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社會學家哈瓦特在《核后世界》一書中構想了未來人類居住和生存的地下城市。工業(yè)區(qū)，農(nóng)業(yè)區(qū)，住宅區(qū)被徹底分開，又依靠緊密且高效的地下網(wǎng)絡連接在一起。居住區(qū)由世界政府直接管轄，而工業(yè)、農(nóng)業(yè)區(qū)則交給人工智能。
寶馬M4沖破雨幕，駛?cè)胪ㄍ叵鲁堑暮?。寧負一邊開車，一邊讓加百列搜索著有關地下城的資料。郵箱不停地發(fā)送抑或回復著信息，在陌生的地方如果能找到一張熟悉的面孔，那么也算是一種安慰吧。
漆黑的涵洞仿佛沒有盡頭，已經(jīng)聽不到雨聲了，地面干燥。頭頂不時掠過一架飛行器，地下城與上面的世界并未完全隔絕。
通過加百列，寧負確認方坤宇就在這座地下城中，方坤宇現(xiàn)在還做老師么？地下城應該沒多少孩子了。
核爆之后，人們都害怕自己的基因被輻射改變，生下有缺陷的兒童，很多家庭都變成了丁克一族。世界政府對此也沒有什么反應，畢竟人口已經(jīng)不再是生產(chǎn)力的主要支柱。
“死機器”這個詞又一次出現(xiàn)在寧負的腦海中，有錢人依舊生活在地表，住著安裝了天穹系統(tǒng)的別墅，散落在世界各地，而那些普通人，掌握著過時的技能，不被這個時代所需要，只能在地下城里做著一場又一場沒有盡頭的夢。
涵洞中開始出現(xiàn)支道，路上漸漸有了其他車輛，幾乎全是電動的。寧負駛過燃油車禁止入內(nèi)的牌子，地下城的換氣系統(tǒng)負載很大，如果允許燃油車通行，地下城的空氣質(zhì)量將會徹底惡化。世界政府甚至還推行過一段時間的禁煙措施，但最后不了了之了。
寧負將寶馬M4駛?cè)胪＼噲?，探照燈下排列著無數(shù)輛廢棄的車子，一眼望不到盡頭。有些車破損不堪，有些車銹跡斑斑，它們都輪胎干癟地趴在那里，沒有一絲生氣，就像一場尸體的聚會。
更深更遠的黑暗中還有無數(shù)臺這樣的“死機器”，不難想象，有些車是某個中年人來之不易的積蓄，副駕曾坐著妻子，后座是年邁的父母，車窗外風景閃過，中年人有些洋洋自得，打拼這些年，也算是享受到了幸福的感覺。有些車是某個年輕創(chuàng)業(yè)小伙全款買下的，提車時意氣風發(fā)，自己的生意必將越做越大，到了夜店將點一杯橙汁，將車鑰匙擱在桌上，暗地里抱怨怎么還沒有識貨的女孩靠過來。
這些故事和車子一起，在地下深處潮濕悶熱的空氣中一點一點腐朽，靚麗的漆面變得暗淡，逐漸剝落，鐵銹爬上了心臟，讓人粗重的呼吸中都帶著一絲腥味。
寧負背著行李袋，拍了拍寶馬M4微燙的引擎蓋，算是告別。
他走到路邊，伸出大拇指，這是搭車的手勢。
感覺自己好像來到了60年代的美國，在嬉皮士運動的狂潮中，沿著66號公路尋找愛與理想。
根據(jù)加百列搜集的資料，很多人在這里丟下燃油車，搭乘其他人的電動車抑或飛行器前往地下城。
黑暗中光線轉(zhuǎn)動，像是為了迎接空襲，寧負想象著柏林防空塔火力全開的模樣，曾經(jīng)毀天滅地的戰(zhàn)爭和當下的災難相比不值一提。人類終究用自己的力量毀滅了自己。
地上投下一束藍色的光，是飛行器準備著陸的標志，提醒后面的電動車注意避讓。一架黑色的飛行器，像遙控無人機的模樣，只是大上許多，至少可以坐下四個人。
隨著飛行器的高度緩緩降低，寧負看到了機窗后的那張胖乎乎的臉。
是李鍇，表情肅穆，眼中還殘留著驚慌未定的痕跡，他必須裝作冷酷，才能更好地在這個世界中存活下來。
寧負疲憊萬分，抬起眼，卻覺得自己應該笑一下。
看到寧負的笑，李鍇咬緊的牙關送了，擠出一副哭笑不得的神情，他倆都以為對方死了，沒想到卻在這里相遇。
寧負坐上飛行器的副駕駛，好奇地打量著一切，然后拍了拍李鍇的肩，說：“行呀，說實話，沒想到你還活著?！?p> 李鍇說：“首席執(zhí)行官來我家把VR儀關了，這就是他的飛行器?！?p> 寧負打開手套箱，里面露出一支M1911的槍柄，李鍇瞥了一眼，問道：“你在現(xiàn)實中開過槍么？”
寧負點了點頭，李鍇說：“我沒有，靶場都沒去過。和游戲中差別很大么？”
“挺大的，游戲中彈道都是一樣的，但是現(xiàn)實中，每顆子彈都有自己的方向。況且，游戲中你摘走的是勝利，而現(xiàn)實中是生命，心理壓力不一樣?！?p> “你殺過人么？”
寧負說：“殺過吧?！?p> “什么感覺？”
“沒感覺，我不殺他們，他們就要殺我，小說中那樣晚上睡不著的感覺我從來沒有過，反而把想殺我的人都殺了我才睡踏實?！?p> 李鍇想到這次的敵人，頓時又心涼了半截，他問寧負：“你說他們會不會追到地下城來？”
“不知道，以防萬一唄?！?p> 寧負抽出M1911，檢查槍膛和彈匣，李鍇在一旁嘟囔了句：“和游戲里一模一樣。”
飛行器緩緩降落在停機坪上，這是一個類似收費站的無人關卡，錄入生物識別信息后，他們才算正式進入了地下城。
社會學家哈瓦特提出了住宅區(qū)的三要素，住宅，物資集散中心，公共活動區(qū)域，地下城的住宅區(qū)也是按照這樣的指導思想建造的。
這里只有一種交通工具，類似地鐵，分為行車和列車，用于在地下各個空間活動，沒有私人交通工具。
住宅區(qū)實行網(wǎng)格化管理，每個立體網(wǎng)格內(nèi)都有醫(yī)院，廣場，超市，娛樂中心。
可是這些規(guī)模宏大的構想最后呈現(xiàn)在寧負面前的，只是一條又一條狹長的甬道。
逼仄，潮濕，充滿灰塵的味道，頭頂是慘白的冷光燈。
沒有開闊的視野，沒有壯觀的建筑，沒有任何風景，抹平水泥的墻壁在此刻脫穎而出，顯得賞心悅目，無處不都是為活下來所做的妥協(xié)。
寧負站在月臺上等待著最近的一班行車，他已經(jīng)通過加百列和方坤宇取得了聯(lián)系，約好在R9C13社區(qū)的咖啡廳見面。他問身邊的李鍇：“你去哪里？”
李鍇說：“什么？我，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我以為你要我跟著你走?！崩铄|低下頭，他很不習慣現(xiàn)在自己的處境，曾經(jīng)那個在賽場上叱咤風云的王者如今無依無靠，不得不有求于人，他小心地抬眼，想從寧負的表情中看出什么，如果寧負拒絕，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
寧負說：“我要去見一個朋友，嘗一下這里的咖啡，先一起吧?！?p> 李鍇幾乎是顫抖著點了點頭。
行車到了，就像地鐵一樣。月臺上除了他們，還有一個拎著手提箱，穿著棕色風衣的男人。車門緩緩打開，寧負背著行李袋走了進去，車廂中空蕩蕩的，和地鐵的結構差不多，頭頂有一根橫桿，兩邊是座位。
一個穿著粉色斑紋小腿襪的女孩蜷著腿坐在角落，懷里是她的皮質(zhì)小書包。拎著手提箱的男人和他們進了同一節(jié)車廂，坐在女孩的對面，手提箱放在腳邊，男人戴著呼吸面罩，連眼睛都看不見。
李鍇說：“我們是不是也應該戴一個呼吸器，包里有?！彼砗蟮牡巧桨醒b著執(zhí)行官飛行器里的各種武器和護具，包括那把手套箱中的M1911。
寧負說：“忘了，我倒是不用，你吃過抗輻射的藥么？”
李鍇點了點頭，寧負說：“那應該沒事?！?p> 他自己的身體早就被輻射禍害過好幾遍了，在布格利諾便已吸入了太多的輻射粉塵，如果能產(chǎn)生抗體的話，他現(xiàn)在都應該對輻射免疫了。
冷清的行車在漆黑的隧道中飛馳，寧負這才發(fā)現(xiàn)行車與地鐵的不同之處在于沒有車窗，廣告開始播放。
“深度腦部刺激，帶您體驗新西蘭的牧場風光，可以品嘗世界上無論任何時代都處于頂級水平的新鮮牛奶，讓您在地下城的生活更加滋潤?！?p> “有關研究表明，在深度腦部刺激的情況下，人類可以從虛擬現(xiàn)實中真正獲取能量，新西蘭牧場牛奶，男人喝了更強壯，女人喝了更美麗?！?p> 寧負想起之前的一個研究，想象自己在運動，肌肉的確會得到鍛煉。但是他和李鍇不久前正是差點被深度腦部刺激這種東西要了命，至少短期內(nèi)無論因為什么原因，寧負都不想再踏足元宇宙，估計李鍇也是。
滾動播放的廣告沒完沒了，機械合成的電子音就像嚼了一個小時的甘蔗，沒什么甜味，還掉渣，讓寧負想吐。
對坐的女孩臉始終埋在臂彎的書包里，她的頭發(fā)從銀色漸變?yōu)榉凵?，扎著雙馬尾，小皮鞋上落了灰塵。核爆后，寧負很少在現(xiàn)實世界中見到人，哪怕是做寵物醫(yī)生，也基本沒怎么和客戶面對面交流過，好不容易在地下城的行車上遇見兩個人，可這兩個人的臉都看不到。
寧負在心底輕輕嘆了口氣，他挺好奇女孩的模樣。
廣告這時在介紹恐怖游戲，寧負忽然想起自己很早前看過的一本懸疑小說，講了某個女明星坐地鐵結果遇見鬼的故事，小說中的鬼都沒有面孔。寧負心下一驚，這兩個人會不會就是那種沒有面孔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