗中值守,她只好隨便編了個理由:“來寺廟里還能干什么?燒香拜佛,祈求平安。你呢?你來做什么?”
“我……我同你一樣?!彼抉R晦己也隨便回應(yīng)著,他當(dāng)然也不能告訴令狐錦瑟,他是受太子之命,來負(fù)責(zé)清除這片區(qū)域里,文修帝派來的人。
兩人都知道對方說的是假話,但兩人都保持著默契,沒有去戳穿彼此,哪怕兩人心中都已經(jīng)猜到了,對方很有可能就是自己的敵人。
“你在這里歇歇,我去看看外面的人還在不在?!彼抉R晦己說著,開門走了出去,他徑直走進(jìn)白馬寺,來到主佛殿里那尊大佛前,跪倒,雙手合十,為她求了一張平安簽。
哪怕他并不知道她叫什么。
簽上寫著:一面姑娘
等他求完簽回去的時候,令狐錦瑟已經(jīng)不見了,雪地里,用劍劃出了幾個字:告辭,勿念。
司馬晦己笑著,盯著那四個字看了很久,他仿佛看得到,她執(zhí)劍寫字時的神態(tài):“大佛啊大佛,我究竟該慶幸你的靈驗,還是該期望你的靈驗的?”
司馬晦己看了一眼手中那張平安簽,一面姑娘,果真只見了一面,只求那平安二字,也能如這一面一般,一般靈驗吧。
司馬晦己回到了太子李重光身邊,他數(shù)了數(shù)太子身邊的幾名高手,幾乎都守在這里,看來,她應(yīng)該已經(jīng)平安出城了。
自那次后,李重光就讓他去到了昭王身邊,讓他引導(dǎo)著昭王的動向,這一去啊,就是好些年,好些年,再也沒有見過她。
司馬晦己憑借著記憶,靠指力一下一下在劍身上刻畫出了她的模樣,身形體態(tài)無不形象至極,只是,他沒有注意到,她是左手拿劍。
全部刻畫好后司馬晦己盯著看了許久,他總覺得哪里有些奇怪,后來才重新想起,是握劍的手,可現(xiàn)在既然已經(jīng)刻好,那就將錯就錯,留下一處只有她能知道的小秘密吧。
因為司馬晦己相信,他們一定會再見面。
很多年后,事實確是如他所料,他們再一次相見了,其實第一面司馬晦己就已經(jīng)看出來令狐錦瑟就是她,可他卻沒敢貿(mào)然去認(rèn),直到她的女子身份被點破,他這才確定,就是她。
他替她擋下了致命一劍,為了她不惜硬挨姜太后那一道劍氣,然后在臨死前裁下自己的衣袖,寫下了那首用來提醒令狐錦瑟的《藏心篇》并把它藏在聽霜劍的劍心里。
藏心藏心,藏于劍心。
藏心藏心,藏于我心。
這首《藏心篇》既是他用來提醒令狐錦瑟,李重光借機(jī)假死,并早已北上占據(jù)漠北的信息,也是他藏在自己心中許多年,一直想對她說的話,這確確實實,是一首情詩。
后來,司馬晦己借機(jī)用自家“引氣入魂”的功夫,在季壽夢和文武百官面前假裝自刎而死,后來逃出生天后,空口無憑,怕她不相信,就孤身前往漠北,冒死取出了一顆脂紅香,遣白鷹遠(yuǎn)飛千里,送到了她府上。
這才有了令狐錦瑟在這大雪天,策馬出城,直直前往漠北的一幕,馬蹄濺起一灘灘雪水,踩著厚厚的積雪,趕往雍關(guān)。
在她身后,雪空中有白鷹盤旋。
雍關(guān)外,在漠北與中原的邊界地帶上,司馬晦己孤身,匹馬,在這附近又游蕩了一天,這幾日,他日日來此處游蕩,他在等一位姑娘,從中原策馬赴關(guān)而來,這一次,他依舊相信,他們會再見面的,他有足夠的把握,她會來見他。
無論為公,還是為私,她都會來。
斜陽晚了,融化的雪水混著黃沙,映著點點斜陽光影,司馬晦己牽著馬,與夕陽背道而行。
楊子云探明司馬晦己確實已經(jīng)不在葬身處后,又令仵作查明了頂替太子李重光去死的那人的身份底細(xì),這一查不要緊,竟?fàn)砍冻鲆粯蛾惸昱f案來。
太子李重光與頂替他去死的那個人,他們居然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當(dāng)朝太子與一個不是皇子的庶民是親兄弟,這其中就有些耐人尋味了。
刑獄司調(diào)取了當(dāng)年的卷宗,基本上都被損毀的差不多了,但其中有一卷,依稀還分辨得出幾個關(guān)鍵字句:宣統(tǒng)十四年,春,文妃產(chǎn)子,雙,皇后產(chǎn)女,奪,遺之,害,為庶民。
雖然殘缺了不少信息,但從這些字句里,大概已經(jīng)能推測出一些,簡單來說,皇后用自己的女兒換了文妃一個兒子,后來文妃就被貶為了庶民,遺之的意思,按照目前來看,很有可能當(dāng)年皇后的親生女兒,當(dāng)年就已經(jīng)被遺棄了。
這才有了后來李重光這手偷天換日。
不管怎么說,案件已經(jīng)逐漸清晰了,想必當(dāng)年這案子刑獄司里已經(jīng)調(diào)查清楚了,但有礙于一些人的威懾,因此才毀壞了大部分相關(guān)卷宗,僅留了這一卷底本,這么多年,卻又重見天日了。
文妃縱使還活著,估計也已經(jīng)記不得事了。
且先派人去尋,尋不尋的到,再另說。
楊子云這樣想著,吩咐刑獄司的人去尋找相關(guān)人等,自己則迫不及待的要去杏林一趟了。
要不要和陛下說一聲呢?
算了,進(jìn)宮那么麻煩,不說了。
楊子云出了典獄司,牽了匹馬,從臨安城往并州去了,并州杏林與青州凝香齋,并稱天下兩大書院,這兩座書院一公一私,共同為這座王朝源源不斷的輸送人才。
《傳》曰:天下才子,盡出并青二州。
楊子云,就是并州杏林中的圣人親傳弟子。
之一。
之所以說是之一,是因為圣人門徒,其來者眾,其顯者微,簡單來說,就是圣人有眾多弟子,但是名聲顯赫的,也就那么幾個。
恰巧,楊子云就是其中一個。
圣人教學(xué),也不能保證每一個弟子,都成圣人,學(xué)之始終,靠的終究是自己的勤與悟。
談起勤與悟,凝香齋陶衣的那兩個頑皮弟子可就坐不住了,大餅和小饅頭為了不回凝香齋師父那里去,每日殷勤的幫著唐念青照顧陳北烏和宇文柔奴兩人,擦臉敷額,添火取暖,似乎除了讀書就沒有這兩個調(diào)皮鬼不會的。
“念青姐姐,這都已經(jīng)兩天了,大哥哥和大姐姐怎么還不醒過來啊?”小饅頭拿著毛巾替宇文柔奴擦著臉,一邊擦一邊擠著一旁的大餅。
大餅自然不肯服輸,一撅屁股擠了回去,口中還喊著:“嘿!看我大餅一擊!”
這一撅,直接把正俯身為宇文柔奴擦臉的小饅頭給撞到了宇文柔奴身上,毛巾脫手而出,飛到了陳北烏臉上,小饅頭和大餅同時呆愣在原地,不敢出聲。
唐念青剛從外面走進(jìn)屋來,就瞧見這兩個調(diào)皮鬼這般狼狽模樣,忙走上前把小饅頭抱了下來:“你們兩個啊,還這么調(diào)皮是吧?等你們這兩位哥哥姐姐一醒,我就把你們兩個搗蛋鬼送到凝香齋去,告訴你們師父,讓他罰你們抄書!”
唐念卿接過小饅頭兩個小指頭捏著的從陳北烏臉上滑下來的毛巾,在剛剛端進(jìn)來的熱水盆里洗了洗,才要再給兩人敷上,卻聽到宇文柔奴一陣咳嗽聲,她忙丟下毛巾跑到床邊去。
見宇文柔奴醒過來,笑問道:“小貍奴兒,可還認(rèn)得你念青姑姑?”
“念青姑姑?我這是在哪里?阿無哥哥呢?”宇文柔奴問出一連串的問題,就要起身去找。
唐念青扶她坐起身,柔聲道:“你的阿無哥哥在旁邊呢!你這孩子啊,從小就一直念叨著你的阿無哥哥,如今長這么大了,也不怕人羞!阿無這孩子也是,這么多年沒見,一轉(zhuǎn)眼,也長成大人了,這么一看,你們兩個倒確實有些般配?!?p> 宇文柔奴看到陳北烏躺在一旁,心中稍稍松了口氣,不過從她的眉眼中,還是瞧得出她的擔(dān)憂與焦急。
唐念青拉住她的手:“放心,你們兩個都是我看著長大的孩子,你念青姑姑還能只救你一個,扔下小阿無不管不成?他呀,估計要不了多久,也就醒過來了,說說吧,你們兩個小家伙是怎么在大雪天里跑到我這青州來的?”
宇文柔奴把事情的經(jīng)過同唐念青講述了一遍,最后心有余悸道:“若不是遇到了念青姑姑,柔奴和阿無哥哥現(xiàn)在也許已經(jīng)性命不保了?!?p> “呸呸呸,你這丫頭,凈胡說?!碧颇钋噜凉忠宦暎D(zhuǎn)頭給宇文柔奴介紹著兩個孩子:“這兩個啊,是凝香齋陶衣的兩個小徒弟,大餅和小饅頭,別看他們兩個人不大,鬼機(jī)靈著呢!”
“貍奴兒姐姐好!我叫小饅頭?!?p> “貍貓姐姐好!我叫大……”
大餅的餅字還沒說出口,就被小饅頭伸手拽了一下,附耳輕聲道:“是貍奴兒,不是貍貓?!?p> 唐念青嗔怪道:“嘖,貍奴兒是你們?nèi)崤憬愕娜槊墒悄銈兡芊Q呼的?沒大沒?。 ?p> 宇文柔奴掩唇輕笑:“無妨無妨,柔奴早些日子在陶衣先生那里聽到過一些兩個小朋友的趣事,如今一見,果真有趣的緊?!?p> 唐念青見宇文柔奴不追究自然沒有再追究下去的道理,假意呵斥道:“柔奴姐姐大方不責(zé)備你們,還不快去廚房把我方才熬好的粥盛出一碗來,給柔奴姐姐暖暖身子?!?p> 大餅和小饅頭聽后,忙跑出屋子,迎著院中的雪花,嬉鬧著跑去廚房盛粥去了。
唐念青搖頭笑道:“這兩個小家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