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見篇·貳

　　只因半夜時這陸家又沒了一個喂馬的下人，陸家夫妻著實嚇得不輕，趕忙叫人來請應(yīng)無期再去府中瞧瞧。

　　“昨兒我怎么說來著？果然還是要我這個‘江湖騙子’再去一次。我去可以，只要加錢?！?p>　　應(yīng)無期向來起得很早，潔身潔面，收拾打扮一樣不落。披散的長發(fā)漆黑如墨，清顏雋麗，素色長衫修飾著瘦削頎長的身子，看著倒挺像個少年君子。

　　來請他的家仆諂媚地道：“這都好說，我家相公和夫人都說了，只要應(yīng)公子您肯賞臉捉妖，無論您要多少，那都不是事兒?！?p>　　應(yīng)無期摸摸瘦削光潔的下巴，滿意地頷首：“昨兒你家主人要是再耐心些，陸家也不至于又丟一人了?！?p>　　他將錦袋收好，拿了白玉簫，正欲隨家仆走出大門，卻突然想起了名為白無的丫頭。

　　他自認雖不是個實誠人，卻也不精于失信于人。既是說好了帶她去陸府逛逛，就不會失約。

　　正這么想著，一道潔白的身影便從客棧的樓梯上顯身而出。

　　“這么早就要去捉妖嗎？”白無旋身而下，輕飄飄地落在應(yīng)無期和已看呆了的家仆前面，“看來你比我心中猜想的要勤奮些。”

　　她狡黠地刮了一下應(yīng)無期挺翹的鼻梁。

　　“我先說好，同你這個守財奴出行，我可是不會給你錢的。”

　　應(yīng)無期不覺失笑。他瞅瞅白無，聳了聳肩，道：“我是愛財，但一杯靈境之水也已足夠了。怎樣？走么？”

　　少女展顏莞爾：“好?。　?p>　　陸府是應(yīng)龍城人盡皆知的大戶，這陸老爺是個糧商，如今雖然發(fā)了福，年輕的時候卻很英偉——這是陸家千金親口對應(yīng)無期所說。他家中還有三房小妾，僅有一位生了孩子，還在出生時不幸夭折了。

　　應(yīng)無期第一次來時就已感應(yīng)到了似有若無的妖力。他將陸家的客房、主房、閨房、妾房、廚房、池塘以及其他的亭臺樓閣都搜了個遍，最后認定怪異之處就在陸老爺?shù)娜鬅o梅的房中。那時他的修為并未再精進，所以即便是《天音鎮(zhèn)魂曲》與《九簫鎮(zhèn)魂曲》都未曾將妖物的真身捉出。

　　白無與應(yīng)無期同來陸府時，陸家大小姐的神色委實怪異了些。她打量著二人，似笑非笑地問道：“這位姑娘莫非是無期公子的良人？”

　　聽到應(yīng)無期被稱為“無期公子”，白無突然想笑。她趕緊低下頭去，生怕被陸家上下和應(yīng)無期看見她臉上的笑意。

　　應(yīng)無期不欲理會陸家小姐莫名的問話，單刀直入道：“陸老，晚輩要去看看那人失蹤之處。”

　　陸老爺子仍在顫抖。他用帕子擦了擦額頭上的汗，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

　　“爹，娘，孩兒帶他去看吧，”陸姑娘忽然道，“你們都受了驚嚇，在這里歇息便是。不過，我只帶無期公子去。這位姑娘就請安坐吧?！?p>　　她挑釁地看向白無，耳上所掛的珍珠墜兒輕輕晃動著。

　　白無多看了陸姑娘幾眼，見她面色白得驚人，雖有血色，眼瞳里卻并無生氣，當下心知有異。

　　只是一旁的應(yīng)無期卻像是毫無察覺似的點頭應(yīng)下，臉上還帶著淺淡的笑容。

　　“這位姑娘根本不是活人，”白無有些氣惱地瞥了瞥應(yīng)無期，在他耳邊傳音道，“美貌又不能當水喝！”

　　就在陸姑娘領(lǐng)著應(yīng)無期出大廳時，少年忽然回過頭。

　　“莫慌，我自有分寸。還請白姑娘幫我保護好陸家的兩位老人?！?p>　　白無應(yīng)下了，絲絲縷縷的靈雪寒氣自指尖環(huán)繞而出，在她身邊輕舞。

　　陸府這些肉眼凡胎的人自然無法看見她的雪氣，只道今日明明天色晴好，卻又有些發(fā)涼。

　　再說應(yīng)無期與陸姑娘同去馬房時，他已察覺到這女孩身上妖異的死氣。他不想打草驚蛇，只當不知。

　　“我記得無期公子可是對我說過，”陸姑娘的容色雖媚，卻有些病態(tài)的蒼白，“你是只身一人云游天下的?！?p>　　“正是如此，”應(yīng)無期吊兒郎當?shù)匕淹嬷子窈崳抗獠唤?jīng)意間落在陸姑娘身上，“陸姑娘若是有意，我也可帶你一同出去見見外面的大好山水，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忽然一陣陰風(fēng)從兩人身邊掠過。應(yīng)無期心里有了定數(shù)。

　　要想破開邪障，必須先從這個已死的女孩身上下手。

　　“真的嗎？”陸姑娘掩唇一笑，一對珍珠耳墜輕輕晃動著，長而幽黑的眸子有著盈盈的笑意，“倘若無期公子騙了我，我可要向你討賬的……”

　　“這可巧了，”應(yīng)無期用白玉簫輕擊右手掌心，笑容邪異而輕佻，“我應(yīng)無期怕天怕地，卻偏不怕來討債的姑娘！”

　　距離馬房越來越近時，腥臭的血味亦越來越濃重。令應(yīng)無期心下驚喜的是，自他喝下靈境雪泉后，他已能看得見之前還看不到的妖氣了。

　　整個庭院都充斥著源于幽冥的黃泉之氣。黑霧裹挾著陸姑娘被附身的尸體，正一點一點像應(yīng)無期侵噬而來。

　　“無期公子真是個妙人，”悅耳卻陰涼的女聲貼著他的耳朵響起，“與其漂泊于風(fēng)風(fēng)雨雨中，不若留在我家，與我共度歡好時光……”

　　“我對已死之人并無興趣。”

　　應(yīng)無期的聲音與神色驟然凌厲。他毫不猶豫，即刻將白玉簫抬至唇邊，吹響了一曲《九簫》。

　　伴隨著女聲尖利的慘叫，九道寒風(fēng)所成的飛劍于一息之間便攪碎了“陸姑娘”身邊的重重鬼霧，分別釘在整個陸府九處不同的地方，九重凜冽的劍氣于瞬息間在半空化成了一道屏障。

　　這便是九簫鎮(zhèn)魂曲的又一重妙處。妖魔鬼魅若遇此曲，無所遁形，無處可逃。

　　血色的妖物已被應(yīng)無期仍在吹奏的曲調(diào)逼出了尸身。在那一團獰惡的波動中，隱約可見女子扭曲了的身影。

　　“啊啊——————”

　　刺耳的尖嘯險些打斷了應(yīng)無期的九簫鎮(zhèn)魂曲。猩紅的血影子在一陣瘋狂的掙扎后，竟是直接掙脫了劍氣的束縛，驟然向應(yīng)無期沖來。

　　少年緊握白玉簫，在身前畫出一道呼嘯的風(fēng)屏。

　　“應(yīng)無期——應(yīng)無期！你壞我好事，我定要殺了你——”

　　女子被呼嘯而過的寒風(fēng)直直卷向了九簫固魂鎮(zhèn)的中心點，模糊不清的悲啼如同搖曳的燭光，明滅不定。

　　應(yīng)無期沒有回應(yīng)，神色冷峻得好似寒鐵。他再一揮袖，那女鬼便被九道劍氣重重束縛。

　　纖長的手指迅速扯開了雪白的錦袋。左沖右突，卻怎樣都掙不脫劍氣的血影直直被吸納進了袋中。

　　“搞定，下一個。”

　　于應(yīng)無期而言，這只鬼妖不過是一道開胃菜。真正的妖魅依然躲藏在那妾室殷女的房內(nèi)。

　　陸姑娘的尸身軟軟地倒下，雪白的面色重歸安寧。

　　正因為這極喜吞食生人魂魄的鬼妖竟然貪婪至此，連已逝之人身上的黃泉之氣都不肯放過，應(yīng)無期才毫不留情地收拾掉了它。若是陸姑娘身上的黃泉之氣盡皆被這小鬼吃掉，那陸姑娘就再無望轉(zhuǎn)生了。

　　束好了錦袋后，應(yīng)無期輕輕托起陸姑娘的尸身，將她極小心地放在園內(nèi)的長凳上。她的身體雖是冰涼如斯，安詳?shù)拿嫒輩s像是熟睡著那般恬淡寧靜。

　　白玉簫再度觸唇。

　　平淡清樂攜了幾分郁色，起伏的氣浪宛若水波，從陸姑娘的遺體上劃過。

　　她是陽壽已盡之人，魂魄早已被妖邪侵蝕，超度也是無用的。唯有如此，才能讓她的魂魄安然度過奈何橋。

　　茫茫的白色淺光從陸姑娘的身上一閃而逝。

　　應(yīng)無期輕嘆一聲，站起身，環(huán)顧四周。

　　昔日華美闊氣的高門大院如今已披了七分涼薄之色。被妖氣吞噬生氣后凋落的花草樹木都是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鬼妖雖已被他擒住了，但在陸府中隱藏極深的另一只妖才是真正窮兇極惡的禍首。

　　“無期公子——快救救我們吧——”

　　一群疏于裝扮，披頭散發(fā)胡亂著衣的女眷從后庭中倉皇地奔出，紛紛圍在應(yīng)無期身側(cè)。其中就有陸老爺?shù)膬蓚€妾室。

　　“府中出了妖邪，我們好怕——”

　　“殷夫人現(xiàn)在何處？”應(yīng)無期有些不耐地抽回被其中一位丫頭緊緊拉住的手臂，他生怕若是再晚一步，那氣息無比獰惡的妖物又要作祟害人了。

　　“還在她的房內(nèi)……”

　　應(yīng)無期點點頭，輕揮長袖，在這群女子身邊布下一道完全籠住了她們的風(fēng)屏。徐徐而動的涼風(fēng)吹拂著這群女子的長發(fā)和衣衫。

　　“失禮了。我會盡快將她揪出來，還陸家一個太平?！?p>　　他幾個箭步從沉香古木的屋前掠過。

　　遙遙可見那涌動著極盡不詳與妖異的高樓上，一名極為妙妍的紅裝女子身披華麗的金紗，容色絕麗，神態(tài)慵懶，烏黑披散的長發(fā)輕飄飄地跳著一支弧度嫵媚的舞。

　　殷無梅輕輕捋起耳邊的一縷頭發(fā)，清艷地笑了：“你又來了呢?？磥磉@一次不是空手而歸了啊?！?p>　　應(yīng)無期抬起清亮秀逸的雙眸，緩了步子，在高樓下站定。

　　陸老爺為愛妾所筑的高閣前竟沒有一絲一毫的邪異之氣。只是滿地枯黃的葉與那極為濃重的血腥氣還是令應(yīng)無期蹙了蹙眉頭。

　　“我向來不善贊美之詞，有些客套話也就免了，”他望著這位仿若剛從睡夢中醒來的佳人，似笑非笑，“今日我是來捉妖除怪的，如有得罪之處，還請殷夫人海涵——”

　　一道閃電般的影子迎著鋒銳的劍氣從應(yīng)無期臉側(cè)掠過。

　　他的臉上瞬間就多出了一道血痕。

　　“嘖……”應(yīng)無期輕觸臉上的傷痕，嘀咕了一句，“怎么好看的女子都這么不講武德。”

　　一滴黑血從上面落下，打在他的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