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歲那年,我早已經(jīng)不再去河里摸魚或者赤腳踩空地里的泥巴了,沒有那么多的時間供我打發(fā),我每天忙著做完阿爹交代的事情,還得去村西頭的珍奶奶那里學(xué)刺繡,珍奶奶肺癆喘的厲害,常常每隔幾句話就要咳出一塊大黃痰,正因為沒法做重體力活,珍奶奶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刺繡上,村里有一半以上的女人都是跟她學(xué)的手藝。手藝精進以后我試著給爹爹繡了咩咩在荷包上,爹爹最愛的除了我就是咩咩了,別的嬸嬸嘲笑我繡一只大頭羊在荷包上,但是珍奶奶說“繡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心”,我把自己的心意繡在了荷包上。
“這算什么啊,還是頭一次在荷包上見這樣的圖案,是一頭蠢羊嘛,倒也不錯,我要了!”我沒管他的嬉皮笑臉,伸手就去搶了回來,要不是驢轡頭處的韁繩有些松動,我脫了外衫去修補,也不會被這小侯爺瞧見這準(zhǔn)備送我爹爹的荷包。他嘆了一氣一副不與我計較的神情盯見我,“你是林長家送貨的吧,怎么不進去府里?”我還記得被打破頭的恥辱,盯著墻根處沒回話,“——呵,想不到生的這樣俊俏的少年居然是個小啞巴?!薄啊悴攀菃“蛥龋 薄啊“蜁f話呀...”接著是他輕蔑的笑,“——本以為是個少年郎,沒想到是個嘴刁的小丫頭。”他晃著身子踱著步走遠了,在遠些看見他與出門來的阿爹說了什么,阿爹只是點頭。
“阿長日后你與我一同進府?!?,我猜想是修補驢轡頭讓爹爹看到了我的實力。起初次次進府送貨,他都在我身旁周旋,說著一些不痛不癢的話,見我埋頭整貨不愿理他,后來變了法子,開始學(xué)那戲班子唱戲的法,逗我哈哈的笑,有一次笑的聲大了些,被從旁經(jīng)過的夫人聽見了,惡狠狠地給我使了一個眼色,與這端莊得體的夫人一比,我想起了下雨時珍奶奶家那只渾身沾滿泥巴和糞水的小大鵝,而我就是那只臟兮兮嘎嘎叫的鵝。
“——你瞧見沒?”
“——那是你母親?”
“——瞧我母親做甚么,她身后邊那兩個?!?p> “——沒瞧見,只顧看你母親那厲害的眼色了?!?p> “——沒瞧見那可惜了。”
“——怎么說可惜了吶?”
“——那是我兩個姐姐。”
我突然想起他的喜婚來,于是脫口便是
“——給你沖喜的是哪一個?”
沉寂了片刻,見他沒回話,抬頭看見他失落的神色,才知道我失言了,像是碰到了扎在他手上的倒刺一般,本來他是想與我炫耀什么的。
“——兩個都是...”他淡淡的留下這句話便出了門,往常他都是稍稍送一下我到庭院的。
人的感情,常常是從覺得虧欠開始的,不覺虧欠的感情叫做萍水相逢。所以在一起的人們,會不住的對彼此好或者對彼此壞,好像把人們綁在一起的,不是心心相印的心,而是付出與傷害。
心里不是滋味,再去的時候,只聽說他出遠門去了,怕是躲我不見吧,再爹爹喊我我也不愿去了。有一天爹爹回來,從懷里拿出一件明晃晃的小簪子,我在出閣的鄰居姐姐家見過這東西。卻還是問了爹爹:“這是何物?”。
“——賞給你的簪子,小侯爺說是外出游玩時挑給你的,臨走時偷偷塞與我?!?p> “——我要這勞什子作何用,不如當(dāng)了再添個喔喔哞哞的?!?p> “——費心送的禮物當(dāng)要好好保存,不然要傷了送禮人的心意的,做及笄禮時用吧?!?p> 再去的時候,帶了一罐咩咩的奶,“——這個不在賬目上,我讓爹爹單獨留出來的一罐,喝了壯身體的,諾?!?p> “——我吃的都是那搗藥老頭定了的,你替我喝了吧。”
“——這算什么啊,我從來不欠人東西的。”此刻我甚至有些光火。
“——不然你幫我繡兩個荷包吧,一個做飛燕圖,一個做竹林通幽處?!?p> 一瞬間我就明白了,從一開始,他根本就是看中了我刺繡的手藝,什么挑給我的簪子,不過是一步步讓我心甘情愿的替他繡那兩個荷包,或者說以后繡更多的什么用來獻殷勤。好一個官家人的精明。“——好,但是以后你不準(zhǔn)再送我什么,繡品我也只做這一次?!彼仁且惑@,后就嘆笑起來,那天我們再沒聊什么,我滿心盤算的都是,這兩幅繡品該怎么構(gòu)圖。
“——你來了,隨我去趟書房吧?!蔽以诟匣顒拥姆秶_始變廣,我們倆之間也由最開始他隨在我周圍轉(zhuǎn)變成了我被他叫著圍著他轉(zhuǎn)。
“——這不合夫人規(guī)矩吧?!?p> “——你來替我研墨她規(guī)不到什么矩的,不礙事?!痹瓉硭恢购竽X勺長得好看,字也寫得俊美,只是常常寫不過半頁紙便開始轉(zhuǎn)成畫其他亂七八糟的了。
“——白瞎了這墨...”
“——家里盡有的東西,不心疼的,倒是你這墨剛上手就能磨得剛剛好,是該夸你心靈手巧的嘛?!?p> “——嘖嘖?!蔽冶硎痉磳λ@無由來的夸贊,但是心靈手巧打我父親這輩就是這樣的了,我只不過是耳濡目染罷了。
閑下來他就同我講他看得戲文,講到盡興處還能哼得出來的,或者講他那幾個不太常見同書院的學(xué)友,怎么在一起犯渾,講自己與父親母親間的小鬧話,講他生病時在鬼門關(guān)的所見,這部分我猜是他被嚇傻了胡思亂想的......總之每次他都有講不完的話對我說,后來我發(fā)現(xiàn)不需要我做什么反應(yīng),他也可以繼續(xù)講下去。我想起了有時候?qū)χ氵愀`竊私語的爹爹,不同的是爹爹有個落寞的背影。
“——你吶,你平時都做什么吶?”有一天他這樣問我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說不出什么,生活里的所有事情,我只管去做,太陽落了明天還會升起,做過的事情還是會繼續(xù),我從來沒有想過把這些放在心里記下來,然后有一天講出來對著另一個人,對著咩咩我也沒話說,但是在路上碰見一個婉轉(zhuǎn)叫聲的鳥或者在草叢里發(fā)現(xiàn)帶觸角的蝸牛我的欣喜,也不適合對小侯爺講吧,于是訕訕的說:“我...我該走了?!?p> 我開始夢見他說過的一些場景,夢見夫人對我說離小侯爺遠一點,我一邊欣喜一邊惴惴不安,我離那個好看的腦袋瓜近了,我懂他自以為是的同時又自卑懦弱,我知道他以什么為榮又有什么扼住他的喉嚨讓他不敢造次。但是他可以找其他的一百個阿長講他的事情吧......我繼續(xù)擠出時間來繡荷包,答應(yīng)他的事情,要好好做的吧。
完工那天我做出來三個荷包,多繡了那個聲音婉轉(zhuǎn)的林間鳥,是給他的。那個冬天,寒的冷徹,爹爹出門前都要唅上一口酒才出發(fā)的,那天久也不見他,我只留了原先說好的兩個荷包讓他人轉(zhuǎn)交。
咩咩感冒了,我留在家里照顧它,糧食在秋收后都已經(jīng)送下了,冬季本來時蔬少,后來的幾次送貨是爹爹自己去的,爹爹說像是小侯爺闖了大禍,被關(guān)了禁閉。
春天又來了,恐怕病情又要反復(fù)回來了,但是他說過,按著那搗藥老頭的食譜和藥吃,總能好的,就是稍稍會受些罪罷了。