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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日入夜，四川豐都，明軍大營。
督師、閣部文安之帶著主力大隊，沿著長江兩岸，水路并進，這才剛走到豐都，離重慶府還有七日路程。
文安之七十多歲，連年奔波操勞，頭發(fā)不僅全白，稀疏的厲害，剛剛好能娩出來一個小小的發(fā)髻，用烏木簪子別著，披著厚厚地狐裘，站在旗艦船艙窗戶邊上，望向上游方向。
“不知今日戰(zhàn)況如何了？”
文安之心里尋思，有點惴惴不安。
夔東十三家本來就很分散，七月那次進攻，十六營齊上，被回師的吳三桂打得落花流水，損兵折將，不計其數。
這才剛過了幾個月，實力沒有恢復，大家也沒緩過氣來。
前鋒譚文已經打了半月，加上前兩天去的援軍，實力還是不足，可千萬別大敗虧輸才是。
哪怕維持住均勢，等著大軍到達也好。
一陣江風吹過，文安之忍不住咳嗽了幾聲，旁邊的老仆忠伯趕忙遞茶、拍背，生怕出問題，嘴上還勸道：“老爺，別看了，小心著涼。有消息會送過來的?！?p> 文安之點點頭，正要坐回暖爐邊，就聽到一陣喧嘩，越來越大，越來越大。
“出去看看，何事喧嘩？”
嗓音沙啞，干癟，卻還是很有力量。
忠伯連聲稱是，就要出門，艙門豁然打開，跌進來一個傳令兵。
忠伯嚇了一跳，定睛一看，穿的是袁忠第所部服色。
傳令兵顧不得爬起來，扯著嗓子就喊：
“督師，捷報，重慶城已破！我軍大勝！”
“真的？”
文安之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問了一遍，干枯的手指都有些顫抖。
傳令兵這才顧上爬起來，大聲重復：
“督師，是真的，報捷信使已到前營，您聽這聲音！”
文安之翹起耳朵，努力聽著外面的喧嘩，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大，最終統(tǒng)一為一句話：“萬勝！”
“萬勝！”
“萬勝！”
“萬勝！”
文安之笑了，看了看忠伯，忠伯也在笑。
“報捷信使呢，速速招來！”
傳令兵趕忙稟報：
“袁將軍陪著，正在過來，還通報了其余幾位侯爺，一同前來。袁將軍怕督師著急，特意派我前來，先行稟報。”
“好，好，好，你很好！”
“阿忠，更衣，我們出門迎一下?！?p> “好誒”
文安之更衣完畢，出了艙門，就看到袁忠第、劉體純等侯爺笑呵呵結伴而來。
隊伍前面，夾著一個笑的有點局促的年輕人，手中緊緊抓著報捷紅布。
“督師，大喜啊”
“督師，這下穩(wěn)了”
“督師……”
侯爺們七嘴八舌，紛紛慶賀。
文安之臉上也帶著笑，眼睛卻看向報捷的紅布。
“譚侯的捷報在哪兒？拿過來，我要親眼看看?！?p> 那年輕人腿有點軟，撲通跪在地上，雙手高舉：
“督師大人?！?p> 文安之拿在手中，走進船艙，借著燈光，一字一句，仔細端詳。
確實是大捷，詐降、奇襲、殲敵、破城，字雖寥寥，猶可見得戰(zhàn)事之慘烈。
連仁壽侯譚詣、水師總兵袁盡孝都戰(zhàn)死了，還死了個叛徒馮景明。
死傷慘重啊，還在破了城。
文安之看罷，抬起頭，袁宗第等侯爺已經在船艙里，按次序坐定，眼巴巴地看著他。
“確實大捷！為大明賀！”
文安之大聲宣告，右手高擎，拿在手里的報捷紅布，飄揚著大明火徳。
“為大明賀！”
“為大明賀！”
“為大明賀！”
諸位侯爺齊聲高呼，笑意盈盈。
文安之開懷大笑，心中的那塊大石頭，終于落了地，還是祥瑞。
“好啊，好！”
………………………………
當佛圖關守軍一口氣跑到合州時，已經半夜。
巡哨的清軍千戶，當機立斷，圈住了這批逃兵，一問，大事不妙，一層層匯報了上去。
中軍帳里，滿清川陜總督李國英，正在和眾將商議援助重慶事宜。
十三日從重慶府出逃的四川巡撫高民瞻，赫然在座，位置還不低。
帳內正爭的熱烈，負責今晚巡營的總兵趙大海急匆匆闖了進來：
“總督大人，重慶城丟了！”
“什么？”
李國英再也抓不住手中的令箭，倉皇站起，連盆骨重重撞在桌子上都沒意識到，重復了一句：
“你說什么？再說一遍！”
趙大海大聲重復：“總督大人，重慶城，丟了！”
只聽咣當一聲響，高民瞻翻著白眼，連人帶椅，倒在地上，甚至開始抽搐。
李國英繞過桌子，大步走到趙大海身邊，揪著脖頸，
“信使呢？”
趙大海看著近在臉前、表情有些猙獰的總督大人，身子有些軟，有點想往下滑：
“沒有信使，巡哨千戶抓到了佛圖關的敗兵，他們說的。”
李國英一把將趙大海推倒在地，吼了一聲：
“這群逃兵，為首的帶上來！”
趙大海連滾帶爬，跑出帳外，喊了一句：
“總督大人有令，把人帶上來！”
一個五花大綁、衣著散亂、臉色蒼白的中年漢子被推進中軍帳，摔在李國英腳下。
李國英一腳踩住摔在身邊的手，厲聲問道：
“什么職務？重慶怎么丟的？”
中年漢子顧不上慘叫，結結巴巴開始喊：
“總督大人，饒命啊，小人是個把總，我也不知重慶城怎么丟的。”
“本來還收到戰(zhàn)報，守的好好的，白天聽到轟隆一聲炸響，像是火藥庫炸了，隨后就聽到明軍滿城高呼明軍大勝了，準備去查看的時候，重慶府城已經遍地明旗了?！?p> “守備也沒說要不要堅守，下午明軍大隊來攻打關城，不知為何，守備大人就不見了，然后聽見有人在喊敗了敗了，兄弟們就潰散了?！?p> “小人也是千辛萬苦，才帶著弟兄們來投奔主力啊，總督大人明鑒！”
李國英松開腳，走上帥位，緩緩坐下，
“起來說話！”
中年漢子握著被踩的手，不敢露出痛苦神色，一聽李國英發(fā)話，連連磕頭：
“總督大人，饒命啊，小人跪著就行，跪著就行?！?p> 李國英哼了一聲。
趙大海立馬帶人把那中年把總從地上揪起來，中年把總臉色更蒼白，甚至褲腿都有點濕了。
李國英揮揮手，趙大海一松手，中年百戶一下子癱在地上。
“你可知，程廷俊、王明德兩位總兵消息？”
中年把總勉強爬起來，跪在地上：
“小人不是很清楚，隱隱聽得兩位大人都戰(zhàn)死了。通遠門好像是首先被攻破的，我們在佛圖關，將近半個下午，并沒有人逃出城來，恐怕……”
李國英臉色更加深沉，黑的跟鍋底一樣。
高民瞻本來要醒了，一聽這話，又暈了過去。
程廷俊先不說，王明德是總督大人的心腹愛將，這一次折損兩員大將，我大清好久未有如此慘敗了。
帳內眾將聽完，看到總督大人不發(fā)話，紛紛跳起來：
“大人，愿為先鋒，打回重慶，報仇雪恨！”
“大人，不能打啊，緩緩圖之，方為上計！”
“你個軟蛋，重慶府是四川重鎮(zhèn)，大軍命脈，焉能不攻！”
“你懂個甚，情況不明，急切攻打，和送死有什么區(qū)別！”
“你……”
“你……”
中軍帳亂紛紛，一時間像開了斗獸場，誰都覺得自己有理。
李國英聽著悶氣，啪一聲一拍桌子：
“成何體統(tǒ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