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興建聆花樓是一件震動京畿的大事。這座無比奢華的青樓動用了上萬名工匠,歷時十年方始建成。對于江離來說,聆花樓當然不只是用來賺錢那樣簡單,它還擔當著整個蒼冥山莊的核心樞紐。因此,光富麗堂皇是遠遠不夠的,它還必須具有某些特殊的功能。基于這樣的原因,聆花樓的設計和建造任務自然而然便交由蒼冥山莊的另一位高手,有著鬼樞千機稱號的沈三爺來完成。
旋鰲的性命算是保住了,可是陸吾還是打錯了算盤。她本想假意投誠,等旋鰲解了燃心蠱的毒,傷勢再一好轉,憑他二人之力想要逃出江離的掌控是不難的。可是她根本沒想到,燃心蠱的毒是無法解的。當時從江離的瓷瓶中飛出的那數十個紅火的亮點,其實是千萬只蠱蟲。它們一進入旋鰲的體內便以驚人的速度瘋狂繁育,不到十二個時辰便已經布滿了他全身上下的每一寸經絡。只要江離施展“離火燃心咒”催動蠱蟲蘇醒——或者它們受到外界的擾動自己蘇醒,那么每一只毒蟲就立時成為一顆滾燙的火星。億萬只毒蟲被同時喚醒的后果是不堪設想的,如同億萬顆火星匯聚起來融進了旋鰲的血液里,將周身之血瞬間變成了巖漿。所以一旦毒發(fā),他立刻便如同烈火焚身,每一個瞬間都生不如死。
唯一能夠暫時鎮(zhèn)壓住旋鰲體內蠱蟲之物,就是江離給的紅色藥丸??墒墙x的藥丸從不會輕易給出,只有當陸吾完美地完成了任務,才會得他賞賜一顆。曾經的陸吾,如今的錦娘,從此便成了江離手中一把好用的工具——替他殺人、替他擴張蒼冥山莊的版圖和影響、替他實現一個又一個不為人知的籌算和陰謀。江離對這個下屬非常滿意,所以旋鰲體內的毒也便很少發(fā)作了。
最開始的時候,旋鰲想過一死了之。他死了,錦娘便再無所顧慮,何況對于無相宮的護法來說,能為護教而身死,只有無上的榮譽??墒撬吘箛L過了七情六欲,經歷了過九死一生,再求死之心本已不似先前強盛。而江離又將金銀所能買到的人間極樂盡數堆到他眼前,他又豈能不一心求生?
終于有一天,他提著一個血淋淋的人頭來見江離,對他說:“新月賭坊的掌柜我已經殺了,從此以后,我就是蒼冥山莊新月賭坊的掌柜。”
江離聽了哈哈大笑,連聲道“自然自然,很是很是”,又說:“我就知道早晚會有這么一天,只要你和錦娘全心全意替我做事,我保證皇帝過得也沒有你們舒服。從今天起,‘旋鰲’這個名字棄了吧——”
“從今天起,我叫‘青山’。”旋鰲打斷他。
起初,錦娘和青山二人都以為江離給的紅色藥丸是某種鎮(zhèn)壓毒性的藥物,可事實遠不止他們想得那樣簡單。原來,那些發(fā)作起來使人痛不欲生的燃心蠱蟲都是雄蠱,而江離給的紅色藥丸之所以能夠壓制住它們,是因為那藥丸里包藏著數以萬計的雌蠱。藥丸被青山服下后,雌蠱大量涌出,與他體內的雄蠱肆意交配,這才使得那些躁動異常的雄蠱得以鎮(zhèn)靜??墒沁@樣一來,更多的蠱蟲便被繁育出來。雖然雌蠱繁育后代之后便會死亡,可是雄蠱的數量卻隨著每一次服藥而大量增加。因此,青山體內的劇毒每一次發(fā)作都比上一次要更加劇烈而痛苦,兩次發(fā)作的間隔也越來越短。二人明白過來時已經太晚了,因為青山已經徹底離不開了那藥丸,除了繼續(xù)飲鴆止渴以外,再無別的辦法。
隨著青山中毒越來越深,江離賜藥的條件也變得越來越嚴苛,交辦的任務也越來越難。江離素來喜怒無常,只要事情辦得稍不合他心意,他便勃然大怒,那么青山的藥自然也就斷了。可是錦娘總是能夠為他按時討來藥丸,只因為她發(fā)現了江離的一個怪異的癖好。
這個怪癖她是聽吟盞和桃夭說的。
聆花樓告竣以后,錦娘將青山安置在了頂樓。她命人從極北苦寒之地百丈深淵之下采來無數塊至陰致寒的堅冰,將整層樓填成了一個巨大的冰窖。青山藏身在這冰窖之中,體內蠱蟲為寒氣所鎮(zhèn),便不那么容易發(fā)作了。
聆花樓上下一共七層,江湖上人人都知曉這里向來以層高區(qū)分客人的尊卑,能夠在越高的樓層上宴飲,表明客人的身份就越尊貴??墒菦]有誰見到過有哪位大人物曾被請上過第七樓,饒是權傾朝野的國師也只登上過六樓。是故人人猜測,莫非定是要皇帝老兒親臨才能登頂用宴?莫非那聆花樓的第七樓比皇宮還要奢華?可誰又能想到,這古怪的規(guī)矩不過是老板娘為了保護自己的丈夫而設的。而聆花樓的頂層更是除了堅冰什么也沒有。
錦娘從沒有見過江離的真面目,也不知道那個漆黑詭異、聳立著兩排神像的大殿究竟是什么地方。她從來不能主動求見自己的主子,而只能等待江離召見她。當錦娘在某些不起眼的地方——枕頭旁、首飾匣或者繡鞋里——發(fā)現一張黃色符紙的時候,她便知道,那就是江離的詔令。她將符紙燒掉,一陣猛烈的颶風瞬間破窗而入將她纏住。在一陣短暫的窒息和暈厥過后,意識重新恢復時,她便發(fā)現自己又已經站在了那個懸浮著濃稠黑暗的大殿里。接著,江離捉摸不透的縹緲聲音便如影隨行:“你來了?”
江離從不會同時召兩名下屬覲見,這是因為他除了自己以外誰也不相信。所以每個下屬都只知道自己的任務,只有他自己才掌握著通盤的計劃。錦娘和青山從不會私下交換自己的任務,因為這是被江離明令禁止的。也不要妄想能夠瞞住他,因為他總是有辦法知道他想知道的任何事情。
可是這天,當錦娘再次被召進大殿的時候,卻發(fā)現青山也在。她微微一怔,沒有跟他說話。江離帶著笑意的聲音從高臺的帳幔中傳出來:“你們二人平日在聆花樓朝夕相對,怎么來了我這倒像誰也不認識誰似的?”
錦娘心神一慌,將青山安置在聆花樓一事本是她自作主張,莫非江離此時便要追究?可江離接下去卻說:“今天叫你們兩個來,是有件事情要你們去做。”錦娘悄悄松了口氣,頷首道了聲“是?!?p> 就在此時,百十道疾光突然從高臺上俯射而下,匯聚到青山和錦娘面前,成了一個圓桌大小的發(fā)光球體。這球的邊緣光芒耀目,而球的里面卻漸漸浮現出一個畫面。錦娘和青山對了個眼色,他們識得這是“懸塵之鏡”,是一門能夠短暫呈現施咒者記憶的上乘咒術。
二人凝神去看鏡中的畫面,畫面中是一位官派老爺打扮的中年男人,右手領著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肩膀上騎著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三人有說有笑,似乎是在逛花燈節(jié)。
“看見了什么?”江離問
青山和錦娘面面相覷,錦娘回道:“屬下不懂?!?p> “仔細去看那男孩脖子上掛著什么。”
經過江離的提醒,二人再凝神去看時,幾乎同時驚呼了一聲。他們當然認得男孩脖子上掛著的物什,那正是“昆侖哨”。
“他怎么會……”青山難以置信地看著錦娘,發(fā)現對方也在用同一種眼神看著自己。
江離道:“我記得你們說過,當年都將自己隨身的武器給了大護法燭龍。”
“但他絕不是燭龍。”青山說。
“我可沒說他是燭龍?!苯x道,“但是他脖子上的‘昆侖哨’又是從何而來?總不見得是撿的吧?”
大殿里一片死寂,二人表面不動聲色,心里卻海沸江翻。他們早就聽說燭龍在垂云峰的雁去臺上被各大門派逼得走投無路,縱入了泥犁鬼門。那泥犁鬼門之中怨靈無數,兇險至極,便是大羅神仙也萬難死里逃生??扇魻T龍已死,那孩子脖上的昆侖哨又是從何而來?莫非他還活著?那么他們這兩個無相宮的叛徒還能繼續(xù)活著嗎……
二人正驚疑交加時,又聽見江離接著說:“這個男孩是當今靖安候的公子,名叫上官萬川。你們看到的,正是十年前他與父親、姐姐逛花燈時的畫面。”
“十年前?”錦娘驚道。
“不錯?!苯x說,“十年前我便發(fā)現‘昆侖哨’出現在了王城,可是這幾年我派了很多人去調查,卻始終難有進展,而且派出去的人一個也沒有回來?!?p> 錦娘和青山雙雙不語,因為這實在太過蹊蹺。以蒼冥山莊的實力,要想調查什么人什么事,一個月的時間已經算慢了。何以調查一個孩子竟至數年無果,更折損了那么多高手。錦娘又想,自己和青山入江離麾下也已經有十幾年了,而“昆侖哨”在王城出現、山莊又秘密派人多番打探等諸事,他二人竟被瞞得一無所知。想來若不是江離眼下無人可用,也斷然不會讓他們知曉此事。于是她問:“主上是懷疑……”
“我懷疑什么你并不需要知道?!苯x打斷她,“這么多年調查下來,雖說收效甚微,但也并非毫無進展。自燭龍墜入泥犁鬼門后,《連山笈》的線索就徹底斷了,無相宮也在江湖上銷聲匿跡。而‘昆侖哨’是你們無相宮護法的東西,它突然出現在王城,很難不引起人們的注意。有人甚至不惜用那孩子的性命來試圖引出‘昆侖哨’真正的主人,進而想借機順藤摸瓜,找出《連山笈》的下落?!?p> 光球中的畫面隨著江離的聲音開始變換,正中央出現了一名斷了左臂的少年。江離接著說:“上官萬川曾在元宵節(jié)的燈會上被一群西域來的舞娘下了劇毒,紫霄鈴。”
“紫霄鈴?”錦娘不由得驚呼一聲,“那不是白夜城的……”
“不錯?!苯x說,“紫霄鈴之毒非下毒者不可解,而當今世上還懂得使用紫霄鈴之毒的就只有西域白夜城了。上官萬川中毒以后,畫面里的這名斷臂少年,曾在數日之間穿越大漠,闖進白夜城,又逼著城主薛鶴飛交出了解藥。這是何等的本事?”
“可他也不是燭龍?!鼻嗌秸f。
“不忙。”江離說,“對于一個咒術師來說,改變容貌也不是什么難事?!?p> “可是他斷了條手臂?!?p> “那又如何?”
青山笑道:“主上可知道青麟神使燭龍最厲害的招數是什么?”
江離沒有說話,用沉默催促著他的下文。
“三世麟魂甲。”青山接著說,“那是一種異獸的鱗片,有傳說是三百年現世一次的麒麟的鱗片。這些鱗片從小被種在燭龍的身上,以其自身精血和靈賦喂養(yǎng),早已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一旦他的身體遭受到兵刃的攻擊,這些鱗片便會像本能一樣立即出現,成為刀槍不入的護甲。”
“這世上竟還有此等玄奇的寶物,有意思?!苯x贊賞道,“所以你是說——”
“有麟魂甲護體的燭龍是不可能少一條手臂的?!?p> 02
殷九似笑非笑地看著錦娘的臉,說:“難怪我在破廟中與青山相認的時候他會那么在意我的手臂??墒羌热荒銈冋J定我有麟魂甲護體,不會被砍斷手臂,后來又為何懷疑我就是燭龍?”
錦娘似乎抓住了什么細節(jié),微微抬起頭來,問道:“那么你的手臂是被人砍斷的?怎么會?”
“現在是我在問你。”殷九冷冷地說。
錦娘一笑,嘆了口氣:“江離是個多疑的人,不會輕易相信任何人的話,除非他親眼看見;也不會輕易放過任何一點可能性,除非他親自驗證過。所以,”她停頓下來,直視著殷九的眼睛,“江離交給我和青山的任務,便是查清楚你的身份和來歷?!?p> “其實我們很早就都懷疑過,或許你就是燭龍??墒悄闵砀谗牖昙祝衷趺磿嗟粢粭l手臂?這著實令人費解。所以后來才有了青山用你的名號殺人,引你現身、誘你相救,有與你相認等一連串的事情,這都是為了確定你的身份?!卞\娘臉上帶著漠然的笑意絮絮說道,“雖然我們都不敢相信你燭龍真的能從泥犁鬼門中死里逃生,也不知你為何竟會斷掉手臂,可是事實擺在我們面前,也由不得我們不信?!?p> 殷九如夢初醒,頭腦中散亂的線索一下子串成了線,同時胸口一陣鈍鈍的悶痛。他想起在王宮的冰窖里時,他和青山一起回憶當年在無相宮中的種種情狀。說到滅門之劫,無不椎心泣血;憶起童年趣事,又復淚中帶笑。原來,哭也好,笑也罷,都不過是他青山為了完成新主交待的任務而在自己面前所做的一番表演。
原來青山假冒“青麟神使”的名號去誅殺各派掌門,的確是為了引真正的“青麟神使”現身??墒悄康膮s并不像他口口聲聲說的那樣:掛念同門或者召齊四使一同報仇,而只是為了調查他殷九的身份。
現在他終于明白了,青山從來沒去過什么極北苦寒之地,也從來沒有過復仇的念頭,他的心已經在塵世的浮光掠影中墮得很深了。他將真話摻在假話中說,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這些話險些就讓殷九誤以為自己在這世上至少還有一位好師哥,中斷了十幾年的手足之情又重新續(xù)上了。
錦娘見殷九的神色既悲且怒,昔日的情誼也涌上心頭,兩行淚從她眼中奪眶而出。殷九的嘴角漸漸松弛下來,收起了所有多余的情感,重新變回一張沒有表情的臉,他問:“既然我的身份你們已經知道了,又為什么要來取萬川那孩子的性命?”
錦娘說:“青山在證實了你就是燭龍以后,的確在第一時間傳信給了江離。于是我們便接到了第二個任務?!?p> “這個任務跟萬川有關?”
“沒錯?!卞\娘看了殷九一眼,“這個任務就是,查清上官萬川和你的關系?!?p> 殷九相信自己此刻的臉色一定十分難看,“你最好告訴我,”他用極陰冷的聲音讓自己保持鎮(zhèn)定,“江離到底在懷疑什么?”
“我不知道江離在懷疑什么,但我猜,他不認為上官萬川僅僅是靖安侯府的小侯爺這么簡單?!?p> “為什么?”
“江離對靖安侯府的調查并不是沒有一點收獲?!卞\娘緩緩地說,“靖安侯府雖說戒備森嚴,可對于蒼冥山莊來說什么也不是。可是江離派出那么多高手,一個也沒有回來,這難道還不足以引起他的注意嗎?”
“注意什么?”
錦娘突然笑了?!按笞o法就不用跟我打啞謎了,那些高手難道不是被大護法親手解決的嗎?”
殷九將目光移開,未置可否。
“江離后來查到,侯府莫名其妙多了一名護院,而且來歷成謎,又收了小侯爺做徒弟。再派人細細打探,發(fā)現這護院正是當年從白夜城尋回解藥救了小侯爺性命的人——也就是你?!?p> “這些和萬川又有什么關系?”
“大護法啊大護法,你是打算裝傻裝到底嗎?”錦娘的媚態(tài)又回來了,嘴角的血跡和蒼白的臉色也絲毫沒有影響她嬌俏的笑容。她說:“我們無相宮的人,向來不屑攀附權貴,就算王宮也未必看在眼里??墒且粋€區(qū)區(qū)的侯府,究竟有何等魔力竟能將大護法留住,還讓你心甘情愿當了十幾年的護院?”
錦娘見殷九并不答話,便接著說道:“你燭龍行事,不可能毫無因由。一開始,我們以為侯府當中或許藏著與無相宮或者《連山笈》有關的什么秘密??墒呛髞砜吹降暮芏嘀虢z馬跡卻越來越讓我們覺得,你甘心屈居侯府,很可能是為了上官萬川。”
“蛛絲馬跡?”殷九疑道。
“我和青山可與江離派出的那些飯桶不一樣。事實證明,我們二人在王城潛伏了這么久,大護法不是也沒發(fā)覺任何不妥嗎?”錦娘對自己的咒術本就頗為自負,是故這幾句話說得抑揚頓挫甚是得意,“如果大護法留在侯府是為了這個孩子的話,那么他的身份就大有說道了?!?p> “笑話。”殷九冷笑了一聲,“我與他非親非故,為了他什么?當年救他一命無非是看他小小年紀身中奇毒,動了一時的惻隱之心?!?p> “你本不用解釋這么多的?!卞\娘饒有興味地笑著,“我們有想過會不會是你已將少主從不歸山上救了出來,安置在了侯府??墒窍雭硐肴?,且不說你沒有這個本事獨自上不歸山救人。便是救了出來,又豈會安置在侯府那樣顯眼的地方?安置在深山老林,或者隨便一個神不知鬼不覺的所在豈不是更好?”
“所以江離才派你們來,想要查清楚萬川的真實身份?”
“不錯?!?p> “可惜江離想錯了?!币缶虐抵芯従徦统鲆豢跉?,“萬川的確只是靖安侯府的公子而已?!?p> 錦娘點頭微笑,顯然,殷九說的話她一個字也不信。“我沒指望大護法會跟我說實話。而且,現在我也不在乎。我只希望護法能夠遵守諾言,我已經將我知道的都告訴你了,你說會用《連山笈》替青山解毒……”
“可是我改變主意了。”殷九微笑著截住了她的話。
03
錦娘的一對美目此時變得異常兇狠,她仇怨極深地瞪著殷九,滿面羞憤。過了很久,她挑釁地獰笑道:“原來大護法說出去的話竟連放屁都不如。”錦娘本是一個極美貌的女子,雖然身處風塵,但這樣粗俗的話卻也是不該從她口中說出的??伤藭r已然無計可施,手中再無籌碼,只得以言語相激。又聽她冷冷說道:“護法幼年時便離開了無相宮,難道在江湖上行走的這十幾年,連‘言而有信’四個字也沒學會嗎?”
“你也配提‘言而有信’?”殷九嗤之以鼻,接著說道,“你拜入無相宮門下時、尊主封你做‘銀瞳鬼使’時,你難道沒有立過永不叛宮的重誓?‘破軍有命何辭死,殉身無相以為榮’難道只是隨便說說的嗎?‘言而有信’四個字姐姐又學會了幾個?”
錦娘比殷九年長十幾歲,聽了這番訓斥,立時羞得面紅過耳,再也吭不出一聲來。她素知無相宮行事極其怪誕,對內對外秉持著兩套全然不同的規(guī)則。對內,宮眾鐵板一塊,從上到下人人盡皆重信輕死,守義守節(jié);可是對外卻完全相反,只要能達到目的或者爭取到最大的利益,所作所為往往不擇手段,而那“信義”二字更是與鴻毛無異。顯然,在殷九眼中,她錦娘已經不再是無相宮的人了,自然也就不必再對她信守諾言。
錦娘突然間泄了氣一樣頹倒在地上,眼中的精神一下子暗了下去,如同兩只燭火被突然吹滅了。她無力地喃喃道:“那么你要怎么樣才肯救他?用我的命去換行嗎?”
“你的命?”殷九聲調微微一揚,“你的命此刻就攥在我手里,你認為它還有交換什么的價值嗎?”
錦娘咬著牙齒低聲吼道:“我若拼死一搏,只怕你也沒那么省力!”
殷九不耐煩揮了揮手,這種沒有意義的口舌之辯,他是一句廢話也不想多說的?!安蝗邕@樣吧,”殷九說,“念在昔日的同門之情,我給你們一條生路?!?p> 錦娘的頭抬了起來,她當然不會不知道,要想獲得這條生路是有條件的。
“從今天起,為我做事?!币缶诺臈l件聽上去十分簡明。
錦娘大驚,同時臉上竟出現一絲欣喜的神色:“你肯讓我們重返無相宮?”
“別做夢了?!币缶培托σ宦?,語氣甚是不耐,“無相宮雖然現在只剩下了我一個人,可是也不會由人說來就來,說走就走?!鳖D了頓,他加重了語氣,“尤其是叛徒。”
錦娘并未被激怒,因為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于是她問:“那你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從今天起,替我監(jiān)視蒼冥山莊的動靜,尤其是江離。另外,我讓你做什么,你就去做什么?!?p> “你憑什么覺得我會答應幫你?”錦娘的脖子梗了起來,臉上是一種反客為主的古怪笑容,“死,我可不怕,青山也不會怕……”
殷九突然往前邁了一步,還沒等她說完就用力捏住了她的雙頰。他說:“不怕死很好,可是活著不是更好嗎?反正你已經背叛過一次舊主了,再背叛一次又有什么關系?”
錦娘變了調的笑聲從殷九的手掌里傳出來,陣陣氣流吹得他虎口有些發(fā)癢。他聽見她說:“這可是樁危險的買賣,就不知道大護法許些我什么好處?”
殷九也笑了笑,手指卻加重了力氣。他說:“真是沒有看錯你,果然是個有了好處立刻便能賣主求榮的賤人?!?p> 錦娘臉上吃痛,嘴巴卻毫不相讓?!翱墒俏疫@個賤人卻能夠幫助護法做成很多事。”
殷九放開她。她便接著說:“大護法想要上不歸山報仇,還想救出少主、光復無相宮,可惜只憑你自己卻遠遠不夠?!彼倘灰恍?,“大護法身負《連山笈》,若是神功學成,本該早早便前往報仇,何以等到現在?想必自古以來,凡奇書秘籍者,撰書之人皆將‘機要法門’藏之又藏。什么瑯嬛玉洞、白猿腹中、密室壁畫、棺蓋石刻……美其名曰:‘靜候有緣人’。想來這《連山笈》也未能免俗,否則以護法的本領,想要隱遁自身不被發(fā)現何其容易?若非要尋覓這‘機要法門’,又怎會四處奔波以至露了行藏?”
其實殷九從沒見過《連山笈》,又怎會知曉其中有何機要法門?可是全天下的人都只道《連山笈》在他手中,即便否認也是不會有人相信的。他聽了適才錦娘的一番高論,鄙夷之心頓起,心中暗想,她既如此自作聰明,我何不將錯就錯,以此作為討還的籌碼?殷九心下計議一定,于是故作驚疑狀,隨后立即恢復平靜來掩飾這驚疑。這一驚一掩,皆為做給人看,緊跟著又冷冷說道:“姐姐果然好生聰明?!?p> 錦娘見自己一猜即中,面露得意之色。她接著說道:“如今江湖上人人得知青麟神使燭龍還活著,那些覬覦《連山笈》的人又豈會不蠢蠢欲動?而頭一個難纏的對手便是蒼冥山莊。護法想要對付蒼冥山莊,最好的辦法就是在莊主江離的身邊安插眼線。只要得知他的每一步動作,料敵機先,便能夠擺脫他的糾纏。我說得是也不是?”
殷九的眼睛微微瞇起,嘴角的笑容意味深長,卻并不搭腔。錦娘便繼續(xù)說下去:“恐怕還不只如此。蒼冥山莊只是眾多覬覦《連山笈》的門派之一,雖則難纏,卻也并不是護法你行動的目的?!?p> “哦?”殷九來了興趣,“說下去。”
“你的仇人只有一個——或者說,你瞧得上的仇人只有一個,便是不歸山?!卞\娘說,“可你勢單力薄,而不歸山高手如云,憑你自己是萬難報仇的,所以你才需要我和青山,讓我們成為你復仇的棋子。”
殷九的臉沉了下來,語氣突然變得兇狠。他問:“難道無相宮的仇,不是你們的仇嗎?”
“你一口一個叛徒,幾時又將我們看成是無相宮的人了?既然已經給我按上了叛徒的罵名,若是不把叛徒的行徑做絕豈不是吃了大虧?何必還要往自己身上攬事?”
“這么說,你是不肯了?”殷九問,同時已做好了隨時出手的準備。
可沒想到,錦娘抬起頭來莞爾一笑,說:“我肯。”她滿意地看著殷九驚訝的神情又說,“不過事成之后我有兩個條件。”
殷九瞇著眼下巴一抬,表示對她的下文很有期待。
“第一,我要你用《連山笈》上的咒術替青山解了燃心蠱的毒。第二,放我們兩個走,從此不再找我們麻煩?!?p> “難道你不怕我像剛剛一樣出爾反爾?”
錦娘認命似的輕輕搖了搖頭,臉上的神情突然變成了一種說不出的悲涼?!澳惚闶浅鰻柗礌?,我也的確毫無辦法。賭一把,也總好過永遠在江離手中受盡折磨。你以為我和青山就愿意做叛徒嗎?尊主也是我的師父……”她顫聲說到這里停了下來,嘆了口氣,“算了,你不會明白的。事成之后,若是你肯高抬貴手放我們夫妻一條生路,我二人自然感激。便是你出爾反爾,也左不過一劍被你殺了便了。我們同門一場,你總不見得將我們百般折磨至死……”
殷九聽她語氣凄涼,不似先前那般凌厲。這一番話說得期期艾艾,只不知那江離給他們吃了些什么非人的苦頭。
殷九問:“那么你打算怎樣瞞過江離?”
“我自有辦法。”錦娘說,“江離給我什么任務,我會告訴你。可是江離生性多疑,你也得給我些東西好讓我好回去交差,畢竟青山還得指望他給的藥?!?p> “那么你打算拿什么回去交差?”
“上官萬川的身份。”
“我說了,他是靖安侯上官仁的兒子,僅此而已?!?p> “那你為何在一直留在侯府?”
殷九笑了笑,轉身便朝門外走去。走了幾步,他停下來回過頭說:“我要你來替我做事,這些應付江離的說辭便是你該去想的。”說完他便走出門外,消失在了一片殘陽里。
04
永平縣是方圓百里內的商貿重鎮(zhèn),繁榮富庶遠超周邊。萬川感念殊同的一片忠心,所以尋遍全城,為他選了一副上好的棺木。又在錢莊支領銀錢,購置了一處依山傍水的墓地,風風光光將他厚葬了。殊同的后事辦完,殷九本打算帶著他繼續(xù)南下,可萬川一路羈旅艱苦,難得見到這繁華市鎮(zhèn),哪肯輕易離開。殷九被他磨不過,只好一再推遲啟程的日期。
萬川跟著不歸山的兩個道士吃了不少苦頭。師父不在時,他尚能咬牙堅持,只因那二人神情嚴肅,又兼有考核之權,因此也不敢隨便抱怨??墒菐煾敢粊?,他就馬上變了個人,連月累積的苦楚委屈哪里還能再忍得片刻?于是成日價叫苦連天,大抱其怨。
殷九一路暗中跟著只不現身,其實也是想要磨一磨萬川的性子。他與不歸山仇深似海,卻不曾隨手取那兩名道士的性命。一來是因為心里瞧他們不上,根本不屑出手;二來卻也有幾分贊成他們的做法。所以即便知道萬川跟著他二人風餐露宿,他也把心一狠,始終忍著沒有現身。但此時一看,原本一個嬌生慣養(yǎng)的公子哥,現在竟然落拓得像是個乞兒一般,心中也暗暗自責。又想,此情此景若被侯爺和夫人瞧見,不知得要如何心疼;若是被映月知道,也定要責怪自己沒有好好照顧川兒。所以打發(fā)了錦娘以后,殷九便帶著萬川把鎮(zhèn)上能逛的地方先都逛了一遍,住最好的客棧,吃最好的館子,又給他添置新衣新鞋,足休整了半個多月方才啟程繼續(xù)趕路。
師徒二人出了永平,經瀛洲、過江陵,取水道一路南下。其時正值早春,北方尚自春寒料峭,而江南已有了盎然的春色。越往南行,越發(fā)覺沿途明山翠微,秀水澄瑩;是處鵑啼蝶舞,花光柳影。二人置身于這旖旎風光之中,都覺得胸中酣然舒爽。見入泮之期也并不甚緊迫,師徒倆便索性放慢腳步,邊行路邊游玩,又走了兩個月方才到了云夢墟。
入云夢墟首先要經過槐蔭縣。這日,師徒二人在槐蔭縣的一個酒家用飯,殷九在飯桌上對萬川說:“云夢墟最高的一座山峰便是不歸山的主峰,找不到也沒關系,沿途定有山上弟子前來相迎,你隨他們上山便是。”
萬川一愣,說道:“師父不送我上山嗎?”
“我不去?!币缶耪f,“我就在這里等你?!?p> 萬川怪音怪調地“???”了一聲,問:“為什么呀?”
“哪里來的為什么。”殷九手指在桌上敲了敲,“快吃,吃完隨我去個地方,我有話同你講。”
二人用過午飯,殷九帶著萬川去到了城郊的一條小河邊。這里遠離鬧市,人煙稀少,而且四下無遮無擋,不必提防有人跟蹤偷聽。殷九拉著萬川在河灘邊的石頭上坐了,對他說:“把你脖上掛著的那枚骨哨交給我?!?p> 萬川不明白師父是何用意,但還是提起脖頸上的紅繩,從領口拽出了一枚雪白的骨哨。自從六歲那年,他得殷九贈送了這枚骨哨以后,便一直戴在身上。那年,萬川誤闖麓水寒塘的山洞,遇上風雷玉虎,險些喪生虎口,幸虧這枚骨哨救了他一命。他只知道哨子一吹,兇猛的玉虎便像貓咪一樣服帖乖順,卻不知是何道理。殷九從沒跟他說過哨子的真正來歷,他自然也便不會知曉,這看似不起眼的小玩意兒便是能夠號令百獸的昆侖哨。萬川彼時乃孩童心性,見它通體雪白又小巧玲瓏,模樣甚是可愛,便讓吳官家在哨子末端鉆了個孔,又穿了條紅繩,從那以后便當成個護身符一樣貼身戴著。
殷九捏起哨子,眼睛湊上去盯著那穿了紅繩的孔洞瞧了半晌,眉毛皺著,顯見是哭笑不得。他將骨哨收起來,萬川馬上“咦”了一聲。殷九并不理他,而是從懷中摸出一枚瑩潤剔透的方形玉牌。他說:“在不歸山上,這玉牌比骨哨有用。”
萬川接過來細看,見這玉牌渾體通透,膩滑有如羊脂,表面略無雜瑕,以極精細的雕工浮刻著一只有著三個身子的怪鳥,除此之外再無其他裝飾。整塊玉牌拿在手中,似乎若隱若現籠罩著一層茸茸的白光,端的是靈氣逼人。
萬川翻來覆去地把玩著玉牌,越看越是喜歡,于是厚著臉皮開口央道:“師父的寶貝真多,這個也舍我罷?!闭f著,抬頭朝殷九嘿嘿一笑,依舊是小時候死皮賴臉的模樣。
殷九卻沒有笑,神情甚是凝重,他說:“既拿了出來,自然就是要給你的……”他停下,目光往河對岸伸了出去,嘴里的話又斷了。萬川早已發(fā)覺了師父近日來的反常,話總是開了個頭就沒了下文,或者叮囑了一句莫名其妙或缺少前因后果的話,又不準自己詢問原因。這些反常,都是在遭遇了錦娘之后才頻繁出現的,可是當萬川問到錦娘究竟是什么人,又為什么追殺自己等諸般疑惑的時候,師父又總是諱莫如深,實在讓人摸不著頭腦。
萬川從小便對很多事情都不上心,因為他本就不必對任何事情上心,身邊自有很多人替他打點安排好一切。所以殷九不說,他也就丟開不理了。與師父同行的這兩個多月來,他只管游山玩水,根本不知道殷九心中經歷了怎樣一番艱難的思量。他將每一個抉擇都在頭腦中預演出結果,想方設法要將萬川隔絕于危險之外。他在途中數度反悔讓萬川前往不歸山,可終于還是決定送他來,因為眼下不歸山或許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可是殷九卻不能送萬川上山,甚至連云夢墟都無法踏入。自從進了槐蔭縣,他便隱約覺得這里似乎彌漫著某種力量,在試圖捕捉自己靈賦的細微涌動。而越是接近云夢墟,這種感受就越是強烈。
咒術師之間是可以通過彼此感應靈賦的涌動來確定對方存在的。這就好像動物之間可以根據氣味來追捕獵物或者躲避天敵一樣。具有較高修為的咒術師,對于靈賦的控制已經達到了收放自如的境界。對敵之時,可以有如汪洋一瀉,滔滔不絕;而在平日,靈賦的波動卻極其微弱,幾乎難以察覺。以殷九的修為,便是在施展咒術之時,也能將靈賦隱藏得滴水不漏,更何況在平時?可奇怪的是,一到了槐蔭縣,他卻明明白白地感受到某種不尋常的力量總是圍繞在自己周圍,試圖捕捉著什么,有時他精神稍加松懈,險些就被它探到。
這里是不歸山的地界,這股力量的出處顯而易見。可此處距離不歸山尚有很遠的一段距離,中間還隔著廣袤的云夢墟。若是有哪位高手的感知范疇能夠覆蓋這么遼闊的區(qū)域,那么此人就真的太可怕了。殷九沒有把握進了云夢墟之后還能繼續(xù)隱藏自身而不被發(fā)現,因此他只能駐足于此。他不知道被發(fā)現的后果是什么,只知道那人的修為極高,絕不可小覷。不歸山上有數千名弟子,那便是數千名咒術師,便有數千股靈賦交錯涌動,纏雜不清。若此人在如此復雜的環(huán)境中還能將自己分辨出來,那么他的咒術應比自己高出倍蓰不止,倘若被其識穿自己修行的路數和門派,那便是大大的不妙了。不歸山如今的掌門名叫譚殊,殷九曾和他交過手,所以心里很清楚,譚殊是沒有這個本事的。先前的掌門玄陽真人或許有這樣的修為,可他早已在當年的戰(zhàn)斗中與尊主同歸于盡了。這樣看來,剩下的就只有無極崖上那三個不知是神是鬼的老東西了。殷九想到這里,不免心中暗嘆,有這三個老東西坐鎮(zhèn)不歸山,要想救出少主,報滅宮大仇,終究是千難萬難。
殷九將目光重新收回來時,萬川已經連叫了他好幾聲。
“川兒”,殷九語氣端重地說,“明日你上山,有幾件事你要答應師父?!?p> 萬川見師父神色肅然,也不敢再嬉笑玩鬧,畢恭畢敬地應了聲:“是?!?p> 殷九點頭說道:“以前我不許你跟旁人說自己曾學過咒術,可你卻告訴了姐姐,師父那時沒有罰你?!彼O?,頗為嚴厲地看了萬川一眼,接著說,“但是明天上山以后,你若再對旁人說起半個字,師父可要重重地罰了?!?p> 萬川舌頭一吐,低頭喃喃說:“川兒知錯了,川兒不說就是?!?p> “不僅學過咒術的事不能說,連尋常的拳腳功夫也不能露?!?p> 萬川抬起頭,疑惑道:“這是為何?”
殷九眉頭一蹙,板起臉說:“師父怎么說你就怎么做,再有那么多‘為何’,你信不信我——”他一面說,一面做勢揚起彈指。這是師徒二人從小玩慣的游戲,每當萬川不好好練功或者胡鬧闖禍的時候,殷九便伸出彈指朝他腦門兒上重重一彈。
萬川脖子一縮,悄悄做了鬼臉,拖著長音又應了聲“是?!?p> “另外還有一事,師父想要你去辦……”殷九話到了嘴邊,又陷入猶豫,心中好生為難。可此事若不交給萬川,自己又無法踏入云夢墟,以后恐怕再難有這樣的機會。斟酌半晌,終于又繼續(xù)說下去:“如果山上管得并不很嚴,你尋個名目在山上四處逛逛,幫師父去找一個名叫‘忘執(zhí)塔’的地方?!?p> 萬川小聲將這三個字在嘴里重復了幾次,殷九又把字在他掌心中寫了。
“放心!”萬川把胸脯一挺,重重拍了幾下,“包在我身上??墒?,師父你找這個塔做什么?”
萬川見殷九眉毛一豎,正要開口罵人,于是立刻搶過話嚷道:“知道啦知道啦!不能問。”隨后垂頭喪氣地說,“以前師父什么事情都跟川兒講的,現在什么事都瞞著川兒……”
殷九心軟了一下,神色稍稍緩和下來,笑道:“不是師父不告訴你,等你該知道的時候自然就跟你說了,到那時你想不聽都不行?!?p> 萬川仍是怏怏的,眼睛一抬,問:“那找到‘忘執(zhí)塔’以后呢?”
“找到之后,就用你手上這枚玉牌和我聯系?!边@枚玉牌便是當年無相宮第二護法的隨身之物“飛鳶令”。殷九思量再三,還是沒有把名字告訴萬川,只說:“這玉牌是上古的器物,傳說里面封印著古書上記載的一種神獸——‘鴟’的魂魄,執(zhí)此玉牌便可以號令百鳥?!?p> 萬川聽師父說得神奇,兩眼早已精光大放,又聽見“號令百鳥”四個字,便更加躍躍欲試。他瞪著一雙興致勃勃的眼睛,一疊聲央求殷九教他如何使用。
殷九說:“若使用它號令百鳥,需得以咒術催動,這個等以后入夢時再慢慢教你。眼下倒有個現成的使法,你拿來就可以用。”殷九說著,從萬川手中取回玉牌,然后將手掌展開,讓玉牌直迎著太陽。只見一道耀眼的光柱直射而下,又如水流一般注入到了玉牌之中。原本就籠罩著一層茸茸白光的玉牌,得了這一截陽光之后變得更加熠熠生輝。而表面有著三個身子的怪鳥浮雕,其紋理逐漸發(fā)出燦然金光,如同被描了金邊一樣輝煌奪目。
萬川長著嘴巴,早已經目眩神迷,正待驚呼之時,突然聽見遠方遙遙傳來一聲尖銳的啼叫。那啼叫一共響了三聲,第一聲似乎遠在天際,第二聲已相去無幾,而第三聲啼叫,竟似就響在耳畔。萬川一驚,心道:這是什么鳥兒,來得好快!再轉眼看去時,見一只大鳥已經落在了眼前。這大鳥長得好生奇怪,它外形酷似野雁,但卻比野雁大上數倍。雙翅一揮,帶起一陣勁風。更加奇怪的是,它身上竟然覆蓋著一層鱗片,那鱗片密密實實,似綠非綠,似黑非黑,迎著陽光不斷變換著色澤。
殷九不待萬川開口問,便說:“此鳥名喚‘鱗鴻’,一日之內便可飛行萬里之遙,窮天極地,無遠弗屆?!?p> 萬川登時心為之動,連聲道妙,剛想伸手去撫摸一下鳥兒的頭,沒想到那鱗鴻立時沖他發(fā)出一聲長嘯,它嘴巴大大張開,尖牙利齒畢露無遺,模樣甚是兇狠可怖,唬得萬川汗毛倒豎,也跟著大叫一聲連忙后退好幾步。
殷九沖那鱗鴻大喝一聲:“作死的畜生,見到主子還不拜么?”那鳥兒似乎聽得懂殷九的話,得了這一聲訓斥,立刻變得馴服乖順,如同做錯事一般將頭低低地貼在萬川的腳邊,可是萬川卻不敢再去碰它了。
“川兒莫怕,這鱗鴻乃是上古奇禽,頗具靈性,只受飛鳶……”殷九險些失言,連忙住了口。
萬川疑惑道:“飛什么?”
“沒什么?!币缶沤又f,“我的意思是,這鱗鴻只受我手上這枚玉牌的召喚,所以從沒見過生人。起先它不認識你才會對你吼叫,現在它已經知道了你是它的主子,那么要它生還是要它死,都只是你一句話的事了。”
萬川聽師父如此說,才敢又哆哆嗦嗦地將手伸出去,還沒等碰到它,那鱗鴻的頭便湊了上來,“嗚嗚咕咕”地叫著蹭他的手心,模樣甚是親昵。
殷九看著萬川與它玩了一陣,才又說:“召喚鱗鴻的方法很簡單,不用施展任何咒術,只要將玉牌對著陽光或者月光,待到玉牌上的光輝漸盛,鱗鴻便自會循著這光輝前來。”
萬川隨口答應著,一面指揮鱗鴻在岸邊跑來跳去,覺得甚是有趣。他想,野雁一般捕魚作食,這鱗鴻雖是上古奇禽,但鳥兒們的天性總是相通的,于是淌進河里想要尋些小魚小蝦來喂。沒想到他前腳剛踏進河里,那鱗鴻便如箭矢一般射如水中。水面浪花知輕輕一翻,再去看時,哪里還有鳥兒的影子。
過不多時,鱗鴻又沖出水面,帶出河中無數魚蝦。萬川還沒反應過來,數以千計的活魚活蝦便如雨點一般從天而降,搞得師徒二人躲閃不及。
殷九笑道:“這鱗鴻一旦認定了主子,便是忠心耿耿。它見你去河里撈魚,只道你要吃魚,于是便沖入水里幫你把整條河的魚蝦都打出來了。”
萬川恍然大悟,難怪鱗鴻的身體上覆蓋著鱗片,原來它在水中也是暢游無阻,心中更甚贊嘆不已。
殷九說:“你找到‘忘執(zhí)塔’以后,就用玉牌召喚出鱗鴻,把塔的具體位置告訴它?!?p> “告訴它?!”萬川難以置信。
“對,告訴它?!币缶沤又f,“鱗鴻非是凡鳥,雖不能語,卻悉通人言。你將塔的位置告知于它,它自會前來向我報信?!?p> 萬川又問:“它既不能語,師父又如何知曉它報的是什么信?”
“要想聽懂鱗鴻傳來的消息,不能用耳朵,而是要用這里——”殷九手指點了點萬川的胸口,又笑道:“鱗鴻以前能夠被我們選做傳遞情報的信使,最重要的原因就在于這里。普通的鴿子傳信需夾帶紙箋,一旦被敵人截獲,情報也便泄露了。可是鱗鴻不同,它飛行的速度極快而且蹤跡難尋,一般的人連看都看它不見,遑論追捕。更何況,鱗鴻對主人十分忠心,便是捕到也毫無用處。因為只要它發(fā)現自己落入了敵人手中,立時便會用利喙啄穿自己的肚子一死了之,絕不泄露半句機密?!?p> 萬川聽見鱗鴻竟以如此悲壯慘烈的方式去保守主人的秘密,心中頓感憮然若失。又回想剛剛殷九的話:“……被‘我們’選做傳遞情報的信使”,便想起一年前幾名不歸山的道士來府上氣勢洶洶地質問師父,說什么“無相宮”、“大護法”云云,于是心中對這個“我們”究竟所指為何早又確信了幾分,當下忍住不問,兀自沉默不語。
殷九見萬川只是一味發(fā)呆,便問:“什么事?”
“沒什么。”萬川抿了抿嘴,又問:“師父,我可以用鱗鴻給家里捎信嗎?出來好幾個月了,爹、娘還有姐姐肯定很擔心我。”
“可是他們不通法門,難以聽懂鱗鴻的叫聲,只會以為是嘔啞嘲哳?!币缶懦烈髌?,說:“這樣吧,你還是手寫一封信,讓鱗鴻捎回去便是?!彼氲竭@神鳥有朝一日竟然大材小用被當成信鴿來傳遞家書,不禁暗暗覺得好笑。又囑道:“等你到了不歸山上,召喚鱗鴻時可得背著旁人。”
萬川悄悄將眼睛一翻,心里暗想:這也不能說,那也背著人,我是學藝去了還是做賊去了。
接下去,殷九便將如何對鱗鴻口授消息以及如何聽懂其叫聲等一干法門,盡數教給了萬川。師徒二人在河邊教習演練,轉眼日落星垂,不在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