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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為青衣

第二章 青衣苦

我為青衣 宋思甜 2100 2022-05-04 22:18:49

  窗外的天空依舊,并沒有因莊曉薇的離去而有任何的改變,就像日月星辰,從不會為任何人輕易停留。林向瑜沉默著坐在原處,一直到再看不到莊曉薇的背影,仍然沒有收回視線的意思。

  好奇的服務(wù)生來來回回走過兩遍,林向瑜突然轉(zhuǎn)頭看向?qū)Ψ?,讓他把桌上的東西打包。服務(wù)生瞧一眼一口未動的蛋糕,哼哈答應著,偷偷在腦海中勾勒出不止一個悲苦愛情的版本。

  沿著咖啡店門前的路一路東行,走出差不多四十分鐘,再彎彎折折過幾條小巷,林向瑜這才停下腳步,顧不得去管已經(jīng)發(fā)痛的腳板,仰頭去看那塊被風沙侵襲多年的牌匾,龍飛鳳舞的字體早已沒有了曾經(jīng)的風采。師父生前曾告訴過他,這塊劇團匾上的字是一位受萬人敬仰的先人所賜,不僅代表著他們這個土生土長的本地劇團曾經(jīng)的榮譽,也滿載著先輩對后輩殷切的期盼。

  莊曉薇有一句話說得沒錯,新一代的孩子們已經(jīng)快要徹底遺忘了曾經(jīng)的國粹珍寶,復興傳統(tǒng)藝術(shù),任重道遠。

  不過三層樓的老劇團從未安裝過電梯,林向瑜拾級而上,陰潮墻壁上生出的黑綠色菌落持續(xù)散發(fā)出霉變的咸濕味。二層全部打通作為劇場,足夠同時容納四百人,可現(xiàn)如今每次開演,觀眾數(shù)量甚至不會超過二十個人。林向瑜停在劇場門外看一會兒,抬腿又上了三樓排練廳。

  距離上一次演員出走不過兩個月的時間,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林向瑜這兩個月的頂班次數(shù)才會大大增加,以至于沒能在莊曉薇最需要他的時候親自上門給她信心。

  林向瑜的視線從那屈指可數(shù)的幾個演員身上一一掠過,現(xiàn)如今,算他和樂隊人員在內(nèi),劇團里不過剩下九個人,他想起師父在世時的全盛階段,那時的劇團成員足足是現(xiàn)在的六倍。

  百無聊賴的團長汪林剛剛打過哈欠,扭頭就看到了似在愣神的林向瑜。他推著眼鏡微駝著背走過去,問:“你怎么回來了?不是說要好好陪曉薇一天嗎?我可告訴你啊,曉薇是個好姑娘,就咱們這種境況她都從沒嫌棄過你,你可不能犯傻,萬萬不能負了人家姑娘!”

  林向瑜張了張嘴,到底什么都沒說出來,他低頭看了看時間,嘆了一聲:“團長,我去換衣服了,就快開場了?!蓖袅肿分谋秤翱戳撕冒胩欤偹慊剡^味來,不免遺憾地連聲嘆氣,這么好的一對,太可惜了。

  為避開同城各式曲藝和演出的黃金時段,劇團里每天下午六點開場,一場一個半小時,偶爾加演至兩小時,平均下來,一場有三到四個唱段。自從林向瑜請求換角,劇團里的可演曲目被迫削去了一半,雖說觀眾的數(shù)目并不算多,依照統(tǒng)計比例或許不能輕易下結(jié)論,可汪林以及其他演員還是偷偷想過,因為林向瑜的決定,讓團里本不算好的境況更加雪上加霜。

  后臺門外,汪林焦躁又猶豫地轉(zhuǎn)了足足五圈,這才推門進去,本打算嘗試著勸說林向瑜重新?lián)鹎嘁卤竟蚱欤瑓s沒想到,抬眼就看到林向瑜的上妝已經(jīng)進行到吊眉階段,發(fā)網(wǎng)、橫簪、發(fā)墊、發(fā)片、葫蘆簪一一擺在桌上,黑衣在側(cè),靜靜等待著多日未曾親近的主人。

  汪林瞪圓了眼睛看他好半天,一直到林向瑜化妝結(jié)束,著裝完畢,起身面向他。汪林認識林向瑜多年,早知他扮相極佳,可每每看到,仍不免感慨驚艷。他身段柔美,順目低眉,不似三月楊花風情萬種,不似閨門旦爛漫天真占著年輕的便宜,卻自有另一番風韻,濃妝艷抹總相宜。

  “向瑜,你這是......”

  “團長,叫小悠去換一下曲目單吧,今天,咱們唱《荒山淚》?!?p>  汪林一愣又一喜,于專營藝術(shù)的人而言,生活和感情的苦是他個人的不幸,卻也往往是舞臺表現(xiàn)和藝術(shù)本身的大幸,他知林向瑜的苦,但更為他決定回歸自我而慶幸歡喜。

  曲目單調(diào)換公布后,習慣于在附近遛彎,但失望于此前削戲的大爺大媽們各自一喜,這便呼朋喚友,走進了劇團劇場。

  林向瑜自后臺看向外面,那些蒼老又熟悉的面孔輕而易舉就能給他以安慰,他已經(jīng)堅持了數(shù)年至今,即便再多幾年少有人問津的日子,可若是能帶動多一個、再多一個人去主動了解戲曲,他所做的一切努力就絕對沒有白費。

  1930那一年,由程派青衣創(chuàng)始人程硯秋主演的京劇《荒山淚》正式上演,1931年首演于BJ中和園,那位曾經(jīng)被人十里長街相送的偉大領(lǐng)袖親自提議過將劇本重整。那時那日,京劇以自己無人可敵的魅力獨占文藝市場,是當之無愧的國寶精粹。林向瑜安安靜靜欠身于后臺旁候場,一邊回憶著那一段先輩崢嶸的歲月,一邊回憶著曾和莊曉薇一起度過的美好時光。

  遺憾和苦楚紛至沓來,讓林向瑜早就醞釀好的悲傷情緒更上一層。

  明朝末年,崇禎帝昏庸,苛捐雜稅不斷,更加深了人民的痛苦。農(nóng)民高良敏因付不出捐稅,父子倆被抓入獄,兒媳張慧珠日夜織絹才將父子贖回。剛到家,公差又來抽取新稅,高良敏父子連夜去采藥被老虎吃了,慧珠的獨子寶蓮又被抓去,年邁的婆婆一氣之下暈倒身亡。索稅公差仍向她要稅,慧珠一人逃進深山荒野,公差跟蹤而至,慧珠自刎而死。

  再悲慘痛苦的經(jīng)歷,定然都無法和戲曲里面的悲苦一一相連,可失去愛人、前途未卜的命運陡然降臨,林向瑜比從前的任何一場表演更能體會什么叫“青衣苦”。

  青衣的苦,是出嫁離家的苦,是生兒育女的苦,是沒米少柴的苦,是獨守空房的苦,是奉婆養(yǎng)姑的苦,是紅顏漸凋的苦……

  歸根到底,青衣之苦,是千百年來女子心底共同的苦楚。

  此時此刻,女子的細膩悲涼,男子的施壓行穢、負心負義,以及那些如洪水猛獸般追趕著、不肯放過青衣的悲苦命運交織相融,使得林向瑜的心底陣痛不斷。

  當他再度睜開雙眼,美目流轉(zhuǎn)含悲,青衣即他,他即青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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