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人性非善
王宮外,太陽已經(jīng)化作一道紅暈,給一小時前還是湛藍(lán)的天空染上了暮色。勞倫斯坐在末席,緊挨著菲爾德男爵的千金。畢竟他只是個騎士,這群有頭有臉的權(quán)貴能施舍他一席之地已經(jīng)讓他感到心滿意足了??上Х茽柕滦〗阍谕昝览^承了她父親肥胖身材的同時,也繼承了她母親的傲慢——簡而言之,她就是個勢利眼的死肥婆,勞倫斯如此評價。
勞倫斯被身寬體胖的菲爾德小姐擠到了靠窗的位置,他一邊小心翼翼地啃面包,一邊盯著擺在菲爾德小姐面前的燒鵝。每當(dāng)他多看燒鵝兩眼,菲爾德小姐便惡狠狠地瞪他一眼,并繼續(xù)胡吃海塞。既然吃不到什么美味佳肴,他也不想因為這點小事弄得其他人不愉快,那就只能吃點面包和燉菜了。
“哎,我做夢都沒想到,與一位銀翼騎士共進(jìn)晚餐是如此無趣。”那肥婆一邊與身旁的女伴談笑風(fēng)生,一邊用手捂著嘴巴,輕蔑地瞥了勞倫斯一眼。勞倫斯能看到她嘴角垂下的口水與油脂,已經(jīng)將她下巴上厚厚的粉底給刷掉了大半。顯然裝作不經(jīng)意間提起身邊的勞倫斯是她在掩飾自己的失態(tài),雖然手法并不高明。
隨她去吧。勞倫斯決定不理會這個討人厭的肥婆。時間和思緒在他沉默咀嚼食物的臼齒上靜靜流淌,他盯著神色各異的賓客們看了一會,又將目光收回到面前的食物上,來來回回好幾次,直到他聽見鄰座肥婆的高談闊論。
“是啊,親愛的。如果不是你提醒了我,也許我真的會忘記他已經(jīng)立下血誓了呢,對一個塞連碧池?!?p> 在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因憤怒而變得沖動前,他的手便已經(jīng)動了起來。
啪的一聲突兀的脆響,讓整個宴會廳陷入了寂靜。
勞倫斯站起身來,冷冷地俯視著捂著臉的菲爾德小姐,毫不客氣地警告道:“閉上你的臭嘴,肥婆,再嚼舌根我就割掉你的舌頭!”
勞倫斯自己都嚇了一跳,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如此憤怒,好像肥婆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讓他怒不可遏。
在菲爾德小姐醞釀哭腔之前,四周的宮廷守衛(wèi)已經(jīng)動了起來。六把長戟從不同方向?qū)?zhǔn)了勞倫斯的心臟,假如他再有什么動作,這些儀式武器便會真正成為見血的殺人工具。
“請你冷靜一下,勞倫斯騎士?!奔s克公爵圓場的意圖太過明顯,也太過公式化,以至于勞倫斯馬上便知道他接下來會說什么。
“我既無愧于騎士教條,也不會向這個惡毒的肥婆道歉?!彼驍嗔斯舻脑捳Z,平靜而有力地說道:“另外,我保證,剛才對她的警告是實實在在的威脅,不是綿軟無力的賭咒?!?p> “那只好請…”
“好的,我這就出去冷靜。不需要護(hù)衛(wèi)好心攙扶,我的腿腳很健全?!?p> 正中下懷。約克公爵不經(jīng)有些懊惱,但無可奈何。誰讓某位重要人物對他再三強(qiáng)調(diào),今晚的宴會一定要讓這最后一位銀翼騎士到場呢。
勞倫斯敷衍地對面面相覷的來賓們行了禮,轉(zhuǎn)身離去。他感覺腿腳越發(fā)輕快了,就連心緒的波動都少了許多。是的,他感覺自己自由了,可以想吃的時候吃,想睡的時候睡,沒有多余的雜念,也沒有瑣碎的煩惱。
這應(yīng)該是許多人夢寐以求的生活。
夜晚的氣溫還是很低,來到室外勞倫斯才發(fā)現(xiàn)今天的天氣并不算好。濃密厚重的灰色云層將整片天空都包裹起來,一絲半縷的月光都無法穿透它們的封鎖。失去了人氣的中庭備受冷落,花廊、雕像和酒架,它們瘦骨嶙峋的軀體上掛著幾盞風(fēng)燈,才不至于讓整個世界都變得灰暗又模糊。熹微的橙色光暈把勞倫斯引向中庭的臺階,他解開胸前的禮服紐扣,用手抹了把臉,疲憊地坐在了臺階上。
真要命。
“先生,萊特商會的羅德尼會長希望…”
“你還好嗎?”
一男一女兩個聲音同時響起,勞倫斯緩慢地扭動他僵硬的脖子,回頭看去。是一位穿著管家禮服的老人,另一人則是氣喘吁吁的奧菲利亞。
“勞倫斯先生,萊特商會的會長羅德尼先生請您…”
“告訴你的主子,有什么事一會再說?!眾W菲利亞替勞倫斯下了逐客令,“假如你不好交差,就說是我要問勞倫斯先生一些事,一些很重要的事。”
羅德尼的仆人猶豫了一下,而后默默行禮,退回黑暗的拱廊中。他跟隨羅德尼多年,自然知道商人的行事準(zhǔn)則是利益至上。只是多等一會而已,相信會長應(yīng)該很樂意賣奧菲利亞背后的教會一個面子。
“你還好嗎?”奧菲利亞自然地撩起教袍下擺,坐在了勞倫斯身邊。
“不算好?!彼H為自嘲地坦誠道:“老天啊,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我救了她,卻換來一記耳光,還有同胞赤裸裸的歧視與陰陽怪氣的嘲諷。難道不是我自作自受嗎?假如我什么都沒做,也許…”
“你剛才說了,你無愧于騎士教條?!?p> “是的,我…我只是…”
深沉的疲倦在此刻徹底爆發(fā)了,勞倫斯嘆了口氣,有氣無力地說道:“看來我確實只適合當(dāng)個農(nóng)夫?!?p> “為什么要逃避呢?作為教會圣女的我,也會作出和你一樣的選擇,只是我可能會缺乏行動的勇氣?!?p> 勞倫斯強(qiáng)打精神,向奧菲利亞展示出一種無可奈何的苦笑。
“我的立場和你不同,我不受教條約束,那只是我…一時沖動?!?p> “那你應(yīng)該知道,一個人的立場取決于他坐的位置。”
“呼…作為一個騎士,我沒得選。”
“作為教會的圣女,我同樣沒得選?!?p> 勞倫斯無言以對,他可沒奧菲利亞的伶牙俐齒。
“作為教會的代表,你是不是該回去了?”最終,他只憋出這一句干巴巴的關(guān)懷之詞。
“我也不喜歡那種場合。”她聳聳肩,微笑道:“身體不適,先行告退這種說辭是很萬能的借口。再說,最關(guān)鍵的和談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假如我連是否參加宴會這點自由都沒有,那我的身份豈不是成擺設(shè)了?倒是你應(yīng)該回去才對,我聽說他們打算為你頒發(fā)一枚銀質(zhì)無畏勛章?!?p> “殿下,我不在乎什么榮譽(yù)和頭銜?!眲趥愃鼓托牡亟忉尩溃骸拔沂莻€很純粹的小人物,只想快樂、自由地活著,從戰(zhàn)場上幸存便是對我最好的獎勵。我不需要在胸前別一枚勛章來證明自己的功績,況且這根本不是什么榮譽(yù)——我們戰(zhàn)敗了,而且敗得相當(dāng)徹底。我的戰(zhàn)友大多戰(zhàn)死,到現(xiàn)在他們的臉都偶爾會在我夢中出現(xiàn)。假如我恬不知恥地接受那枚勛章,我會連覺都睡不好的。”
“別對我用敬稱。雖然我們相識并不久,但我希望在私人場合,咱們可以不用絞盡腦汁地考慮說什么客套話。”
“好吧,如您所愿,奧菲利亞小姐?!?p> “在教會身居高位的悲哀就是我總要說一些好像只有足夠睿智的人才能夠理解的話,這樣很累,所以我在私下總是表現(xiàn)得很坦誠?!?p> “嗯,我能想象到?!?p> 話雖如此,但勞倫斯沒有想,他在考慮自己的事。他既沒有話當(dāng)年的故事,也看不見未來。
最終,他從喉嚨里擠出一聲沉重而疲憊的嘆息。這聲嘆息本會持續(xù)很久,然而奧菲利亞突然捧住了他的臉。她的笑容驅(qū)散了陰霾,真摯的目光將他的靈魂拉住。
“來我身邊,為我效力吧?!彼郎厝岬恼Z氣中蘊(yùn)藏著不容拒絕的堅定,“我會給予你希望與夢想,開出任何你無法拒絕的籌碼。只要向我獻(xiàn)上忠誠,你渴求的一切,我都可以給你。”
奧菲利亞光潔絲滑的手指緩緩在勞倫斯的手背上游走。圣女好像情竇初開的青澀少女般,在羞澀地向心上人告白,這讓勞倫斯差點就不假思索地答應(yīng)下來。
但某種源自本能的直覺,讓他把卡在喉頭的允諾重新咽回了肚里。
“容我再考慮一下?!彼木裾?jīng)受考驗,軟弱無力的語氣暴露了他的真實想法。
突然,一股特別的氣味鉆進(jìn)了勞倫斯的鼻子。這味道他相當(dāng)熟悉,是硝煙的味道——塵土、灰燼、血液、污物、骯臟的煙霧,它們混在一起,構(gòu)成了這令人作嘔的黑暗味道。
“出什么事了?”
沒人回應(yīng)。
勞倫斯匆忙起身,只看見幾十名宮廷守衛(wèi)正大聲呼喊著奔向王宮大門外。塞連代表帶來的護(hù)衛(wèi)一邊用方言咒罵著什么,一邊警惕地保護(hù)使者從宴會廳前往主廳。更多晚宴來賓正一股腦地涌出宴會廳,驚恐地尖叫著。即使勞倫斯反應(yīng)再怎么遲鈍,也意識到肯定沒出什么好事。硝煙的味道更濃烈了,幾乎讓人窒息。勞倫斯看了奧菲利亞一眼,馬上揪住了她的手腕,拽著她往王宮深處擠去?;靵y中,勞倫斯順手從墻上抓過一把華麗的裝飾長劍。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有武器在手多少能讓他安心一些。
“殿下!快跟我們走!”幾位圣殿騎士也一路尋了過來,企圖將奧菲利亞帶到安全的地方。但奧菲利亞反而一臉淡然,似乎完全沒意識到自己可能會有生命危險。
“我的騎士會保護(hù)我的,你們?nèi)ゴ蚵犚幌掳l(fā)生了什么事吧?!彼焉眢w貼在勞倫斯的背上,微笑著命令道:“去吧,我就在這里,盡快將詳細(xì)情況告訴我?!?p> 圣殿騎士們猶豫了片刻,領(lǐng)命而去。
“你…”勞倫斯驚訝地皺了皺眉,也不再說什么。他將奧菲利亞護(hù)在身后,替她擔(dān)下了人潮的大部分沖擊力。他身體緊繃,雙眼飛快地掃過人群,做好了隨時戰(zhàn)斗的準(zhǔn)備。
“趕緊走,那邊有守衛(wèi)保護(hù)!”勞倫斯瞟了人滿為患的偏廳一眼,向奧菲利亞喊道:“我去找身盔甲,很快就回來!”
“那就來這邊吧?!眾W菲利亞拉著勞倫斯逃進(jìn)了一個空無一人的房間。這里似乎是一個展廳,擺滿了各種造型華麗的武器和盔甲。勞倫斯也不廢話,他關(guān)上了展廳的大門,把長劍當(dāng)作門閂,卡在了兩個門把手間。
展廳中央的一身古董騎士板甲正等待著他,那里還擺放著一些盔甲主人曾使用過的武器。勞倫斯快速脫下外套,換上了這身裝備。做好準(zhǔn)備后,他強(qiáng)迫自己目不轉(zhuǎn)睛地凝視著大門,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門外傳來了兵刃相交的打斗聲和痛苦的呻吟聲,似乎很近。鮮血的味道刺激著勞倫斯繃緊的神經(jīng),讓他的呼吸都變得愈加沉重。
假如真的有什么危險,就保護(hù)奧菲利亞逃進(jìn)偏廳吧,至少那里守衛(wèi)眾多。
保護(hù)好她。這是命運(yùn)的要求。
隨著時間的流逝,門外的喊殺聲漸漸沉寂了。緊閉的大門只隔絕了聲音,卻無法隔絕血腥味。
毫無預(yù)兆,大門被撞了一下,那柄中看不中用的長劍一下就變得彎曲起來。奧菲利亞死死地抓著勞倫斯的胳膊,身體似乎在顫抖。又一次撞擊,讓長劍扭曲到其物理形態(tài)的極限。
沒事的,沒事的…勞倫斯安慰自己,也許門外的家伙馬上就會放棄。
第三次撞擊隔了很久才到來,沉重的沖擊將那柄長劍攔腰折斷。大門開了,死亡的氣息迎面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