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叔葬在了小孤山，依照他生前總是和自家小姐念叨的那些話：“我老席這輩子，能親眼看著小姐長大，無慮無憂，已經(jīng)值了。即便是明日便死了，老席也愿意。到時候啊，小姐就差人尋處安靜地方，把我埋在那里，頭枕著江城方向，就好了?！?p> 那時的宇文柔奴還總氣他胡說，誰承想今日，竟真成了天人永隔。
宇文柔奴朝席叔墳頭上鞠了一躬，淚珠落了下來：“席叔，貍奴兒氣您平日里總是胡說些身后事，如今您真去了，貍奴兒仍舊是氣的，貍奴兒氣您把什么最好的都給了我，氣您平日里對我的百般照顧，氣您總是把我開不開心，看得比您的命還要重要，您說……這值得嗎？”
席叔的那番話似乎又在宇文柔奴耳邊響起：“我老席這輩子，能親眼看著小姐長大，無慮無憂，已經(jīng)值了?！?p> 陳北烏為宇文柔奴撐著傘，兩人就這般立著，站了許久許久，一直到天色又暮。
陳北烏替她披上件氈襖，攬過她肩膀：“丫頭，席叔若還在世上，定也不忍心看你受寒，天晚了，我送你回府?！?p> 宇文柔奴把頭埋進陳北烏懷里，仿佛忽然有了依靠，大聲哭了出來，淚水染濕了好些層。
陳北烏任由她依靠著，待哭聲漸消后，低頭看時，這丫頭竟在他懷中睡了過去，口中還呢喃著：“不要……不要回府，我要阿無哥哥?！?p> 陳北烏心中一暖，卻又頗有些心疼，小心的將她抱上馬車，看她躺在懷里，沉沉睡去。
雨歇了。
清江鎮(zhèn)中，破敗小屋前打斗后的場面，令狐錦瑟早已命人收拾干凈，那兩柄被陳北烏甩出去的江湖劍，也已經(jīng)派人尋回。
丘老頭在屋門口坐了一天，看那些錦衛(wèi)忙碌收拾，嘴里時不時灌上一口朝露釀，借著才灑下來的月光，起身，沖荊州所在的方向，舉壺，咧嘴一笑：“三娘，老頭兒敬你。”
忙完后的令狐錦瑟，提了兩壺酒，帶著那兩柄江湖劍，獨自登門來找丘吾子，見此情景，她在一旁默默等著，沒有出聲。
良久，丘老頭再舉壺時，酒已盡了。
他轉(zhuǎn)身坐回屋門口，把酒壺小心的放在身旁，沖令狐錦瑟招了招手：“小子，拿酒來?！?p> 令狐錦瑟這才提著酒，走上前去。
丘老頭接過酒，不客氣的開壺便飲，一口飲罷，用臟兮兮的手背擦了擦嘴：“你們這些宮中的玩意，差點意思?！?p> “嗯？”令狐錦瑟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因此開口詢問：“前輩您是指酒，還是指人？”
丘老頭又猛灌了一大口：“都一樣?！?p> 令狐錦瑟聞言，立在原地，頗有些等待訓(xùn)斥的模樣，卻等來了丘老頭一個大白眼：“嘖，沒說你，坐下?！?p> 說著，隨意拍了拍身旁空地。
“當(dāng)年老夫我之所以能從睡虎地逃出來，倒還多虧了你父母相助?！鼻鹄项^說完，嘆了一聲：“你父母是聰明人，你也是，只是你這聰明，用錯了地方?！?p> 令狐錦瑟坐下，抬頭看月。
“你呀你，就是太聽話了，誰的話都聽。”丘老頭新啟的一壺酒也喝完了，隨手將酒壺往地上一摔，撿起一塊碎瓷片，朝某處房檐頂上擲去。
響起一陣吃痛聲。
令狐錦瑟方才還在看月，腳下步子一踏，身形已在房頂，手上功夫毫不客氣，直接斷了那人雙臂，將其擒了下來。
從丘老頭那句“沒說你”開始，她就已經(jīng)察覺到了不對，因此才裝作抬頭望月，一聲不發(fā)，為的，就是等待這么個時機。
令狐錦瑟一腳將其踹倒在地：“聽夠了？”
“你這個叛徒！我呸！”那人雖跪倒在地，嘴上卻絲毫不客氣，狠狠朝令狐錦瑟啐了一口。
然后，他臉上便被猛然慣了一拳，從嘴中飛出幾顆牙齒，令狐錦瑟緩緩轉(zhuǎn)動著手腕：“趁著你牙齒還沒完全掉光，自己說，我或許能留你一命?！?p> 丘老頭笑呵呵的灌了口酒，令狐錦瑟這股狠勁，倒是在她父母身上瞧不著的。
“是……是昭王……”這人被嚇破了膽，想要說時，話才剛出口，一柄羽箭便自他喉中貫穿，那人瞪大眼睛，直直倒了下去。
令狐錦瑟轉(zhuǎn)頭看向羽箭射來的方向，便要去追，卻被丘吾子喚?。骸安槐刈妨?，箭手自己服毒了?！?p> 果不其然，話音剛落，箭手便從房頂上滾落下來，面色發(fā)青，口中還溢著血。
令狐錦瑟斬斷箭尾，瞧了一眼，遞給丘吾子：“確實是昭王的人?！?p> 丘吾子接過那半柄羽箭瞧了一眼，上面刻著一個“谷”字，昭王李谷第，當(dāng)今圣上第三子。
“那你呢？”丘吾子把羽箭丟掉，抬眼盯住令狐錦瑟，顯然在耐心等待他的回答。
令狐錦瑟自知躲不掉，開口說道：“我聽差辦事，十一年前如此，現(xiàn)在，也是如此。只是，我被人當(dāng)成了刀來使。十一年前，前輩助吳王平定了越地叛亂，使得一時之間，吳王的風(fēng)頭壓過了昭王，當(dāng)時正值圣上選定太子，昭王因此無緣了太子之位，于是心生怨恨，向您報復(fù)，這才有了當(dāng)年的睡虎地一役?！?p> 見丘吾子沒有開口，令狐錦瑟繼續(xù)說道：“當(dāng)時昭王的人來找我時，他們手中拿著圣旨，我向來聽旨辦事。于是，才在睡虎地助他們對前輩實施了圍剿。這次您讓徒弟去太清宮取劍，昭王得知消息后，再次找上了我，同樣的圣旨，我只能聽命。若不是您讓人告訴我真相，我可能到現(xiàn)在還不知道那圣旨是假的，還會一錯再錯下去，確實是我太固執(zhí)了?！?p> 丘吾子單指敲著酒壺：“我剛剛說，當(dāng)年是你父母助我從睡虎地逃了出來，是真的。若非如此，這探子又怎么會繼續(xù)聽下去？若非如此，我又怎會讓人去提醒你，又怎會在此同你廢話。”
令狐錦瑟聞言一怔。
“你的家事我管不著，也不想管?？扇舨皇悄氵@小子一直不著家，又怎會有此誤會？好好想想吧，我看在你父母的面子上，最后提醒你一次。”丘吾子一口接一口酒飲著，沒了再開口的意思。
令狐錦瑟自知言語已盡，躬身告辭：“謝家這兩柄江湖劍，就留給前輩了。晚輩，告辭了。”
“等等?！鼻鹄项^喊住即將轉(zhuǎn)身離去的令狐錦瑟，一只眼朝手中已經(jīng)空了的酒壺里瞅著，伸舌頭舔了舔余下的幾滴酒：“再給老夫送些酒喝?！?p> 令狐錦瑟粲然一笑：“全依前輩。”
言罷，飛身離去。
令狐錦瑟走后不久，便有數(shù)名錦衛(wèi)送來了十多壇酒，并且把門前探子和箭手的尸身收拾干凈，最后留下了幾錠銀錢：“前輩，這是我家公子差我等送來的，公子還說，您如果覺得喝不過癮，便再買?！?p> 打發(fā)走錦衛(wèi)后，丘老頭笑罵一聲：“這小子，倒是有趣?！?p> 天色初曉，清江翻起微微細(xì)浪。
陳北烏守在宇文柔奴身側(cè)，一夜未眠。
江風(fēng)微拂發(fā)絲，宇文柔奴睜開了惺忪睡眼：“阿無哥哥?！?p> “醒了。”陳北烏替她理了理鬢角，扶她坐起身：“昨晚本打算送你回府，你這丫頭一直拉著我不肯撒手，就在這馬車上，湊合了一晚?！?p> “阿無哥哥你一晚上沒睡嗎？”宇文柔奴注意到陳北烏的黑眼圈，伸手碰了碰。
“還不是擔(dān)心你這丫頭?！标惐睘鯖]好氣的撇了撇嘴。
宇文柔奴見陳北烏這副模樣，笑的很甜。
“公子小姐，喝口水吧?！避嚪蜻f來一只水壺。
“你先喝?！眱扇水惪谕暤?，繼而相視一笑，互相打鬧起來，從兩人很小的時候起，他們就喜歡這樣鬧著。
“好了好了，我喝還不行嗎？”陳北烏最終還是妥協(xié)了，喝了一口后，遞給宇文柔奴，順便喚車夫啟程：“車夫，回清江鎮(zhèn)?！?p> 一路上，為了照顧宇文柔奴的情緒，陳北烏給她講著這次出門的許多趣事。比如太清宮的老牛鼻子被他氣的是如何如何，荊州浮云樓的朝露釀，又為何不許外帶，甚至于連和人間兵甲吳元濟的心理博弈交鋒，都悉數(shù)道來，毫無隱瞞。
“那下次，柔奴也想和阿無哥哥一同出去?！庇钗娜崤珒墒滞腥?，認(rèn)真的看著陳北烏。
陳北烏瞧見她這副模樣，伸手點了點她的額頭，笑著說：“好，那就帶你這個小花貓，去那江湖中走上一走?！?p> “拉鉤！”宇文柔奴伸出小手指。
“幼不幼稚。”陳北烏嘴上這么說著，手卻已經(jīng)勾了上去，兩人相視一笑。
馬車緩緩駛進清江鎮(zhèn)，街上有了人煙。
隨處可聞的叫賣聲和孩童追逐嬉戲的聲音，吸引宇文柔奴忍不住掀開簾子向外瞧著。
街邊賣包子的劉大叔同宇文柔奴打招呼道：“喲，宇文小姐，又來看陳家小子??？”
宇文柔奴羞紅了臉，緩緩放下車簾。
劉大叔隔著車簾大聲喊道:“陳小子可能不在家里，方才我還看見丘老頭滿大街的找他呢?！?p> 宇文柔奴把小臉埋在手心，從指縫中向陳北烏偷偷看去，嘴里小聲說著：“可不是不在家嘛?！?p> “嗯？你說什么？”陳北烏自然是聽到了，但還是故意湊近她，也隔著她的指縫向她看去。
“沒什么沒什么！”宇文柔奴忙把手放下，坐直身子，小臉上翻起粉紅色浪花。
“混蛋小子！人呢！又跑哪里鬼混去了？”丘老頭的聲音從馬車外傳來。
宇文柔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探出窗子喊道：“丘爺爺！阿無哥哥躲在這里，這里這里！”
陳北烏作勢要去捂她嘴，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無奈點了點她額頭：“你這丫頭！”
丘老頭攔住馬車，從車窗探進頭來：“好啊你這個混小子！為師辛辛苦苦的在找線索，你小子卻在這里陪女娃子，給我下來！”
“師父……”陳北烏剛要辯解，卻被丘老頭直截了當(dāng)?shù)囊坏绖棚L(fēng)從車門推了出來。
“阿無哥哥，等等我。”宇文柔奴緊跟著出來。
陳北烏好不容易站穩(wěn)身形，又被后面出來的宇文柔奴小腦袋撞了一下，險些掉下馬車。
回頭朝那丫頭做了個惡狠狠的表情。
卻惹得她一陣捂嘴偷笑。
陳北烏結(jié)了車錢后，一路上被丘老頭硬拉到一處小酒館，被迫大方的在桌上扔了兩錠銀錢：“師父，您這哪里是找線索啊，分明就是嘴饞……”
宇文柔奴已經(jīng)在酒桌前坐下，喚來了酒館老板：“老板，要一只叫花雞，半碟紅豆糕，一壺黃酒……再來三碗餛飩，有一碗不要香菜，阿無哥哥不喜歡?！?p> “好嘞，客官您稍等！”酒館老板收了銀錢，轉(zhuǎn)去置辦酒菜。
“混小子，你看看人宇文丫頭，多懂事，再看看你！”丘老頭一只腳放在凳子上，嘴里叼著一棵路邊揪來的野草根，一副無賴模樣。
原本還很郁悶的陳北烏，聽了宇文柔奴最后一句話，心情頓時好了不少，沒有再去爭辯，靠著宇文柔奴坐下，說起正事來：“師父，您說的線索是指，當(dāng)年害您重傷的，不止謝家兄妹二人？”
丘老頭呸的一口吐出那棵草根：“他們能有這本事？若不是當(dāng)年睡虎地他們設(shè)下重兵埋伏，再加上天下十二柄名劍的老一輩執(zhí)劍者，導(dǎo)致老夫在那一戰(zhàn)傷及根本，距巔峰狀態(tài)差了不止一個境界，這才讓他們有機可乘。不然單憑他們，老夫一劍便夠了?！?p> “那師父，可查出了背后之人？”陳北烏問時，目光不時瞥向宇文柔奴，注意著她的情緒，畢竟這背后之人，也是害死席叔的人。
丘老頭從懷中拿出一支羽箭，遞給陳北烏。
陳北烏接過瞅了一眼：“昭王？”
“嗯，昭王?！鼻鹄项^點點頭，頓了頓，也看向宇文柔奴：“丫頭，你放心，老席的仇，我們都記著呢。這局棋還沒下完，新仇舊怨，早晚，都要跟他一一算清楚?！?p> 宇文柔奴看著那柄羽箭，重重點頭。
“世人都說太清宮弟子遍天下，在太清宮上發(fā)生的事，事無大小，一日一夜之間，便能傳遍大江南北。弟子去了一趟，果不其然?！标惐睘蹀D(zhuǎn)頭看向宇文柔奴：“或許，我們還得再去太清宮走一趟。這次，去送劍?！?p> “我們？”宇文柔奴眼眸一亮。
“對，我們?！标惐睘鯖_她笑了笑，伸出小手指作拉鉤狀：“我答應(yīng)過你的?！?p> 宇文柔奴笑著伸手勾上：“好?！?p> 丘老頭笑罵：“你小子，學(xué)的倒快！”
“不對，你小子怎么知道那兩柄江湖劍在我手里？”丘老頭忽然反應(yīng)過來。
陳北烏笑道：“那自然是因為弟子了解師父您，到手的鴨子，您不可能讓它輕易飛了。”
“臭小子你！”丘老頭脫鞋便要打。
“酒來嘍！”酒館老板端來酒菜。
“師父！先吃飯，吃飽了再打?！标惐睘跬蠖懔硕?，目光卻不時在人群中撇過，最后，朝一處高樓上望去。
清江鎮(zhèn)前后鎮(zhèn)口，不時有人急匆匆的抱著信鴿跑來，還未待他們將信鴿放飛出去，便被幾名錦衛(wèi)了結(jié)了性命。
令狐錦瑟在高樓上看向陳北烏所在的小酒館這邊：“你們這師徒二人，老的小的，都是成了精的，不過還是要多謝你的提醒了，陳北烏。這清江鎮(zhèn)中的耳目，果然不只有昭王的人?！?p> 再上太清宮，是為了告訴天下人，我丘吾子這次，依舊沒死。殺了清江鎮(zhèn)的其余耳目，是讓那些躲在幕后的人，只能知道我想讓你知道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