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阿森被口大鍋砸在了頭頂,即刻天旋地轉(zhuǎn),眼冒金星地摔倒在地,同時還感到脖頸周圍火燒火燎地奇癢難忍,卻于焦躁間莫名其妙地昏睡過去。
天黑了,氣溫也陡然下降,院子里一派蕭瑟的景象,凌厲的西北風將枯枝敗葉皆數(shù)吹到了院門口,卻被高大糟朽的木門阻擋了去路。
門隱隱地響了幾下,忽然被推開了,一束白光照進院子里,隨后一個男人走了進來。
走進院子的男人不是別人,正是喬志勛。
那日,喬志勛在明記花園瞥了眼阿森,勾起了他對哥哥和往事的回憶,所以他今日突然想回老院看看。
這座宅院是父親的單位當年為干部分的一套獨門獨院的房子,隨著家人的逐一離去,這座宅子也就變得越來越孤寂蕭索。
起先,喬志勛還在這里居住,上了高中和大學,他就住進了學校宿舍,只在節(jié)假日回來住上短暫的時間。
自從上了研究生,喬志勛就搬進了A大的學生公寓,近二年來,這片老舊平房正面臨著拆遷改造,絕大部分住戶都已經(jīng)搬走了,讓這里愈發(fā)帶著一股孤墳野冢的荒蕪感,喬志勛回來的次數(shù)就更加稀少了。
昨晚,喬志勛夢見哥哥在自家院子里生蜂窩煤的爐子,哥哥被烏煙瘴氣的濃煙熏黑了臉,他便用小水槍圍追堵截地刺射哥哥的臉,一道道烏黑的煤水從哥哥的臉頰淋漓而下,惡作劇的成就感令他捧腹大笑,哭笑不得的哥哥追著他滿院子的跑。
喬志勛在歡愉雀躍中從夢中驚醒,發(fā)覺自己的嘴角還是上翹的,驟然間,他的笑消散了,眼底起了酸澀,他繃住了,沒讓感情繼續(xù)泛濫,爸爸媽媽早已離去,哥哥也走了十年,而他還要堅強地在這個世界上行走,因為他曾經(jīng)是哥哥和媽媽的希望,他不僅要活著,還必須讓自己活得更好。
喬志勛打開手機里的手電筒在院子里探照著。
光束聚焦在墻角附近的一片廢墟里,他看見家里那個老式電視天線掉落在地上,旁邊還散落著木樁子、土卡拉和瓦塊……忽然,他看見有個人赫然躺在地上。
喬志勛心頭抽緊,拿手電筒的手也抖了一下,他把偏離的光重新拉回來,沒錯,地上的確躺著一個身材強壯的男人。
喬志勛緩緩靠近地上的男人,發(fā)現(xiàn)男人紋絲不動,他有些發(fā)慌,難道是個死人嗎?怎么會有個人躺在這個荒涼的院子里,莫非有人殺人拋尸嗎?喬志勛越想越怕,趕緊向后撤了一步,他有心打報警電話,后又想,要萬一不是死人,是不是應(yīng)該叫救護車呢?
喬志勛覺得應(yīng)該先判斷此人是死是活,再做決定,于是他又上前靠近,壯著膽蹲了下來,用手電去照男人的臉。
但見此人頭部好像受了傷,額角正滲著血,高高的眉骨上頂著兩道纖長簇黑的長眉,眼窩深邃,眼皮緊蹙閉合著,透著痛苦難隱的表情。
喬志勛沒想太多,伸手去探男人的鼻息,還好,此人還活著。
喬志勛覺得外面太冷,先把這個人弄到屋里再說,于是他用鑰匙打開了東屋的門,費了吃奶的力氣,才把這個健壯的男人連拉帶拽地送進了東屋的床上。
自從哥哥走了,喬志勛偶爾會去東屋里坐一會兒,掃掃灰塵,但最近兩年來得少了,衛(wèi)生是再也沒做過,床上已經(jīng)蒙了厚厚的灰塵,喬志勛也沒想那么多,只想盡快讓此人得到救治。
喬志勛能聞見一股潮濕與灰塵混合的空氣,他從窗臺上找到一塊抹布擦了擦床頭的一把椅子,然后就坐下來,他想給120打電話,將此人盡快拉走救治,于是從兜里又掏出手機,撥通了120,電話剛被對方接起:“請問您是哪里?”
“這里是……”喬志勛剛開口,電話就被一個大手按斷了,喬志勛驚恐地抬頭,見床上的男人坐起了身子,且快速地收回了他的手臂。
“你……”喬志勛差點沒大喊起來,聲音即刻卡住了,因為他發(fā)現(xiàn)對面的男人,正是前幾日他在明記花園里見到的黃璞森,他的臉真的太像自己的哥哥了,那日他還猶疑不敢確定,可今日,在這咫尺間的距離內(nèi),他越看越覺得此人真切得就猶如哥哥坐在自己的眼前。
“……黃……璞森?”喬志勛恍惚間又切換到理智的頻道。
“喬博士……驚到你了?!卑⑸瓭M眼都是驚悸,嘴角不自然地掬起了溫笑。
“你受傷了?怎么會在我家的院子里呢?”喬志勛困惑且關(guān)切地問道。
阿森只是遲滯了一瞬,隨后從容微笑道:“哦……傍晚,我的朋友帶我來這附近考察拆遷地段,中途他有事走了,我就獨自溜達,突然對這個荒廢的院子有些好奇,就跳進來看看,沒想到大風把天線吹下來,也怪我倒霉,正好砸中我的腦殼,我就當場暈倒了?!?p> “哦……這樣啊?!眴讨緞滓贿吢牥⑸忉屧?,一邊盯著阿森說話的表情,他覺得黃璞森笑時的唇角和露出的兩顆門齒,散發(fā)出的那股陽光灑脫的神采,以及那從容老練的語速都令他十分熟悉,不由得走了神,并沒太關(guān)注阿森說話的內(nèi)容。
喬志勛一低頭,見黃璞森的脖頸兩側(cè)各掛了一個黑乎乎的東西,方才他還以為是一種項鏈,可湊近了,他發(fā)現(xiàn)那中間沒有鏈子,只是單獨地勾在脖頸上,他凝神注視的目光令阿森尤其不自然,阿森窘迫地輕聲問道:“你……在看什么?”
那溫言軟語聽上去是這般親切,喬志勛緩緩抬頭,遲鈍地推了下鏡框,笨拙地指了指自己的脖子兩側(cè):“你……在這里……好像有什么東西?!?p> 阿森看不到,卻能用手摸到,他猛然想起這東西應(yīng)該就是艾荀扔來的暗器,這也是令他剛才感覺熱辣奇癢的原因,他用手去薅,竟然愈發(fā)的疼痛了,深深地吸了口涼氣,兩道長眉也蹙成了一個倒掛的八字。
喬志勛見黃璞森感覺不適,連忙走近道:“我來看看?!?p> 阿森微微舒展了眉頭,眼中生出一種復(fù)雜的神色,既忐忑又有些許的期待,輕輕放開了那黑色的鉤子:“呃……好?!?p> 喬志勛湊得更近,先沒上手,只是仔細地觀察那東西,然后用拇指和食指輕輕托起,恍然大悟道:“哦……這好像是個魚鉤?!?p> 阿森直直盯著喬志勛的臉色,見喬志勛專注探索的樣子,他本來緊張的情緒逐漸松弛了,唇角又掛上了溫軟的笑:“是嗎?”
“黃先生,你是怎么把這東西弄上去的?”喬志勛驚訝地抬眼看阿森。
阿森并沒當回事,假裝無知地笑道:“我也不知道,也許是那天線上帶的?”
“別動,我?guī)湍闳∠聛??!眴讨緞渍J真起來,手指也更小心翼翼了。
“天啊,這鉤子里面還有個反向小鉤子,向外褪鉤,也就必須再被小鉤子勾一下,這是魚鉤的基本構(gòu)造原理,這……會很疼的?!眴讨緞卓s回了手,同情不忍地看向阿森。
“沒關(guān)系的,你把它取下來吧?!卑⑸⑿Φ毓膭畹?。
“我看還是去醫(yī)院弄一下比較好,我?guī)闳メt(yī)院吧?”
“真的沒事的,你只管把它拿下來吧?!卑⑸χ鴪猿值?。
喬志勛見黃璞森似乎是個執(zhí)拗的漢子,于是重新靠過來,謹慎地操弄起來,他看著鉤子楔在肉皮上,又豁開一小塊組織,竟然額頭都滲出了汗,仿佛鉤子楔入了他的脖子上的感覺,終于將兩個鉤子都取了下來。
阿森感覺新豁開的傷口處又發(fā)出了火辣辣和瘙癢的感覺,但他強忍著,臉上依舊掛著微笑道:“看吧,沒什么事,我看看是什么東西?!?p> 喬志勛見阿森沒什么反應(yīng),隨手把摘下來的兩個黑鉤子遞到阿森的手里,不解道:“這魚鉤怎么是黑色的???”
阿森瞇了眼,掃視了一番,心想,這鉤子一定被艾荀做過手腳,首先這顏色一定是某種物質(zhì)附加在鉤子上的,否則不能在他傷口上刺激他的神經(jīng),另外這鉤子的形狀也經(jīng)過加工處理,沒想到艾荀還有這種小聰明,他故作漫不經(jīng)心道:“哦,估計是風吹日曬生了鐵銹了?!?p> 喬志勛見阿森額角的血似乎不流了,依然擔心道:“去醫(yī)院把頭包扎一下吧?!?p> 阿森搖了搖頭:“我回去包扎吧,你是開車來的嗎?”
喬志勛點頭:“對啊,我送你回去吧?!?p> “好吧。”阿森盛情難卻,只好答應(yīng)。
阿森跟著喬志勛出了院子,幫喬志勛打了手機上的手電筒,見喬志勛分別將屋門和院門都像過去那樣鎖了,然后兩人并排向街上走去。
阿森上了喬志勛的轎車,車子在暗夜里平穩(wěn)而行。
阿森忽然問道:“你的車嗎?”
喬志勛執(zhí)著方向盤,目光直視前方的路,肯定道:“嗯,我買的,不是什么豪華的車,就是用來代步的?!?p> “你們博士很掙錢嗎?”阿森語氣輕松,目光透著關(guān)切。
“做博士不是為了掙錢,去年做了個比較大的項目,合作的企業(yè)分了一些獎金,另外加上我以前的一些稿費和上課津貼,湊齊了首付款買的?!眴讨緞渍\懇道,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阿森沉默了片刻,忽然又問道:“你現(xiàn)在過得開心嗎?”
喬志勛一愣,緩緩轉(zhuǎn)過頭望了阿森一眼,他覺得黃璞森看著和自己年齡差不多,怎么說話語氣有點像個長輩,有些靦腆地笑了:“還好,我對自己的研究工作很滿意,每天過得都很充實?!?p> “你有女朋友了嗎?”阿森故作隨意,向忽明忽暗的車窗外望去。
“嗯,沒有?!眴讨緞拙叫Φ鼗卮?。
“有喜歡的女孩嗎?”阿森將頭轉(zhuǎn)過來注視著有些羞澀的喬志勛。
又沉默了一會兒,喬志勛猶豫后,坦誠道:“有,但好像人家不喜歡我?!?p> “你怎么知道她不喜歡你?你表白過嗎?”阿森半開玩笑似的問道。
“沒表白過……我怕表白不成,連朋友都做不成了?!眴讨緞讉?cè)過臉,尷尬又無奈道。
“為什么不能主動一些呢?女孩子更喜歡主動出擊的男生,即便第一次不成,也不代表以后不行,你自己都沒努力,怎么能等著女孩主動向你表白呢?”阿森忽然間神色正然,機關(guān)槍般地說了一連串像教導小學生的話語,這讓喬志勛更覺得眼前這個看著像同齡人的男人,更像自己的哥哥在指導他如何把妹追女生,他小時候經(jīng)常接受哥哥的教育,那時候哥哥說得更多的是,如何教訓和擺脫學校附近的小流氓。
喬志勛發(fā)了懵,恍惚地盯看著阿森。
一輛疾馳的越野車從對面開來,差點撞上因喬志勛走神而失控的車子,緊急的一瞬間,阿森奪過了方向盤,快速向右打了九十度,嚇得喬志勛趕緊踩住了剎車,車子停了下來,喬志勛驚出了一身冷汗。
“對不起,都怪我剛才說的那些話,讓你走神了?!卑⑸榧敝挛兆×藛讨緞椎氖滞?,臉色異常慘白,語氣顯得極為自責。
喬志勛被阿森冰冷的手感攪得心緒不寧,他現(xiàn)在不止后怕,更多的是困惑和驚愕,他的大腦很少失卻理性,可一想到哥哥,他的心就被感性的洪流沖滿了,他下意識地從口中脫出一個不受管控的稱謂:“哥哥?!?p> 阿森蒼白的臉色僵硬了,沉默了半晌,他才緩和了神情,淺笑又浮在他的唇邊:“喬博士,我也許比你大一些,你可以叫我哥哥?!?p> 喬志勛瞬間意識到剛才自己失態(tài)了,懊悔地擠出絲尷尬的笑:“不好意思啊,黃先生,我剛才被車撞懵了,也許腦子混亂了……”
阿森松開了手,掬笑安慰道:“沒關(guān)系的,都怪我,你安心開車吧?!?p> 余下的一程,喬志勛再也沒開口說話,車上的氣氛凝固得快要爆炸了。
車終于停在了明記古宅的大門口,喬志勛客氣道:“黃先生,需要我送你進去嗎?”
看得出來,喬志勛心情非常亂,他問這句話只是出于禮貌。
阿森打開車門,自己跳下車,沖喬志勛擺了擺手:“我自己就好,你回去的路上要小心開車啊?!闭f完,阿森輕輕地關(guān)上了車門,隨即轉(zhuǎn)身朝大門走去,門房的人見主人回來,即刻開了大門,阿森徑直走了進去,竟然一次都沒回過頭來。
喬志勛見阿森隱沒進了花園,他重新啟動車子,木然地朝前開著,路燈在他的車窗前呈現(xiàn)出模糊又明暗互現(xiàn)的光影,他覺得自己的頭腦像填充了一團漿糊,一切都讓人想不清楚,難道他又在做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