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廳昏黃的燈光下，四個人圍桌而坐，沉默無言。門外響起一陣窸窣的腳步聲，有人推門而入，穿著一件工裝馬甲，赤裸著的雙臂肌肉緊實。
趙姐回望了一眼，點點頭，男人又轉身離去。
方坤宇說：“寧負，你也拿點誠意出來，趁趙姐就在這兒，講一下你惹的麻煩，好讓我們大家都心里有數(shù)。”
寧負有些猶豫，他不知道將這些事兒說出來，會不會給方坤宇和趙姐惹來殺生之禍。一旁的李鍇卻小聲說：“你們知道屠龍會么？”
寧負在心里叫苦不迭，這些事兒說出來了無異于自報家門，泄露一星半點，都有可能被人順藤摸瓜查出來龍去脈，到時候自己可能就會成為兩方勢力斗爭中的一把槍。
雖然寧負更傾向于屠龍會，但是他不愿意被人當槍使，君子不器，一如既往。
“李鍇，你知道有屠龍會存在這件事不用到處去說，如果暴露了，他們很可能會追到地下城來。”
寧負字斟句酌，生怕無意間就承認了什么，在桌下踢了李鍇的小腿，心里祈禱著他趕緊閉嘴。余光掃過方坤宇和趙姐，他們臉色平靜，毫不在意的模樣。
而李鍇并不領情，一仰臉，說：“那怎么辦？等著他們來找我么？如果找不到呢？就讓神眼繼續(xù)作弊？你的戰(zhàn)隊，我的戰(zhàn)隊，都要輸?shù)舯荣悾嘘爢T、教練的努力，都會化作泡影，這不公平！”
“你說的太多了，會給我們惹麻煩的?！睂庁撃樕幊?。
李鍇說：“你那么怕事？剛才你不是也惹趙姐了么？為什么？”
“她很囂張，而且有槍，我們要在這里暫住，少不了和她打交道。如果我一開始就退了，以后只會退的越來越多，我不想再退了，所以就得往前走一步。”當然，被人拿槍指著腦袋才是最主要的原因，寧負真的真的很討厭被人威脅，討厭一切暴力性質的東西。
不過此刻沒必要拿底線出來說事，畢竟因為自己的底線而讓李鍇也承擔風險，多多少少有些說不過去。
李鍇正色道：“不管怎么說，這些東西我一定要送出去，我不允許他們把特種部隊毀了?！?p> 趙姐說：“特種部隊，是那款VR游戲對么？你是李鍇？最新的報道顯示你被除名了，和你一起的還有一個人，名字也是兩個字的?！壁w姐揮手調出全息影像搜索那條新聞。
“寧負，就是你呀，報告里說你們打假賽，組織賭博。難怪你們要躲進地下城。不過，聽起來事情好像另有隱情？”
寧負說：“被武裝人員追殺的事情不是我編出來嚇你的，這些事兒你們還是不要知道了，會給自己惹麻煩的。李鍇，公平和自己的命，哪個更重要？”
“寧負，我看錯你了?！崩铄|低聲說：“我父親曾是國家二級運動員，足球隊的中鋒，但是被人打斷了腿，他希望我不要走體育競技這條路，太多人為了勝利不擇手段。我也確實對體育沒有興趣，只是游戲天賦比較好而已。核爆后，我加入了雄貓戰(zhàn)隊，拿了很多個MVP，但我并不享受，我只是為了證明一件事，我們可以帶著榮耀競技，更可以正大光明地取得勝利?！?p> “你做到了。但現(xiàn)在的一切與這些無關。”
“我看過你的錄像，你是一個很細心的人，能夠從微小的變化中看出戰(zhàn)局的走勢。你也應該很清楚，我更熱愛彈琴，彈琴不用去爭什么第一，只是去表達，或者創(chuàng)造，給自己的情感尋找一個載體，為這個世界增添一份美好?？商胤N部隊貫徹了我的信念，帶著榮耀競技，光明正大地取得勝利。特種部隊于你而言可能只是一款游戲，但是這款游戲成就了現(xiàn)在的我，我不會去轉區(qū)打其他比賽，也不會放棄我的職業(yè)生涯，生在特種部隊，就死在特種部隊?！?p> 李鍇的眼中噙滿淚水，他說：“當我再也拿不起槍的時候，我會退出競技的擂臺，好好彈琴，但不是現(xiàn)在。”
寧負抱著手，面無表情，只說了四個字：“矯情，執(zhí)念?！?p> 趙姐放下了翹起的腿，端坐著，說：“佩服。”
方坤宇直起腰，向李鍇鄭重抱拳，轉頭對寧負說：“比起你朋友，你就差遠了?！?p> 寧負毫不在意，問李鍇，說：“你到底想怎么樣呀？”
李鍇說：“把我在這里的消息秘密散布出去，等屠龍會的人來找我?！?p> 看著方坤宇和趙姐理所當然的神情，寧負冷笑了一聲，還秘密，還散布，直接拿個喇叭喊得了。
這時趙姐說：“我知道屠龍會，我們都知道屠龍會，方坤宇甚至還幫他們做研究。”
寧負斜眼看向方坤宇，說：“別吧，大博士，屠龍會那群人什么成分你不清楚？”
方坤宇說：“你是說他們的思想可能太過極端？我清楚，但我想他們的出發(fā)點沒錯，只是需要一些指導?！?p> 寧負又在腦海中過了一遍自己對于屠龍會的判斷，龍類是殺不完的，關鍵在于創(chuàng)造一片龍類無法生存的環(huán)境，而社會環(huán)境的創(chuàng)造關鍵在于爭取大多數(shù)，不過現(xiàn)在看來，屠龍會努力的方向一直是扳倒少部分。
屠龍會這些人自詡精英，骨子里帶著傲慢和偏見，從來都是以憐憫甚至高高在上的眼神俯視眾生。他們想要打倒的集權在這個世界其實并不存在，地下城的自由度很高，人們被允許從事任何社會活動以及科學研究。江依也曾經(jīng)構想過這樣的世界，雖然是在地表。但事實證明，人們更需要的是娛樂產(chǎn)品，精神刺激，如果快樂通過全息影像就可以得到，誰還會頂著無聊去讀普魯斯特？
人們是被自己的天性中的弱點所困住，要幫每個人打破枷鎖，工程浩大，寧負沒這個魄力，他只想過好自己的小日子。
總有清醒的人，生活在清醒的人當中就好。
現(xiàn)在他不想和方坤宇爭執(zhí)出發(fā)點對錯抑或關于屠龍會的看法，至少目前，桌上的四個人都因為屠龍會而有了共同的聯(lián)結。
寧負說：“這樣，秘密散布消息的事風險太大，我們暫且不談，既然都是朋友，趙姐，能幫我和李鍇搞定合法的居住權么？”
“需要假身份么？”
寧負想了想，說：“不用，智能集團的人應該不會再動我們，畢竟逃到了地下城，就意味著退出，姿態(tài)已經(jīng)足夠明確了。亮出身份，也算是待在他們眼皮子底下，好讓他們放心?！?p> “如果他們沒有善罷甘休，怎么辦？”
寧負一挑眼眉，說：“那就等著他們來唄，還能咋辦？地球的每個角落都處在星眼的監(jiān)視之下，他們想趕盡殺絕，我們逃不掉的，除非上天入地?！?p> 趙姐起身，說：“我去辦事，想喝咖啡了自己動手。”
門口傳來一陣騷動，又漸漸遠去。桌上盛意式濃縮的小瓷杯上沾了些許趙姐的口紅，閑聊時，寧負了解到地下城真實的情況，治安如上面所傳，的確很亂，R9C13只是一片極小的轄區(qū)，卻由代表世界政府的治安隊，掌握醫(yī)療資源的趙姐，和做軍火生意的宋逸飛共同管轄。
寧負吃驚于地下城居然還有軍火生意，方坤宇解釋道，因為地下城和地下城之間幾乎都是點對點的連接方式，所以沒有較為集中的安保力量，每座地下城都只能依靠當?shù)氐闹伟碴爜砭S持秩序。這就使得黑幫十分猖獗，所以每個區(qū)域都有軍火販子。他們從工業(yè)區(qū)走私武器和各種設備，然后買給有需要的人，趙姐也是軍火販子的客戶。
方坤宇繼續(xù)介紹到，地下城以地熱作為提供電力的主要能源，各種物資每個星期會從農業(yè)區(qū)和工業(yè)區(qū)源源不斷地運來，走私活動就夾在其中。
生活必需品由世界政府的工作人員負責分配，其他的東西則需要信用點來購買。
“那人們怎樣獲取信用點？這里有什么就業(yè)機會？”
“我鄰居設計了一種三翼飛機，搬去上面了，樓上有個人寫劇本，也火了。各憑本事。制作游戲，建模，在元宇宙中經(jīng)營產(chǎn)業(yè)，多多少少都能賺一點，有能力的人會被正式聘用，可以選擇去地表生活，那里網(wǎng)更快一些。沒能力的一直待著也無所謂，這個世界餓不死人。”
寧負說：“聽起來也沒那么黑暗。”
“但是大多數(shù)人，沒能力，也不去培養(yǎng)，還控制不了自己的欲望。借貸去享受，然后加入黑幫鋌而走險，或者在角斗場廝打，再就是賣掉自己的器官，然后安裝一個人造的，用差價來還債?！狈嚼び钅樕幊粒瑢庁摬纶w姐的生意這么好，大概就是因為這個原因。
寧負湊過去小聲問：“你怎么和這種人混在一起？”
方坤宇明白他的意思，說：“這些事趙姐不做，總會有人做，趙姐的價格比較公道。說實話，來到地下城這些時間，對我自己善惡觀念的沖擊也很大。”
寧負拍了拍方坤宇的肩，沒有再多說什么。
一聲清脆的鈴響，趙姐推門而入，對寧負說：“事情辦妥了，你們倆和方坤宇都住六號樓，互相也有個照應，每周四下午兩點，會有生活必需品送上門來，咖啡錢用信用點結算，我不在的時候你沒偷喝吧？”
寧負結了賬，貴得令人瞠目結舌。
趙姐說：“貨真價實的阿拉比卡咖啡豆，核爆前留下的，喝一杯少一杯，以后不會有了?！?p> 寧負搖搖頭，走出咖啡廳，圓形廣場有一個巨大的穹頂，白色，投下圣潔的光，四周有很多通道，像是地鐵入口。
方坤宇帶著寧負和李鍇走入其中一個，地面有白色的圓形小燈，在遠處連成線，似乎沒有盡頭。
往深走，墻上可以看見熒光涂鴉，以紫色和黃色為主，寫著“呼吸”，“罐頭”等含義不明的字樣。一個帶著大金鏈子的黑人擦肩而過，口中念念有詞，方坤宇說：“RAP在這里很流行，你應該會喜歡?！?p> 寧負說：“你們一個喜歡古箏，一個喜歡鋼琴，都比我高雅?！?p> 方坤宇說：“其實我也偶爾聽聽RAP，有些詞寫得確實很好，最近還有比賽，你可以去看看?！?p> hiphop文化源自地下，如今又在地下興起，合情合理。
沒走幾步，就看見墻邊有一扇灰色的大門，不知道用什么材料制成，方坤宇把手掌按上去，大門應聲而開，里面是明亮的大廳，陳列著各種健身器材，有幾個男人在那里揮汗如雨，盡頭是一個泳池，波光粼粼。
一旁是電梯，最高層數(shù)為六。
方坤宇說，這是地下城的標準高度，行車走緯線方向，列車走經(jīng)線方向，去任何地方，只要換乘一次就可以到。
轎廂傳來叮咚一聲，依舊是灰色的墻壁，灰色的地板，只是材質細膩了很多，光滑，反射著人影。
寧負調出全息影像，看到自己地下城公民的身份已經(jīng)錄入系統(tǒng)，他來到6-6-4號房間門口，輸入自己的生物信息，門鎖打開。
就像是核爆前一百元每晚的快捷酒店，迎面一張床，衛(wèi)生間就在門邊，用灰色的磨砂玻璃圍了起來。床頭左側有一張灰色的小桌子，夾在床與衛(wèi)生間的玻璃之間，另一側靠著墻壁。床尾的墻角，也就是正對著門的地方，擺了一臺VR儀。
寧負關上門，發(fā)現(xiàn)一旁的墻壁被設計成嵌入式立柜，上層整齊疊放著兩摞衣褲，下層有一雙灰色的拖鞋。
地毯也是灰色的，屋子整個都是灰色的。這時床邊和床尾的墻壁突然出現(xiàn)畫面，“歡迎您來到地下城R9C13轄區(qū)”，虛擬的窗戶打開，一陣涼風撲面而來，窗外是無邊無際的綠地，還有一棵茂盛的老樹，夕陽西下，天空一片粉紅，很遠很遠的地方，可以看見一列火車駛過，車頭還冒著滾滾白煙。
白煙飄向空中，和云朵接在一起。寧負收回視線，把手提包扔在灰色地毯上，檢查過門鎖，倒頭就睡，逃亡的生活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