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時值端陽節(jié)前后,整個王城如同被火海四面包圍,終日毒熱難耐。街面上的行人照比以前也少了許多,小販門縮在房檐的陰影底下,眼睛畏光似的只睜開一半,手里有氣無力地搖著但凡能扇出點風的東西,連偶爾發(fā)出的叫賣聲都是瀕死的。
錦娘推開聆花樓的門,剛往街上走了幾步,馬上被燙著似的一下縮了回來。她擰起眉毛狠命地扇著扇子,手里那把精巧的蘇繡小團扇給她扇得像伙夫點灶臺一般。這樣的天氣讓她的脾氣變得極壞,連流水般嘩啦啦進賬的銀子都安撫她不得。所以從早上開始,她不是罵天氣就是罵伙計,只有當客人上門的時候她才會強制壓著性子變回笑靨如花的老板娘。
這天晚上,聆花樓來了一位看上去很不尋常的客人。此人身著曜黑色的勁裝,頭上一頂罩著黑紗的帷帽將面孔遮擋得嚴嚴實實。他一進門,廳堂內(nèi)所有客人的目光便都落在了他的身上。聆花樓的客人多是為尋歡作樂或顯弄財勢身份而來,是而個個錦衣華服,恨不能遍身金裝玉裹,如今見到這樣一個刺客裝扮的人突然進門,心中不免各自納罕。
錦娘花枝招展地迎上前去,嬌聲笑語,客官長客官短,可那黑衣人卻理也不理,直接便要上樓。錦娘將流水肩左右一擰,擋在黑衣人面前,風情萬種地笑道:“雖然我已是徐娘半老,但也還不至于讓人望而生厭吧?客官這般不解風情,連看也不看我一眼,可當真是傷人的心呢?!碧脧d內(nèi)的客人應(yīng)聲起哄,心肝寶貝地亂叫一通。有的嚷“誰說你是半老徐娘,你比那黃花閨女還俊呢!”有的則大喊“他不要我要”等等輕薄言辭。這本就是歡場的尋常把戲,這些風月老手們平日早就玩慣了的??赡呛谝氯讼駴]聽見似的,拔足便繼續(xù)往樓上走。錦娘將團扇往那人扶著樓梯欄桿的手上輕輕一捺,接著說:“樓下的好姑娘也多的是,客官又何非要上樓去呢?”
黑色的帷帽微微往上抬了抬,錦娘知道黑紗后面的一雙眼睛現(xiàn)在終于在看她了。一個低沉的男聲從黑紗里面?zhèn)鞒鰜?,“讓開?!?p> 錦娘拿出平日尋那些土大款開心的口氣,笑呵呵地問:”客官這是想要上幾樓呀?“
“三樓?!?p> “哎呦,那可不巧了,”錦娘眼睛一翻,“三樓被人包了,包給河洛十二幫的幾位大爺了。”她故意將重音放在“河洛十二幫”這幾個字上,似乎已經(jīng)料定這幾個字遠比護衛(wèi)們拿著棍棒驅(qū)趕他還要有用。
可沒曾想那黑衣人卻又說了一句:“讓開?!?p> 錦娘站在原地沒動,臉上仍然笑著,可是神色卻猶豫起來,似乎在飛快地重新判斷此人的身份。就在這時,他眼前的黑衣人卻突如同水中的墨汁一般“騰”地擴散開來,憑空消失了,眼前只剩下千絲萬縷的黑色煙霧尚且懸浮在空氣中。再去尋看時,那人早就到了她身后的樓梯高處,一只腳已經(jīng)邁上了二樓。“對了,”黑衣人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停了下來,轉(zhuǎn)過頭來拜托她,“后巷里有些東西還得麻煩老板娘差人搬進來?!?p> 錦娘忙命人去瞧,去不多時,眾人只見那名被派去的小廝神色慌張地跑了回來。錦娘大罵:“見了鬼了你!到底什么東西?”
那小廝臉的白得十分恐怖,他結(jié)巴著:“是…是…十二口棺材!”
眾賓一片嘩然,錦娘也被驚得不輕。那黑衣人對眾人的反應(yīng)視若無睹,幽幽地開口補充道:“還有十二只白燭?!闭f罷,便一步一階緩緩踱上樓去了。
人們早就聽說過江湖上近來發(fā)生的種種怪事,傳言都說是無相宮的大護法向各派尋仇索命。只是人人都只聽過沒見過,不料今日卻在這里遇上,因此他們非但不怕反而興奮異常,都想親眼一睹傳說中的青麟神使如何以一人之力對付那十二個難纏的惡鬼。
就在人們喧鬧議論之際,廳堂西北角突然站起了九名佩劍的白衣男子,他們的衣服白得晃眼,遍身無任何裝飾,只有領(lǐng)口都繡著一枚淡曙色的海棠。其中一人正是當日在聆花樓的中庭徒手接下太湖石,救了秦焰一命的男人。
錦娘心中暗驚:不歸山,又是他們??蛇@九個人是什么時候進來的,她竟渾然不覺。
其實當日她便已經(jīng)覺得奇怪,不歸山的弟子向來不輕易下山,更不會輕易離開云夢澤??墒侨缃?,這么多名弟子齊聚在萬里之遙的王城,必是事出有因?,F(xiàn)在想想,恐怕多半也是為了魔教護法現(xiàn)身的傳言而來。
她思索未畢,那九個白衣弟子已經(jīng)一陣風似的上了樓。錦娘氣得叉著腰在樓下破口大罵:“誰讓你們上樓的?!都給老娘下來!你們當老娘這聆花樓是什么地方……”說著便提了裙子氣鼓鼓地也跟了上去,樓梯給她的足跟跺得山響。
三樓上早已是一片狼藉。
九名白衣弟子將黑衣人團團圍住,雙方相持,誰也不肯妄動。地上橫七豎八躺著十二具尸體。幾股鮮血不知從什么地方緩緩流淌過來,淌過錦娘繡鞋的鞋底,一路沒停,直流下了樓梯。
堂廳內(nèi)四處都是噴濺的血漿,正對樓梯的墻壁上原本掛著張顛的《肚痛貼》,此時被濺上了一條如同鳥翼般張揚開來的血跡,狂草的筆體穿紅而過,一劃一鉤都瞬間野了起來。
錦娘扯開嗓子正要開罵,可是空氣里的腥味突然闖進了鼻腔,她只覺得胃里猛地一陣痙攣,當即彎腰開始干嘔。
一名弟子側(cè)過臉說:“老板娘還是快請下樓去吧,這妖人甚是兇殘,待會兒動起手來怕誤傷了你?!?p> “放你娘的屁!”錦娘直起腰來罵道,“你們一群臭道士不好好在道觀里清修,跑到窯子里來撒什么野?!還有你——”她嗔目立眉,蘭花指往前嬌俏地一伸,指向那個黑衣人,“戴著個黑紗裝神弄鬼,也不看看這是什么地方?都以為老娘好欺負是不是?!”
這時,九人當中的一名少年收了架勢,來到錦娘面前規(guī)規(guī)矩矩地作了一揖,說:“在下不歸山洛云凝,代表各位師兄弟給老板娘賠不是了?!闭f罷,又是一揖,“我等并非蓄意鬧事,而是奉師命捉拿這名屢犯殺孽的魔教妖人。今日損毀之桌椅器物我等自會照價賠償,只是此人狡詐陰險,我等苦尋數(shù)月無果,如今這妖人既在此現(xiàn)身,說什么也要將他羈押回山受審!”
洛云凝。錦娘在心里默念了一遍這個名字。剛剛她便看出來,此人年紀輕輕,身份卻居九人之首。其余八個人有的顯然比他年長,有的比他年幼,卻都對他畢恭畢敬,實在不知何故。
她正要開口說話,卻突然聽見那黑衣人哈哈大笑起來。“不歸山?!彼蛔忠活D,似乎在賞頑這三個字,“當年屠戮我無相宮人,焚燒我無相宮殿,你們不歸山可是帶了個好頭。我還沒去找你們,你們倒是急著來送死?!?p> “少廢話!”洛云凝的表情和語氣同時冷了下來,“領(lǐng)教青麟神使的高招!”他的話剛說到“使”字,一道月牙狀的黑色罡氣已經(jīng)朝他迎面劈來。云凝腳尖一擰,身體一斜,那罡氣從他鼻尖擦過,在身后的墻上斫出一道深深的痕跡。他心中暗吃一驚。
接下去,黑衣人雙手五指并攏,以掌為刃,朝四面八方或劈或砍。每一下出手,都有一道和剛剛一模一樣的月牙形罡氣迅猛地彈射而出。一時間,無數(shù)道黑影襲地破空,橫縱錯亂,一應(yīng)器物凡被刮碰皆立時炸破。
那黑衣人嘴上雖然要強,但心里絕不敢小覷不歸山的人,是故一出手便是殺招。這修羅手刀是最適合以一敵眾的咒術(shù),施展開來可以范圍性地擊殺敵人。剛剛河洛十二幫的眾人就是死在這手刀之下的,只是他們修為太低,吭都沒吭出一聲便同時斃了命。
不歸山的八名弟子在堂廳內(nèi)飛速地變換著位置,已經(jīng)化成了八道白影子。這手刀的威力之盛,他們也不敢貿(mào)然去接,只好閃避。實在避不開的,才拔劍出來抵擋。整個三樓,眼中不見一刀一劍,耳邊卻充斥著金屬兵刃撞擊摩擦的刺耳聲響。
他們當中唯有云凝仍站在原地沒動,他擋在錦娘前面,不見有任何動作,可是卻沒有一道罡氣可以近他的身。他的雙瞳隨著黑衣人的出招快速地移動著,似乎在尋找對手招式中的破綻。然而就在這時,黑衣人突然十分痛苦地低咽了一聲,單膝跪倒在地??諝庵心菬o數(shù)道月牙形的黑影,一瞬間消失得干干凈凈。八柄明晃晃的長劍就在他跪倒在地的剎那,齊刷刷地指向了他。
錦娘被嚇到了似的,渾身不自主地顫抖了一下??墒墙酉氯?,她神色馬上恢復如常,訕笑道:“喲呵,‘青麟神使’,我當什么厲害角色呢,原來不過是個銀樣镴槍頭。我呸,就這么點能耐還敢來我聆花樓撒野……”說著便湊上前去,似要掀開那黑衣人的帷帽一看究竟。
“不可!”洛云凝在她身后大喊一聲,可是已經(jīng)晚了。她的手剛伸出去,便被黑衣人電光火石般地奪過了手腕。錦娘只覺腕上一痛,還沒叫出聲音,喉頸處又多出一只手來。
“都退下,”黑衣人的聲音已不似先前那樣沉著有力,顯然在忍受著某種痛苦,“再不退下我扭斷她的脖子?!?p> 錦娘嚇得花容失色,連聲呼喚道爺救命。
八名執(zhí)劍弟子拿不定主意,紛紛猶豫地等著云凝的號令。洛云凝眼見功敗垂成,心中自是十分不甘。可是他下山之前,掌門再三叮囑過,切不可傷及無辜。
早先他們得知河洛十二幫的人要齊聚王城商討水域劃分之事,料想燭龍必定得知消息前來擊殺。因此他率眾人暗中跟著,也不提醒,故意用他們做誘餌引燭龍上鉤,如今已賠上了他們的性命。這十二個人自從總把頭柴飛虎死后,在河洛一帶為非作歹,燒殺劫掠,就算用他們的命換得生擒燭龍,也不算傷及無辜??蛇@老板娘雖是風塵女子,但若因此事丟了性命,回去之后實難與掌門交差。洛云凝思索再四,只好咬了咬牙,不情愿地朝眾人一揮手,于是八柄長劍齊齊落下。
黑衣人挾持錦娘踉踉蹌蹌到了后院,眾人恐他狗急跳墻,因此都不敢靠近,只得遠遠跟著。來到后門,黑衣人將錦娘朝眾人一推,兩名弟子用劍鞘將她攔腰扶住,再去看時,哪還有什么黑衣人的行跡。
錦娘朝眾弟子千恩萬謝,一口一個道爺,全然忘了半個時辰之前還罵過他們“臭道士”。洛云凝嫌煩似的翻眼冷笑一聲,神情甚是不耐。身邊一個年長些的男子這時問:“現(xiàn)在怎么辦?”
云凝余怒未消,咬牙說道:“追!”
02
洛云凝率眾人往城郊追去,每追蹤一段,他便凝神駐足片刻,接著便會指明一個新的方向。這是不歸山的一門上乘咒術(shù),若是修為達到一定境界,便可以辨別出其他咒術(shù)師體內(nèi)靈賦的細微涌動。一般的咒術(shù)師在施咒時很難隱藏靈賦,而高手卻可以,修為更高者甚至能夠完全不被察覺。所以察覺和隱藏,本就是高手之間在另一個層面的較量。
云凝料想,燭龍受了重傷,必然沒有余力再去隱藏靈賦。事實果然如他所料,所以他幾乎沒花什么力氣,便帶人追到了后山的一片密林中。他現(xiàn)在可以確定,燭龍就藏身在這里,于是想也沒想就沖了進去。
一名年輕的弟子一邊用劍鞘抽打著灌木一邊得意地笑道:“看來那老板娘說得沒錯,什么青麟神使,我看根本就是廢物一個。云凝師兄手指頭都沒動一下就把他制服了!”
云凝看了他一眼,語調(diào)毫無起伏地說:“可我沒有出手。”
那名弟子當下大驚,若不是云凝還能有誰?一位年長些的師兄這時說:“看他剛剛的樣子,似乎是中了毒?!?p> “不管他是中了毒還是受了傷,大家都加些小心。”洛云凝的眼睛一一掃過所有人的臉,“剛才他的出手大家也看見了,不容易對付,所以都別掉以輕心。”
眾人齊聲道了聲“是!”
洛云凝在心中暗自叫好,剛剛在聆花樓中,那燭龍顯見是劇毒發(fā)作。若非如此,輸贏尚未可知,看來自己還是低估了賊人的本事?,F(xiàn)在他既然中了毒,又被逼入這密林,一切正是天遂人愿。
可是一個時辰過去了,眾人仍舊一無所獲。云凝分明能夠清楚地感覺到燭龍就在咫尺之遙的某個位置,可是不知為何,他們始終就是無法抵達。
“我們迷路了?!币幻茏又钢鴦倓傋鲞^記號的樹干說,“這個地方我們少說已經(jīng)走過了三次?!?p> 其實所有人早就意識到他們是在原地打轉(zhuǎn),然而被他這么一提醒更覺懊喪。這林子從外看去并非很大,可是走進來才發(fā)現(xiàn)原來岔路繁錯,實則深邃無比。他們紛紛停下腳步,林中的光線似乎又暗下去許多,眾人猛然發(fā)覺這里大不對勁。
他們分明記得,剛才追出聆花樓時正是明月當空,一路上月光很亮??墒亲詮乃麄冞M了樹林,光線卻在以不易察覺的速度一點點變暗,如同燭火漸熄。起初大家一門心思都在燭龍身上,只當是變了天,因此誰也不曾在意??涩F(xiàn)下四野已是密不透風的一片漆黑,這才覺出蹊蹺。
九個人互相依靠著面朝四方站定,手紛紛握在了劍柄上。周圍的黑暗如同一群危險的活物緩緩地朝他們逼近,包圍圈越縮越小。黑暗中似乎有無數(shù)張嘴在竊竊私語,又似乎有無數(shù)雙手在抓伸擁觸,那些不明方向的細微聲響由遠及近,如群鬼幽咽泣訴,可待要側(cè)耳去聽時卻又什么也聽不見了。
“恐怕不止是迷路這么簡單?!痹颇X起來,同時在暗中做好了施咒的手勢,準備隨時出手。突然,他猛地一怔,如夢初醒,“大家小心,這是鬼木藏宮之陣!”
眾人聽了此語,心中頓時半截涼透。人群里一個聲音顫抖著說:“鬼木藏宮,亂影誅神……他是想要跟我們同歸于盡……”
“別慌?!痹颇弑M全力保持著鎮(zhèn)靜。他慶幸四周是一片黑暗,因此師兄弟們看不到他臉上的恐懼。
在九個人當中,云凝的咒術(shù)遠在其他人之上,可是現(xiàn)在連他也沒有把握能夠活著走出這個陣。
鬼木藏宮是一種隱遁自身困殺敵人的陣法,陣內(nèi)可供操縱的靈的數(shù)量越多,對施咒者就越有利,因此咒術(shù)師一般會選擇密林來布陣。這種陣法之所以強大,是因為施咒者是將自己的靈擴散開來,強行取代了一個區(qū)域內(nèi)原有的靈。這樣一來,陣法覆蓋的整個區(qū)域相當于施咒者的身體,域內(nèi)的任何事物都可以憑施咒者的意志來決定??梢赃@么說,陣法一旦啟動,施咒者在陣域內(nèi)相當于全知全能的神,具有主宰一切的能力。
可是凡有獲益必有代價。這種咒術(shù)不僅對施咒者的消耗極大,而且兇險異常。因為域內(nèi)原有的靈被強行驅(qū)逐后,會變成一群浮游不定、無家可歸的兇煞,它們無時無刻不在試圖反噬施咒人。而避免被反噬的唯一辦法,就是殺光陣里的敵人,取他們的命來獻祭煞靈。
這就是為什么鬼木藏宮之陣很少有人愿意使用,因為它本就是被逼到窮途末路的絕境后,與敵人殊死搏命時才會啟用的陣法。雙方一旦入了陣,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唯一的和局便是同歸于盡。
云凝的心徹底沉了下去,因為他明白,要想將師兄弟們活著帶出這片密林,只有殺掉燭龍這一條路可走。
可是在這個陣里,他們是人,對方是神。人怎么和神斗呢?
所有人就是在這個時候感覺到天氣驟然冷了下來。五月的溽熱頃刻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砭骨的嚴寒。眾人此刻都穿著夏季的薄透單衣,凜風撕扯嚎叫著席卷而來,如同鋒利的鐵刷一下一下刷在肌骨之上。
陣內(nèi)的季節(jié)已經(jīng)變了。
“這陣法好生邪門兒……”一個似乎是咬緊牙關(guān)發(fā)出的聲音剛剛冒出頭,馬上就被寒風吹散了。他的尾音還飄在風里,人群中這時卻發(fā)出了一聲恐怖的驚呼。
“樹!樹……救我……”
誰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因為所有人的眼前只有無邊無際的黑暗。他們只能聽見似乎有什么東西在地上拖行,與此同時,剛剛那個求救的聲音正在飛速遠去。
云凝的心中亂做一團,他左手抓住右手的手腕,右手的中指和食指豎在唇邊,嘴里飛快地念著一長串復雜的咒語。突然間,無數(shù)根耀眼的絲線從他指尖千絲萬縷地抽出,朝四面八方漂浮而去。絲線所到之處,空間被猝然點亮。而就在空間被點亮的一剎那,一陣痛苦的嚎叫便隨之此起彼伏地響起。緊接著,無數(shù)來不及看清面目的模糊魅影便沒命地尖叫著逃進了更深的黑暗里。
現(xiàn)在有了光源,他們終于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原來那名呼救的弟子是被一些不知從何處伸來的樹藤卷走了。那些藤條比手臂還粗,也比手臂靈活,一將他纏住便往樹林深處拖。那弟子奮力掙扎,四處亂抓,卻招引來更多的樹藤。它們越纏越緊,越堆越密,片刻間便將他裹成了一個巨大的蛹。
云凝騰身躍起,朝著那顆即將被拖入黑暗中的蛹追去。那些樹藤收縮得極快,以云凝的速度竟才勉強追上。云凝手指憑空一劃,一道長長的銀色光芒立即化作利刃朝前斬去。銀光瞬息即逝,淋漓的鮮血如注般迸濺開來,百十根藤條眨眼間被齊刷刷斬斷,如同斬斷了百十條手臂。被斬斷的藤條痛苦地扭曲抽搐著,慌不擇路地退回了黑暗里。眾人當即傻了眼。
03
四周又是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在緩慢地接近他們。開始時極其微弱,逐漸聲響大了起來。云凝的嘴唇輕輕動了動,然后他手心朝上,兩臂平展開來慢慢抬升。剛剛那些在林中漂浮著的耀眼的游絲,此刻隨著他手臂的動作紛紛匯聚而來,將他們四周照得越來越亮。云凝的雙掌最終在頭頂合十,與此同時,漂浮的游絲也在他頭頂更高的位置互相纏繞匯聚成了一個發(fā)著光不斷變大的球體。
耀眼的輝光剎那間驅(qū)散了林中的黑暗,那些來不及藏身的魅影被急襲而來的光線照得無所遁形,尖叫著幻化成了一縷縷焦黑的煙霧。
“這樣硬闖下去不是辦法。”背靠著云凝的那位師兄說,“找不到燭龍藏身的‘宮’,這陣根本破不了?!?p> 一人說:“不如我們分頭去找……”
“絕對不可以!”云凝嚴厲地打了斷他,“現(xiàn)在這個樹林已經(jīng)被劃分成了十二個宮,每一宮都兇險萬分,有的甚至進去就再難出來,而且它們的方位也都隨時隨地在發(fā)生著變化。所謂鬼木藏宮,鬼木只是手段,藏宮才是目的。燭龍現(xiàn)在是這里的主宰,我們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分頭找就等于去送死!”
所有人都閉上了嘴,因為他們都清楚,要是一件事連云凝也沒有把握,那么他們想都不用再去想了。
“那是什么?!”人群當中不知誰大聲喊了一聲,其余人的心馬上重新懸了起來。
只見數(shù)以萬計的樹枝藤蔓洪水一般從四面八方滔天涌來,泛濫成災(zāi)。他們誰也沒見過有哪一種植物可以像這樣恐怖地生長,以吞沒一切的勢頭瘋狂蔓延。每一點細微的抽枝拔節(jié)的響動匯集起來,竟成了聒噪的聲浪。
眼看滔天的藤蔓便要將九個人吞噬,云凝雙手迅速在胸前做了一個很復雜的結(jié)印,隨即口中念道:“木落歸本,水流趨末。金剛火強,各守其方……”
一語未畢,九個人的周圍突然環(huán)繞起了洶涌而來的颶風,他們的白色長袍被卷進咆哮的風里,獵獵不息。接下去,颶風變成了熊熊燃燒的火焰,火勢越來越猛,旋轉(zhuǎn)的速度也越來越快,轉(zhuǎn)眼間在九人周圍形成了一圈森嚴的火墻。那些試圖靠近的藤蔓,屢屢發(fā)起進攻,可是還沒有碰到火焰,就已經(jīng)被燒成了飛灰。
紅色的火光在云凝臉上忽明忽暗地閃爍著,將他的神情映得如同石像一般肅穆。他側(cè)過臉,朝背后眾弟子中大喊一聲:“谷師弟,你來執(zhí)陣!”
一個年紀更小的弟子聽了他的話,馬上跑過來,在胸前做了一個和他剛剛一模一樣的結(jié)印手勢?;饎萆晕⑷跸氯チ艘稽c,可是很快又重新燃燒起來,這一次更加猛烈。
云凝撤了架勢,對另一人說:“黎師兄,你跟其他師兄弟替我護法。一會兒不論我做什么,你們都不能停下來。”
黎師兄遲疑地看著這個咒術(shù)遠高于自己的師弟,終于用力地點了點頭。他知道,云凝現(xiàn)在的每一個決定他都只能服從,因為不論是咒術(shù)還是身份,他都沒有資格提出任何質(zhì)疑。
他與其他師兄弟分列在云凝左右,各自結(jié)印,七人身上立刻籠罩起一層若有若無的光芒。云凝站在中間,右手的中指往左掌心橫向一劃,掌心頓時被劃出一道傷口??墒酋r血并沒有如預(yù)料之中那樣流淌下來,而是變成了無數(shù)極其微小的紅色血珠,不斷向空中漂浮而去。那些血珠飄到某個位置,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血紅色漣漪,如同倒著滴入了高空中的一片平靜水面。漣漪不斷向外擴散,覆蓋了整個樹林上空,所到之處緩緩降下了不明的紅色塵霧。
“云凝,你這是……”黎師兄終于明白了他要做什么:他要在這個密林之外,再布置一個更大的鬼木藏宮。這樣的確是一個反客為主的思路,可以想見,一旦這個陣做成,不僅能夠擺脫現(xiàn)在的困局,還可以反過來將原來的施咒者困在新的陣中當成獵物來圍殺??墒顷嚪ǖ那短自谥湫g(shù)當中是絕對的大忌,且不說同時控制多個陣——尤其像是鬼木藏宮這樣的陣——有多復雜和兇險,單是對施咒者的消耗這一項便已經(jīng)是毀滅性的了。
黎師兄一把抓住了云凝的手腕,“快停手!”他大聲喝一聲。他比云凝年長十歲,在咒術(shù)和身份之外,畢竟他是兄長。他目光鋒銳地盯著云凝的眼睛,搖頭說:“你駕馭不了的?!?p> 云凝掙脫了他的手,施咒片刻沒停,“你們回去以后,稟明掌門和我?guī)熥?,就說……就說我云凝有負重托……”他的眼眶一下子紅了,不再說下去,而手上的血珠卻以更快的速度向空中飛去。
黎師兄恍然大悟,原來連云凝也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原來他也早就發(fā)現(xiàn)其實捉拿燭龍已經(jīng)是無望的了??墒撬€有一份責任,這份責任比他自己的命還重要,那就是要讓這八個師兄弟活著回到不歸山。
眾人身上的光芒暗了下來,他們紛紛停止了施咒,都在看著云凝和黎師兄。
“我們再想別的辦法,總能出去的……”黎師兄的聲音弱了下去,他也知道這句勸慰并沒有什么說服力力。
“護法!”
云凝這一聲不由分說的命令剛吼出口,密林深處卻忽然傳來一陣爽朗的大笑聲。眾人的心立刻提了起來。起初,他們聽這笑聲相去甚遠,可是此人的下一句話卻陡然間拉近,如同鬼魅在耳邊低語。
“兄弟情深,可真讓人感動?!?p> 眾人只見一個黑色魅影閃身來到了他們面前。那熊熊燃燒著的火墻,在他眼里如若無物。那人輕輕動了動手指,往四處一劃,環(huán)繞眾人的火墻和疾風便頃刻間消失了,與此同時,周邊數(shù)以萬計的藤蔓也退回到了密林中。
云凝的眼睛驚恐地瞪起來,“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